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大罗山之恋(小说)
大罗山之恋(小说)
窗外,苦雨绵绵,文宁的思绪再次被拉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时间的洪流无情地席卷而过,吞噬了无数的生命,编织成一幅幅残酷的悲剧。苦难的日子,如同沉重的音符,始终在他的耳边回荡……
一、相遇大罗山
杨文宁生于江南垟的书香家庭,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省立十中任教,可惜在民国十二年因病去世。文宁高中毕业那一年,恰逢日军进攻卢沟桥,中华大地陷入巨大危机,人民遭受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由于时局的影响,他只能暂时在家乡的一所小学里教书。
1941年4月19日,日本侵略军占领了温州,从此,人们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整个城市变得破败不堪,血腥味弥漫着每一个村庄,一幅幅零落残破的景象就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老人们相继离世,年轻人在鲜血的洗礼中挣扎、呻吟。文宁不忍心看见这残酷的现实,辞去了职务,选择在家中虚度时光。
1942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在昏暗的斗室中,文宁独自徘徊在萧瑟阴冷的灯影之下。只有微弱的灯光,如同害羞的姑娘,在轻轻颤动,频频回望那莫测的阴沉。他感觉自己如同野僧,在寂寞的空山中徘徊,目光始终凝视着那黯淡的灯光。突然间,一种无尽的落寞情绪涌上心头,占据了他的心房:“人世间真是无趣啊!”他低声呢喃,“或许,我该逃离这纷扰的尘世,躲进空谷,让古佛和青灯陪伴我度过余生的岁月。”
他紧皱着如同凸起的山峰的眉头,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寒意袭来,他感到全身冰冷,最终颓然地倒在了床上。
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远山近邻都被淡淡的烟雾所笼罩。他终于告别母亲,离开了喧嚣的尘世,来到昔日读书时经常去过的大罗山,踏上了那座幽静的古寺之路。
当……当……当……
盘古湖畔的古寺传来阵阵悠长的晚钟,声声入耳,深深打动着文宁的内心。这使他更加消沉,一股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出家”之念,在他久已平静的心海中重新泛起波澜。
自此以后,文宁便在晨钟暮鼓与佛号喃喃声中,过着恬静无扰的生活。然而,那股曾经的青年勇气和热情,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消逝,不知飞去了何方。情缘未尽,愁绪难消。他在这份宁静的生活中还未满一个月,便遭遇了他未来生命中最为沉痛的伤痕。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消散,文宁正惬意地在山间小道上散步。可就在这时,原本湛蓝的天空突然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紧接着,一场暴雨如猛兽般袭来。文宁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避雨。他站在亭子里,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外面,只见在漆黑如墨的雨幕中,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那人背着个药篓,走路一瘸一拐的,显得十分吃力。文宁看到这一幕,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飞奔出去,搀扶着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亭子里。
走进亭子,文宁把药篓搁在一旁,此时才看清眼前是一位面容清秀、气质温婉的姑娘,年纪大概在十七八岁。他来不及多打量,急忙伸手搀扶着姑娘,让她在亭子的石凳上落座,随后关切地询问:“姑娘,你是不是不小心摔伤啦?”
姑娘一边用手捂着脚踝,一边用带着感激的目光看向身旁这位年轻人,轻声细语地说道:“下午我去采药,突然下了暴雨。我在慌慌张张跑路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棍,脚当时就拐了一下。谁知道跑了没一会儿,脚跟就疼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大哥,多谢你帮我!”
文宁听了姑娘的话后,也不顾男女之别,顺着她压手的部位一看,只见她的左脚踝已经明显地红肿了,问道:“是这里吗?”那姑娘没有说话,只见她眼眶中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文宁看了看眼前的姑娘,轻声说道:“脚拐了可不能乱动,你还在雨里跑,我帮你按按吧。”姑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文宁让姑娘背靠着亭柱子,把她受伤的左腿平放在石凳上,接着用轻柔的力度在她那红肿的部位来回按摩。经过文宁一刻钟耐心细致的按摩,他发现姑娘原本紧张痛苦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紧绷的踝关节也明显放松了下来。
雨慢慢停了,西山又浮现出了那一轮夕阳。文宁看着姑娘被暴雨打湿的长发,从裤兜里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帕角绣着一朵黄色的芙蓉花,他递给她,亲切地说道:“姑娘,你的头发都湿了,擦擦吧。”姑娘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善良的年轻人,眼中闪烁着感动的光芒,接过了手帕。她立刻用手帕擦了擦头发和脸,然后把拧干的手帕递给文宁。文宁没有接,只是看着她说:“你身上也湿了,也擦擦,这手帕就留给你吧。”说完,文宁转身走向了亭子的另一边。
“大哥,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今天真的特别感谢你,你的按摩手法简直太棒了,就跟专业的中医大夫似的。”
听到姑娘的询问,文宁回过头,笑着回应道:“姑娘,我叫杨文宁。我爷爷以前是中医大夫,所以我小时候知道了一些推拿按摩的技巧。主要是你受伤的脚平放在石凳上,通过按摩,能让血液循环更顺畅,疼痛自然就减轻了。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能走路。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会来这儿采药呢?”
听完文宁的话,姑娘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她叫林红杏,是瑞安飞云人。三年前,日寇的飞机如疯狂的野兽,对她的家进行了疯狂的轰炸。在那场灾难中,她的房子被炸得面目全非,父母也永远地离开了她。当时,哥哥还在读高二,为了照顾初中尚未毕业的妹妹,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带着妹妹离开了充满伤痛的家乡,来到了大罗山的天柱寺,在这里寻找一丝安宁。
一年后,哥哥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品德,接任了天柱寺的监院。为了让妹妹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他把妹妹寄养在当地一户富裕的远房亲戚家里,让妹妹给老夫人当贴身丫鬟。从那以后,妹妹就和老夫人相依为命,经常陪着老夫人到寺庙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前段时间,哥哥突然患上了痢疾。老夫人知道后,十分心疼,马上带着她来到寺庙照顾哥哥。但当时日寇对药物的管控十分苛刻,她们根本无法买到治疗痢疾的药。没有办法,只能上山采摘一些草药来应急,像马齿苋、白头翁、地锦草等,成了她们对抗病魔的武器。
听红杏讲完自己的经历,文宁心底不由涌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仿佛两人都在这乱世中历经风雨、飘零无依。他也跟红杏说起自己的情况,自己同样住在天柱寺,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待在寮房中,或看书或写字,只有早晚时分,才会偶尔出去散散步,透透气。
文宁拿来红杏手中的手帕,用它包扎了红杏的脚踝红肿处,他还关切地对红杏说,眼下她脚上有伤,还不能走路,要是她不介意,自己愿意背着她走一段路。
当文宁的话语传入红杏耳中,她的内心瞬间被感激填满,与此同时,一种对文宁的爱慕之情也如春芽破土般,在心底悄然生长。不过,毕竟男女之间有所避讳,她便轻声央求文宁,去前面那片翠绿的竹林里找一根竹枝来,当作自己行走的拐杖。文宁没有丝毫犹豫,背上红杏的药篓,又稳稳地搀扶着她,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下亭子,朝着天柱寺的方向缓缓前行。
自从文宁与红杏相识后,经常趁着老妇人念经时一起去干杂活,或者一起聊天。每当花晨月夕,他俩便偷偷跑出去倾诉心声,感觉彼此身世相似,不禁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由此,他们从相识到友善,再由友善发展到深深的倾慕与爱意。
有一次,红杏陪老夫人到天柱寺里烧香拜佛,她趁机与文宁游玩周边的青山绿水,耳鬓厮磨,互诉衷情,直至夕阳西下才双双归来。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万籁俱静的夜晚,她们便留下来在古寺里过夜。红杏因为是监院的妹妹,所以单独住了一个房间。文宁因白天畅游而疲惫不堪,便早早入睡。就在他沉睡时,贴心的红杏偷偷地走进了文宁的房间,悄无声息地为他盖上了一条轻暖的棉被。
文宁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而慢慢醒来,抬头一望发现红杏站在自己的床前,微笑着盯着他,并且轻声问道:“宁,你冷不冷?小心别着凉哦。”
她的神态略显局促,似乎不太愿意离开。文宁感受到她的柔情蜜意,内心涌动着爱意,不禁脱口而出:“红杏,我爱你!”
红杏闻言,脸上立刻泛起少女特有的羞涩红晕,她轻声回应:“我也爱你。我愿意发誓,今后将我这柔弱的生命托付给你,你愿意接受吗?”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夜深人静,窗外万物沉睡,唯有远处市尘中传来的打梆声,断断续续,打破了夜的沉寂。他俩紧紧相拥,仿佛世界在这甜吻中消融,宇宙间的一切也在他们的拥抱中悄然消逝。
每当红杏和女主人来古寺烧香过夜,他们就会趁着皓月当空、清风拂面的夜晚,紧紧相依,漫步在盘古湖畔。夜莺在湖畔低吟,似乎也在为他俩的幸福而歌唱。此刻,他们的心中却时常萦绕着一个问题——如何能够早成眷属。
二、爱的幻灭
文宁和红杏开始共同探讨如何早日成家立业。文宁为了能给心爱的人创造一个理想的生活条件,他决定鼓起勇气,外出寻找体面的工作,待工作生活稳定后,再前来提亲迎娶。而红杏也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为了这份真爱,为了幸福的未来,她愿意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等待这段感情的归宿。
文宁征得红杏哥哥的同意后,打算在这个动荡起伏的年代里踏上寻找工作之路,以实现与她的山盟海誓。临走前,红杏特地到街上买了三包文宁喜欢吃的芙蓉糕。离别的瞬间,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勉强以玩笑掩饰内心的挂恋,相互安慰道:“没有离别的痛苦,又怎能体会到重逢的快乐呢?”
爱情生活似乎总是难以平静度过,环境和人事也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牵绊。这时,日寇又连续轰炸永嘉,全城风声鹤唳,在紧张而仓促之中,文宁还是决定辞别家中年迈的母亲,前往临安,投奔时任临安县公署财政科长的二叔处谋求工作,踏上了这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征途。
三月,正值春寒料峭之时,凛冽的寒风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炽热,恼人的细雨也无法动摇他坚定的意志。由于敌机的轰炸和日寇的严格盘查,文宁在烽火连天的永嘉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日子。面对国破家亡的沉痛现实,以及心中对红杏的深情和对未来的憧憬,他深知不能继续坐困孤城。他渴望为了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而努力奋斗。终于在一个寒气袭人的黎明,他毅然决然地冲破了日寇的封锁线。
瓯江的残月如钩,稀疏的晨星寂寥地挂在天际,黯淡的江岸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江面偶尔传来火轮上几声催促起航的汽笛声。文宁想起红杏和年迈的母亲,一股莫名的悲痛瞬间涌上心头,他的眼眶里不禁涌动着眷恋的泪水,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滑落,情不自禁地吟咏起郭沫若的一首离别诗:
“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泪哭唯刮眼,滩转未回头。
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难忘江畔雨,休作异乡友。”
诗中的情感与文宁此刻的心境如此契合,使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分别的痛苦和不舍。
经过三天两夜的船车生活,途经青田、丽水、金华到达临安,一路上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加上对红杏和老母亲的思念,文宁的面容显得非常憔悴。
抵达目的地临安后,文宁稍作整理,便直奔二叔工作的地点。然而,事与愿违,原本期待的工作已被他人捷足先登。面对这样的打击,他深感无奈,但心中明白,为了红杏和自己的前途,他必须不畏艰难困苦,不惧任何牺牲与挫折。于是,他坚定了信念,决定次日投奔二叔的大儿子仲宁,继续寻找工作的机会,因为堂哥在临安乡下的税务稽查所担任主任。
世事难料,当文宁从临安前往乡下时,却再次碰壁,仲宁告诉他,虽然自己很努力地去争取,可那份工作最终还是被县长的一个亲戚拿走了,目前这里也没有合适的工作可找。
失落的求职,旅途的奔波劳累,文宁病倒了。在乡下的小旅馆休息二天后,他又盘算着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困境?考虑到返回临安的川资有限,而且当时车辆极为紧缺,文宁深知自己这个病弱的身体很难登上拥挤的车厢。无奈之下,只能扶着病体步行返回,历经两个昼夜的艰难跋涉,在冷月寒星的陪伴下,他终于抵达了临安二叔家。这一路的艰辛让他的病情愈发严重。
爱人远在他乡,老母遥隔千里。面对这般的困境,文宁的内心充满了无助和悲伤,每当夜幕降临,总是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思念之情涌上心头,一阵阵凄楚悲伤的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文宁陷入进退维谷、心灰意冷的境地,面容愈发憔悴,心中的凄楚如同无情的鞭子,上下挥动,抽打着他的灵魂。
一个晨曦初放的清晨,文宁竟从二叔的手中收到了一封来自故乡的信。这封信如同甘霖,滋润着他那颗即将枯萎的心。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信上写道:
“亲爱的,我们的感情深厚如天,特别是你那颗真挚的心,对我这个软弱的灵魂来说,既是深爱也是怜悯。如今战火纷飞,敌人四处肆虐,人们纷纷逃离,回乡避难。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不惧辛劳,不畏艰险,远赴他乡。每当我想到这些,都感激涕零。最近,附近敌人频繁作恶,奸淫掳掠,这比上次事变时更加可怕。在这种境遇下,我那脆弱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这些惨状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