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遗忘在角落的曾经(散文)
雨,下了一夜。早上,依旧没有停的意思。
妻子带着女儿早早去了店里。我本打算也去店里,突然想起小妹来送节礼时说的话。
“真想帮咱娘收拾收拾家里,很多用不到的东西都还留着,既占空间又显得杂乱。用不到的东西就丢掉,学习一下断舍离,极素简,轻松,舒服。”
即使小妹不说,我也早有此意。
老一辈人大都如此,不管屋子多大,都塞得满满当当,好像只有这样,他们心里才踏实,才有安全感,才知道日子真得富足了。老人们爱留东西,我是理解的,毕竟他们是从一根针都需要借的年代走来的。
看着满满当当的物件,很多已蒙尘几十年,很久未用到,或许将来也不可能用到。一摞摞过时的旧衣物,几个满是泥垢的老式茶杯,几件早已坏掉许久的家用小电器,几双爆皮严重的旧鞋子,几块属于奶奶那个时代的花布条。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这种天气适合干活。我小时候,常在雨天收拾自己屋子。雨天的闲适感,收拾的轻松感,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
我徘徊在几间屋子里,考虑该从哪里入手?哪间屋都该收拾,如何去收拾,怎么收拾比较合理?既不怠工也不瞎料。我思索着,大有一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感觉。
有句话讲“要想踏遍山川湖海,先迈开腿走起来。”说干就干,扎上围裙,戴上手套,口罩。行头还是很重要的,干活要有干活的样子。
要想收拾客厅,首先要腾出一间小屋做储藏室,把客厅里不常用的杂物转移。这样说来,先收拾小套间。好像在农村每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小套间,里面黑咕隆咚,像藏宝阁一样。
我让儿子拿来一个编织袋,作垃圾袋之用。我收拾东西喜欢随手提着垃圾袋,只要觉得东西没用,通通扔掉。体验一把断舍离,断掉一切不需要之物,舍弃所有无用的废物,脱离对旧物留存的执念。
要过优质生活,从弃物开始,我也就一嘴硬。我个人是比较恋旧的,这也是我始终无法把“断舍离”参透的原因。除垃圾外,扔每件旧物前,我都会仔细端详,看是否真的无用,看是否有纪念价值。
每次家里大扫除,总能找到几件许久未寻见的旧物。在我们生活中,好像这是一种常态。用的时候找不见它,不用的时候它又出来了。
在收拾母亲的旧衣橱时,两对暖把套映入眼帘。一对是大红色,一对是米白色,它们虽看上去不是太干净,米白色那对还有一些污渍,但它们的出现让我倍感亲切。无意间看到它们,与它们相关的记忆,如泉水般涌上心头。
这两对棉把套,曾经绑在母亲的人力三轮车上多年。在我儿时,我家在村里属于中下贫农,虽不至于缺吃少穿,但日子过得很拮据。父亲为改善家境窘迫,承包下村北几亩池塘种植莲藕。
读过《爱莲说》人,都能熟背那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多美的诗句,多好的寓意,让人心生向往。但真正种过莲藕的人,最能懂得种植莲藕的艰辛。世上流传着很多关于荷塘的词句以及优美的散文与诗歌,但真正了解荷塘背后艰辛的人却少之又少。在这少之又少的人中我算一个。
先不说春季插秧,抽水,从夏季开始,为使莲藕茁壮,父亲和母亲需下到水里去施肥。在“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背后,父亲和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荷塘里,满是尖刺的葶干划过他们的手臂,腿,脸,留下一道道血痕。
秋风吹过荷塘,萧瑟之感扑面而来。此时荷塘对于父亲母亲来说,算是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他们正攒足力气,迎接下一场恶战。冬季挖莲藕是一项体力活。寒风凛冽,父亲用扬镐开出厚约三十左右的冻土,再用铁锨,小铲,齐头并进。一枝枝莲藕被他小心翼翼从泥土里托举出来,像是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母亲负责莲藕销售。这个活看似轻松,实则很遭罪。腊月的凌晨四五点,母亲要骑着人力三轮车,拉着三百多斤莲藕,去几十里外的农贸市场或方圆二三十里内集市售卖。
腊月的早晨,寒风刺骨,但为减少阻力,三轮车没装挡风,母亲做了一对棉把套,套在三轮车把上。这样迎风时,手不至于被冻僵。走到农贸市场,由于时间尚早,母亲要在寒风里站两三个小时,才能等来客人。母亲摘下棉把套,把手揣在里面,在摊位前来回徘徊,以免身子和双脚冻得缰麻。
种莲藕那些年,母亲的手和脸总是大伤摞小伤,满是冻疮,像个坏苹果。
米白色棉把套,当时做替换之用,有时候也会绑在父亲自行车上。
当我把棉把套拿给母亲看,母亲说:“也用不到了,扔了吧。”
我说:“留着吧,做个纪念。”
在旧衣橱旁边的隔板上,立着一个算盘。算盘保存完好,我用手拨弄着上面的算珠。在噼里啪啦的声响,小学三年级学算盘时的场景浮现眼前。
母亲是会打算盘的,口诀也记得清楚,曾手把手教过我我,但无奈我又懒又愚,没学太好,如今也只记得“三下五,除二”。
我把算盘擦拭一遍,放在衣柜顶端。
儿时的小课桌,如今做了财神爷的供桌。我拿去上面的香炉与果盘,准备把书洞里的杂物打扫一下。一个袖珍电话簿掉落在地上。
扉页上写着我的小名,以及一串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这组号码是我人生第一个手机号,如今它应该早已换了主人。我心里生起拨一下的冲动,最后还是放弃了。它曾经带给我的讯息,早已湮灭在了岁月流逝里。
掀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一串串陌生的数字,映入眼帘。有些名字,我能轻松在记忆库里找到属于它的模样。而有些名字,是那么的陌生,好像从不曾与它有过交集。
这些号码后面,我备注着标签和位置,或同事或同学,通过位置我对应每个名字,竟寻到几位曾经关系不错却始终想不起名字的同事,“穆少东”“徐安虎”“高现义”“王文庆”。还有两个名字“具萌萌”“付文景”却对应不上是哪位同事?
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鲜活的记忆,有些记忆至今温热如新,有些记忆却已离我而去,深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我郑重地把这本袖珍电话簿,放回原处。它很小,很轻。
母亲收拾自己的床铺和衣橱,突然拿着一个黄色小包被对我说:“这还是你小时候铺过的,当时你才出生几个月,我看着质量特别好,花了五块钱买的,快四十年了。那会儿东西真好,你瞅瞅这线脚多匀呀!质地还那么软。又好洗,还不变形。”
我听完赶紧接过来,把它平铺在床上,把脸贴在上面,想象着曾经只有几十厘米长的自己躺在上面。我触摸到小包被的柔软,感受到母亲年轻时的温柔,享受着岁月沉淀的母爱,心里生出阵阵暖意。
忙碌一大天,才收拾出四间屋子。我的头上,脸上,身上,落满记忆的浮尘与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