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苦菜饭(散文)
一
白雪融化露出土地的油黑,便又恢复了苍枯之态,境界与秋后的萧索何其相似。不同的是,所刮起的是春风,虽也料峭,却唤醒了世间所有的沉睡。那坚硬的土地下面,被压迫了一冬的茎根,铆足了劲,将一颗小小的芽儿,顶出了地面。
小小的芽儿贴着地皮,需要去剜。稍大些,够上手,便可以攋。长高了,窜出苔儿来,仍然不放过,就一棵一棵揪。母亲的话,暖如和煦的风,始终在耳边吹拂着,我打小就跟在她的身后,看她给我做示范。一字一句地教化,像滴滴山泉,浇灌心田。这是一种生存技能,也是生活必有的方式,是不能忽略的。野菜从小到大,每一个时期的生长态势也不一样,庄户人家要靠它炊饭煮粥,来调节口中之味。
食用不同时间的野菜,当然有不同时期的说法。小小的嫩芽是最适合蘸酱,再大些便要添加到主食当中,我们这里叫“熬”,发平舌音,意思是用水煮,还可与别的食材一起煮。村庄里的人们都有靠山吃山的办法,是野菜喂养了各个村庄的情绪与记忆,最终都被收藏在简朴而古老的语言当中,使得这片土地上,一直口口相传着的乡间俚语,以一种独特方式存在着。
我是从母亲的嘴里熟悉了这些乡间俚语的。她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常年的田间劳作,让她的两只手都变了形,手指弯曲而黝黑,好像是刚刚从地里刨出的树根。这样粗糙而笨拙的手,只能握得住锄杆子和镐把子。
她每天回来很晚,还不忘了给父亲炒上一盘酱豆。酱豆是用黄豆制作而成的,面粥出锅,锅里还有热乎气,抓两把黄豆去锅里扒拉着,看看火头落下去了,便去屋角划拉一把柴枝枝,续进灶坑,没一会儿,便轰地一声响,明火突起,瞬间一阵明亮。锅里的豆子也跟着爆响一片,出锅了,洒进去一些酱油,“呲拉”一声,一股咸香装了满满一屋子。
父亲的话很多,都是带着酒气的话,没有进到谁的耳朵里,被一阵吸溜声给淹没掉了。虚无的话常常都是在饭桌上倾倒出来,没有咸淡,就是掉进饭碗里,吃进肚子里,也不顶饿,谁还理会这些话呢?
二
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田地里的野菜。小根菜萌生的早些,在地面上,露出一撮绯红的须须儿,那就是它的芽芽儿。把它刨出来,雪白的根茎,都有一个肥大块茎。遇到大的一个如同小蒜头一样,每每刨到这样大的块茎,是很让人兴奋的,我们也因此给它取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大脑瓜”。
这种野菜是可以作为一种小咸菜来佐餐的。把它洗净,不用放姜也不用放蒜,把它腌渍好了,只要些辣椒油,就已经很美味了。吃这种小咸菜,一定要配上一碗粥。是的,那时候只有玉米面,哪里有白面啊,玉米面粥也不是纯粹的面粥,是要放些苣荬菜的。
一大家子人每天吃饭是一个大问题,口粮有限,是不轻易去吃干粮的,干粮是要留给干活的人,父亲常年在山场,他便是带着两个也是掺了苣荬菜的窝窝头。
苣荬菜是田野里非常多的一种野菜了。这种野菜在地下有一条蔓延不绝的根系,除非你用铁锹翻地,把它的根挖出来,才会阻止它的生长。它有一条与韭菜一样的命,铲去这茬,又出那一茬。从春天到老秋,一直都在跟农人做坚决的抗争。
苣荬菜之所以能走上人们的餐桌,是经过无数次验证过的。母亲说它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菜,是专门来救老百姓的。听她说,在老家时,因饿得不行,多吃了两棵白菜,而引起中毒。那时候也没有医院,得了急症,只有看自己的命硬不硬,能不能挺过去了。多亏了邻居大妈,用一枚铜钱,用刮痧的手法,刮她的前胸和后背,生生地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每每回忆那段经历,她都耿耿于怀,唏嘘不已。
一个人的成长,像一只虫子蜕去几次皮,才能达到成熟的目的。在历经艰难困苦之后,获得了新生,是可喜可贺的。蜕掉一层皮,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怎样的煎熬与痛苦?这样的痛苦何其忍受?蜕掉了一层皮,长出了新肉,还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赞叹母亲的顽强生命力!说到底,生活比生死还要强大,甚至比时间还要强大!那时候,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活着是一种责任,死去是一种推卸。在生与死的面前,母亲还是选择了活着。
母亲的顽强生命力,像极了这块土地上生长着的苣荬菜。普通的野菜,不被人认可就是一棵野草。
有一次夜里,我被尿憋醒了,我想出去,却怕黑,不想说又很难受。母亲感受到我的需求。每一个孩子都在她心里装着呢,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她实实在在地睡去,也让我一天天踏踏实实地长大了。
那一夜,母亲并没有如前一般点亮灯,而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你去吧,妈看着呢。”
有她这句话,让我顿觉心里亮堂了起来。就是从那一夜,我开始立世了,开始渐渐地明白怎么去面对人生了。人生的第一次,也许还有些懵懂,也许还很无知,母亲身上的光辉却照亮了我。
母亲是一盏灯!
三
面对贫困,父亲穷尽了一生的无奈。他还年轻的时候,就来吉林了。我家祖籍在辽宁省盖县,那里的状况也不好,父亲的出行也就与闯关东无异,以山海关为界,山海关以南,我们东北都统统称为“关里”。都说闯关东的是关里人,东北地区也不见得哪里都好,辽宁省已经开发许多年,勉勉强强还挂着个东北的名声,其实与关里有什么区别呢?父亲扛着行李卷,告别了他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独自踏上了寻求生活的路。
那时候,黑龙江和吉林大量招工,林业和煤炭大开发,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安稳了自己的工作。最初几年他工作认真,一直被工作单位授予先进工作者的称号,也因此让他的工作一变再变。他是一名优秀的职工,而别处在一直建场,需要大量的有工作能力的人员去带领新职工。他也因此一直在变换着不同的林区,最后终于安定了。他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住房,也很快把母亲还有奶奶、姐姐和哥哥从老家接到这里。
家里人口增多,他那些口粮一下子捉襟见肘,根本不够果腹。林场能帮助的尽量帮助,毕竟不是粮食部门,自己也不产粮食。领导们集思广益,响应国家的号召,成立了“五七”生产队,基本人员的是职工家属,把林场所管辖的地域,能开垦出来的荒地河滩都开垦出来,用来种植粮食,来贴补家用。母亲因为身材高大,办事麻利,而被推选为妇女队长。每天都要带领几十名妇女去田间劳动,天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真的够辛苦的。
父亲的活计是最累的。家里平时吃的都是稀粥,可是出力的人,是要吃些干粮的。父亲的饭盒里,所装的食品还是很特殊的。家里只有黄色的玉米面,而且很粗粝,怎样制作才能节省粮食,又能把粗粝黏合在一起?母亲便把苣荬菜掺了进去。
苣荬菜掺进玉米粥里,还不觉得怎么样,稀溜溜的就是个苦味。然而,掺进玉米窝头里,状况大变。原本黄色的食物,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了黑黢黢的,差不多快赶上了锅底黑。吃起来没有什么感觉,富于弹性,而且还有嚼劲,比之前的黄色窝头要好多了。更难得的是,那份苦味掺杂进来,苦味减轻了,反而还多了几分香甜。
中午吃饭,大家都愿意在一起聚堆。父亲总会找个借口走开,去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去吃饭。那黑色的窝头,好像把他整个人给染黑了,让他见不得人。一辈子勤勤恳恳,而且还是个要面子的人,有一点让他心里感到面子上过不去的事情,都会让他无比的难受。
四
我是家里兄弟排行中的老小,用东北话来说是“老疙瘩”。大姐比我大整整十四岁。其实,大姐在我们兄弟姊妹排行中是第二,在她的上面还有一个大哥,比她还大两岁。在辽宁省老家给大队修梯田,因为有冻土层被挖空,冻土层塌方,不小心被捂到里面,那时候,他刚刚十五岁……
我是在当地出生的,作为老小,大姐义不容辞地担起了看护我的重任。那时候,她也不大,已经早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任,除了要做家务外,还有一个重任,要背上我,去几里以外的田野,找母亲给我喂奶……
年轻的女孩不懂得什么是年轻,家庭的重担已经压在她那还显柔弱的肩头,是不是觉得沉重呢?此时,我用异样的眼光去看望大姐的时候,她已经是该满头花白的年龄了,怎么比我的头发还青黑?应该满脸褶皱,怎么就光华依旧呢?原本还有些酸楚的心,却想不起悲切该从何而来。
大姐还年轻呢!看看发给我们的图片,都是青春靓丽,光艳十足的美少女。我不由地吃惊,她的心真的不老吗?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该怎样摆脱生活的重负,该怎样迎接岁月的挑战呢,她似乎很有自己的章法。
母亲不在了,我跟大姐走得最近,是因为她的身上有母亲的影子,在我的心里,她就如母亲一样。有时候,给她打电话,听她在电话那端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清脆,心里便安稳了许多。面对她的无限安宁,我懂得了人的一生,就如是一场绽放。苦难是一堆肥料,生长在上面就会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使是如何寡淡的一生,也会充满不可言说的快乐。
2025年10月10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