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绛溪】父亲(散文)
蒙蒙细雨天,心情莫名其妙的感觉压抑着。
下楼丢垃圾,十步开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他背对着我用他粗大的手在翻垃圾箱。我下意识皱起眉头,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看我。不出所料,这是一张典型的阿拉伯面孔,四十多岁,高而明亮的额头,满面沧桑,却有一身书卷气。大约是觉得影响了我,他闪开身,谦卑地说:“先生,我替你丢吧?”声音很小,似乎还有些胆怯。
“不用。”我的语气略显粗暴。
他一言不发急忙闪在一边,站在了另一个垃圾桶旁边,怯生生地看着我。我把垃圾丢进垃圾桶时扫了一眼,在他身边那个尚未打开盖子的垃圾桶上放着他捡到的两个旧玩具:一个布娃娃和一个绒毛熊。
同为人父,我随口问道:“你有孩子?”
大约是没料到我会与他对话,他有些受宠若惊:“啊?有,有一个女儿。”
我看了一眼那两个已经不太干净的玩具:“学龄前?”
他有些不知所措,嗫嚅道:“她没有上学。”
这显然不是我需要的答案。
他看到了我的不快,满脸窘迫,急忙解释:“对不起先生,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难以表述。”他看着那两个玩具,有些伤感:“我女儿十岁了。四岁那年,一颗炮弹炸掉了她的双腿。她、她再也走不进学校了……”这位阿拉伯裔男子热泪盈眶,哽咽道:“我美丽的女儿!”他用并不干净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笑了,脸上洋溢着深情的爱怜,多少还有些骄傲:“我的女儿十分聪明。阿拉伯语和英语是家学,随时能熟练切换。她还有着极高的数学天赋,尤其擅长心算。我的女儿只用了两年半时间就学完了五年的数学课。我找到一张试卷,一百道题。限时两小时。她,她只用了一半时间,全做对了……”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你不是说她没上学吗?”
“啊?我教的。”
他看到了我怀疑的目光:“以前我是一名中学教师,教数学的。”
看到我难以释疑的表情,他叹口气说:“我女儿很爱学习,从不贪玩,所以……”他愧疚地指了指那两个玩具:“我想调剂她的生活,毕竟是女孩儿。”
“她妈妈呢?”
“那天,听到炸弹的呼啸声响,她妈妈及时趴在了她身上。就这样……”
我莫名有些感动,忽然愿意继续聊下去。沉默片刻后问:“什么时候来的德国?”
“巴沙尔倒台的前一年。”
“到德国已经两年了,为什么……”我指着那两个玩具。
他的表情不是失望而是绝望,苦笑道:“原以为到这里会好些。以为凭我多年的教学经验,做一名数学教师或是当个兼职家教,生活应该不会有问题。至少,不至于挨饿吧?谁知道,嘿嘿,这里实行的是幸福教育。孩子们是玩进中学的。您也知道:增加课时和课外补习在这里是要追责的。所以我……”
想到自己屡考屡败的儿子,我不禁感叹:“你有一个好女儿。”看着他切换着痛苦、骄傲、茫然思索的表情,我也沉默了。儿子十岁了,上五年级。学习成绩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究其原因,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游戏、看小视频。早上送他上校车前告诫他少看小视频,多想想课文。他反驳道:“那些知识没啥用,电脑都能做,知道点儿就行,谁知道以后的社会用得上不。现在是信息爆炸时代,我都跟不上了。”我有些生气,责备他不听长辈的话。他反唇讥讽:“长辈这个词在德国有优势吗?”我恨不得给他两巴掌,威胁道:“寒假带你去中国。”他嬉皮笑脸:“我知道你在中国敢打我,我也诉告无门。但到了中国,我就是小花猫、乖乖虎,尊重长辈、追求上进,谦虚谨慎、行止有度。优秀儿童、亲生骨肉,你下得去手吗?”他在校演讲的机灵劲儿都用在我身上了。半晌无言,有一种堵心窝的怒气。
小坏蛋上学去了,我在房间生了半小时闷气。
不容易,都不容易啊。看来每个父亲都有自己的难处。于是半是敷衍半认真地鼓励那位阿拉伯裔的父亲:“不要放弃。这里医学很发达,一定有办法。”
“发达的医学是有涵盖范围的,别人指望不上。至于放弃,不会。我女儿更不会。她自学德语,已经可以正常与人交流了。我也帮助她完成了一到六年级的奥林匹克数学课程。哦,下个月有一次全国范围的线上奥林匹克竞赛,指明是中学生才能参赛。我女儿报名了,嘿嘿,想不到,真想不到,因为她从未进校,针对她参赛的质疑和考核是如此严格与严苛!简直令人难以接受。好在测试通过了,取得了参赛资格。那天,啊,你不知道那天她有多高兴!我抱着她,站在桥上,看着缓缓流淌的美因河和来往的船只,听着汽笛、看着飞鸟……”
我的沉默惊醒了他。他抱歉地笑着,认真看过我,有些期待地问道:“先生,您是中国人?”我点头认可,他极度羡慕与无限神往的表情格外夸张:“您真幸运,先生,您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后盾,自可扬眉吐气。我知道,中国是一个古老而文明的国家、也是叙利亚可信赖的朋友。那里没有战争,人民幸福、社会安定,令人羡慕。”他长叹一声:“真想去中国看看。”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话匣子了,滔滔不绝,所言皆是关于中国的。也许是找到了兴奋点,他忽然格外激动:“你们国家有一位著名的数学家,叫陈景润,哥德巴赫猜想的杰出解题人!我是很佩服他的。”
他眼里闪着光,满是期待地望着我。
“陈景润?”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无知与窘迫。我并不知道中国有陈景润这号人物。
“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德国还是……”
“要回去的。等我女儿比赛结束就走。”他回答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一定要在异国他乡参赛?既然要走,何不当机立断?”
“得到尊重,赢得尊严。”
我内心受到极大震动。想到他几近废墟的祖国,我还是提醒他:“叙利亚战火不断,大马士革也并不安全。”
“那没什么。”他目光空洞,淡淡地说。看着细雨退却后缓缓飘过的白云,若有所思。“尽管叙利亚千疮百孔,但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个不被歧视、做人有尊严的地方。”
我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刻,我对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肃然起敬:“你等一下。”我转身上楼。
儿子堆积在储物间的“玩具冢”小山一样堵着房门,我抓起旁边一个淘汰的双肩包,翻出了一些适合女孩玩耍的带有益智性的玩具赶了下去。
那位翻垃圾箱的父亲已经离开了。
我决心追上他。拐过一条街,远远地看到了他高大的背影。
一位父亲的脚步:大步流星、步伐坚定。
我猛然止步。
忽然明白:那位我不知名姓女孩的父亲需要的不是同情,更不会接受怜悯。
尊重他该是我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