
【云水·忆】山间铃响马车来(散文)
一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
深秋时节,我们一家从深山湾里搬迁到懒墙坝。临时借住幺姨家,方便父亲就近在大队工作。幺姨家的青瓦木质老屋三面环山,前面是一马平川的庄稼地。一条乱石铺就的马路,从凉水井垭口下来,在老屋左边山林绕了一个大拐弯,然后从老屋旁边穿过懒墙坝,到达柏杨坝镇上。
我们到幺姨家那天晚上,忽然听到清脆悠扬的铃声,从凉水井垭口由远而近,“叮当叮当”响成一片。这些铃声,比我们老家湾里的牛铃声好听多了。
热闹的铃声还混合着杂七杂八的响声,有的“吱嘎吱嘎”像吹喇叭,有的“噗噜噗噜”像拍簸箕,有的“嘚嘚嘚嘚”像擂鼓,那阵势好像电影里的炮兵部队开过来,震得老屋窗户纸簌簌发抖。
我和二弟慌忙趴在板壁缝里看热闹,只见一团团黑影越来越近,每团黑影都忽闪着昏黄的亮光,像流星一样从老屋旁边划过去了。
刚从长城渠工地回家的幺姨告诉我们:“这是几驾马拉车赶夜路,拉山货回镇上去的。”
听说马拉车,我们更觉得稀奇。在我们老家那个湾里,莫说是马拉车,就是手拉车也没见过。幺姨说:“大跃进年代,新鲜事儿多。我们也是今年才看到这些马拉车,天天起早摸黑从懒墙坝过路,你们看到的亮光,就是挂在车辕上的马灯。”
夜深了,呼啸的山风把老屋周边树林吹得“哗啦啦”响。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马拉车。
二
天没亮,母亲和幺姨她们打着火把,去了10里外的白庙“长城渠”工地。我和二弟也睡不着了,眼巴巴地等待天亮看马拉车。
清晨,懒墙坝上铺了一层白霜,五驾马车从镇上那头开过来了。
每驾马车一匹骡子驾辕,三匹马拉套。骡马鼻孔喷出一团团白雾;马脖上的铜铃“叮叮当当”,马蹄踏在路上“嘚嘚嘚嘚”,胶轮在乱石上颠簸得“噗噜噗噜”……我们终于亲眼所见,昨夜的响声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正在马路上傻乎乎地看热闹,还没来得及让开道。前头马车上的赶车人就举起长鞭朝我们头上挥舞过来。一阵疾风吹到耳边,跟着“啪”的一声炸响。吓得我们几步窜到了马路边上,耳朵里还在嗡嗡响。
奇了怪!我摸摸耳朵还在,头皮也不觉得疼,不由得惊叫一声:“好悬!”
看到我和弟弟狼狈不堪的样子,马车上的人都哈哈笑起来。在一串笑声中,几驾马车“呼隆隆”地从我们旁边碾过去。马车到了老屋旁边,爬上了山林拐弯路段。骡马弓着腰,打着响鼻使力往前奔。铁马掌在石头上碰出了火花,胶轮胎在乱石上擦出了黑烟。赶车的人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挥动长鞭,在马背上抽得“啪啪”响。我们心疼那些骡马,希望鞭子没有当真打在马背上。
骡马拉着马车爬得很费力,我和弟弟很是心疼骡马,跑步跟上最后一辆马车,使力推着。赶车的师傅回头看到我们,很和气地说道:“一个鸡公四两力,有你们搭点力就不一样哒!”没走几步,马车师傅又回过头来大声关照我们,“喂,喂,你们两个不要在马车后边,要往两边站,要不然马车后退,你们让不开!”
我们从大拐弯一路推车上了凉水井垭口。“吁——”赶车师傅一声口令,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虽是清晨降霜天气,爬完将近一公里的上坡路,骡马身上都冒着热气,我和弟弟衣服也汗湿了。
马车师傅向我们连连道谢。他从背上取下一个暗红色的大竹筒交给我们:“清早出车忘记灌水,下坡路不便停车,你们帮我到凉水井里灌筒水吧!”这竹筒我们眼熟,那时候我们乡下都用这种竹筒装酒。
我们当然很乐意帮这个忙,跑到凉水井边灌满了水。马车师傅接过竹筒斜挎在背上说:“以后有马车跑懒墙坝这条路,你们再莫站在马路上看马车了,骡马容易受惊乱跑,这样很危险的!”
和弟弟都觉得,这个马车师傅样子一点也不凶,说话还挺和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叫幸学清,是我们大队马家湾的人。
三
腊月天气,懒墙坝上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坑坑洼洼的马路盖上了白毛毯。
临近傍晚,几驾马车赶回镇上,在老屋旁边停了下来。我和弟弟慌忙从火塘边跑出来看热闹。原来有驾马车的辕骡要换铁掌,同路的几驾马车都停下来帮忙。
拉套的那些马忙里偷闲,舔舔路边积雪,啃食雪地里的枯草。唯独驾辕的骡子,嘴上有笼头缰绳,身上有鞍子、肚兜,屁股上还有尾兜,没法自由脱岗。看到同伴都在“捞嘴”,辕骡“咴咴”嘶鸣,四蹄刨得残雪泥浆乱飞。
马车师傅亲热地拍了拍辕骡的脖子,双手将辕骡的脚抱起来,蹄掌朝上端平。刚刚还在四蹄乱刨的辕骡,这时却老老实实听任赶车人的摆布。
马掌师傅用铁钳拔出蹄掌里的几颗铁钉,取下磨损变形的铁掌。然后用锋利的修蹄刀,将蹄掌削得平平顺顺,再换上新铁掌,从铁掌眼里打进一排铁钉,防止铁掌松动脱落。
眼看着马掌师傅用刀削着蹄掌,还把一颗颗铁钉打进蹄掌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问幸师傅:“辕骡不怕疼吗?”幸师傅笑着回答:“大人给小孩剪指甲,你疼不疼啊?”我说:“不疼!”在场的马车师傅都笑了。幸师傅说:“人畜是一般,你不疼它也不疼噻。人要穿鞋,马要钉掌,才能走远路嘛。”
幸师傅捡起被换下来的马蹄形铁掌说道:“同拉一驾车,同走一条路,辕骡愣是比拉套的马要费铁掌。”
后来我们坐了几趟幸师傅的马车,一路所见所闻,知道辕骡不光是拉车的主力,还要承受载重马车在上坡路段的吊力,在下坡路段的压力。在下坡路段,马车傅用鞭子指挥前面拉套的马放慢脚步,后面的辕骡使出全身力气,四脚蹬住路上乱石,屁股抵住尾兜,产生后坐力,控制下坡路段行车速度,保障全车安全。
那些身材高大,有耐力、有脚力,性情温驯的骡子,才有资格驾辕。
这天,马掌师傅给辕骡换了铁掌,天已经黑了。几驾马车行驶在暮色苍茫的马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很快被落在地上的雪片抚平了。
四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季节,懒墙坝上草长莺飞,田野披上绿毯。
每当听到山间铃响,我们还是早早地跑到马路边守望马车,马车还是早起晚归奔波在山间路上,只是马车师傅和他那些骡马好像更有精神了。
幸师傅的马车路过懒墙坝,如果货物不太多的时候,他就让我们在平路坐上他的车,过一趟马车瘾。
马车师傅长年累月跟骡马打交道,除了向骡马发号施令的几句“马语”,一路上差不多无话可说。每次我和弟弟坐上幸师傅的车,他就把我们当成了无话不说的大朋友。
前面到了下坡路段,幸师傅再不和我们说话了。他紧绷着脸,一边拉住辕骡的两股缰绳,挥鞭示意骡马慢行;一边将刹车绳固定在辕架上,让马车带刹行驶。刹车木片与马车轮毂钢片摩擦,发出了一阵阵刺耳的“嘎吱”声,我们很紧张害怕,坐了几回车也就慢慢适应了。
近山要懂鸟音,赶马拉车要会“马语”。幸师傅的马语我们开始不懂,跟了几趟车,也就弄明白了。
马车启动快行,幸师傅鞭子一扬,吆喝一声“驾”!4匹骡马撒开16只蹄子,在马路上“嘚嘚嘚”响成一串;遇上马车左转右转时,骡马都按照幸师傅“喔——喔——”的指令旋转到位;马车需要停下来,幸师傅嘴里长“吁——”一声,骡马都乖乖地站住了。
幸师傅就是靠这几声吆喝,与骡马配合得心应手,把马车赶得稳稳当当。
幸师傅很爱惜他的骡马。上坡下坡都顾及骡马的体力,掌握好速度与步伐,尽量不让骡马使冤枉力气。对待拉套偷懒耍滑的马,还有走路不大守规矩的马,幸师傅一路举着长鞭,让鞭梢在马头上、背上晃来晃去,提醒它们老实点,谨防挨鞭子!可是除非万不得已,幸师傅是舍不得抽打它们的。
“你们还小,莫要以为赶马车的坐在车上风风光光,其实赶马车是最苦,也是最危险的职业!”
正如幸师傅所说,马车师傅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餐风宿露,什么苦没吃过?最担心的是骡马在路上受惊。赶车人要是处置不当,就会落得人仰马翻的下场。所以说:“马车师傅不敢日白,前有马王爷,后有阎王爷!”
在幸师傅的马车上,我们就亲眼见识了一次险情。有一回,马车刚过龙关口,路边一家屋里窜出一只黑色的大狗,在离马车不远的路上汪汪叫,还要朝马车扑过来。前面拉套的三匹马吓得乱了阵脚。幸师傅气得长鞭一挥,“啪”的一声响亮,那只恶犬被鞭梢卷了个翻滚,疼得“嘘嘘”直叫,夹紧尾巴钻进了屋里。
还有一次,懒墙坝马路边稻田里飞起一群“牛屎八哥”,散落在马背上啄虱子。幸师傅嘟囔着:“我一有空就给骡马刷毛、洗澡,哪有虱子你们啄的!”说罢一声鞭响,惊得牛屎八哥四散纷飞。
在我们眼里,幸师傅那根长鞭简直就是一根“神鞭”,指哪打哪,没得偏差。若是要吓唬你,鞭响肉不疼;若是真要打你,一声炸响皮开肉烂!
从懒墙坝到镇上的马路不过5公里,我们被颠簸得骨头散了架,心里却感到很刺激,很安逸!我们平时坐到绿堰塘就下了车,有时也坐到镇上马车站去。马车站在街头,进门就闻到刺鼻的马粪味儿。听幸师傅说,马车站有18驾马车,有骡马60多匹,有马车师傅20多个,承担镇上到白庙、高桥、梅子、毛田槽、见天坝、地坪、兴隆口、李子坳、大水井等地的货物往返运输。
在那些年代,各行各业都为大跃进出力流汗,马车更要多拉快跑。无论刮风下雨,打霜下雪,18驾马车起早贪黑,马不停蹄奔波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五
一年以后,我们一家离开懒墙坝,又回到核桃观老家那个深山湾里。我们时常遥望蓝天上的片片白云,羡慕白云能够自由自在地朝着懒墙坝方向飘去。每当这时,我们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骡马铃声,我们的思念又回到了守望马拉车、乘坐马拉车那些快乐时光……
随着时代的发展,早年的马车已经带走了岁月的沧桑,却带不走我心中的记忆,带不走记忆深处的思念。
遥祝老师秋祺编安,幸福安康,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