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13日（农历七月廿二日），从山海关开车，黄昏时到了青州。
　　 在青州的西苑一带，有如家酒店，我曾入驻。远程归来，如家亲切，我谢谢这个文化符号是可以帮我解除旅途的一点疲惫的。我询问前台服务员，哪里有好点的最近饭店。她引长脖颈，指着正南说，我们都经常到“青州鲁菜”那吃饭，百十米，抬腿就到。看她忙于办理入驻旅客手续，也不好跟她再讨教什么了。
　　 青州，鲁中名城，只要是大点的饭店，哪家不做鲁菜？显然服务员是把我当作一家人了，以为我谙熟青州，再多介绍，就显出生分感了。
　　 相比我开车走过的青州主城区，西苑很是清静，连马路也宽了，或许“西苑”之名和当年的衡王府有关，这里也划归衡王府辖地。
　　 西苑路，华灯璀璨，路侧一色的栾树，栾树知秋，知秋舞花，顶起一冠一冠的褐红的碎花，率先浓了秋色。
　　 赏夜景兴未尽，果然有饭店，赫然亮着一个“鲁”字。人很多。妻子向来以饭店人多为判断标准，认定饭店的一切都是值得肯定。有时候，进一家饭店还需要等号排队，眼盯着杯盘将尽的桌子，食欲大增，更有耐心了。我是不堪排场的人，到点就吃饭，不太讲究。寻一张空桌坐下，也不急于吃饭，人到桌前，饭总会上来。服务员一弯腰，只“请扫码”一句，再投个轻轻的微笑。
　　 好在我还赶得上这个“扫码时代”，不算时代之外的人。窗外，霓虹闪烁，扑朔迷离，影子有节律地晃着，我视为青州人的霓虹问候，疲累的情绪顿减，倒是喜欢上这就餐的环境，就是等待一会，也是留给我们赏景的空闲。
　　
　　 二
　　 两菜两张饼，很简单。炒一个青州肉丝，京酱肉丝到了青州就改头换面，成了“青州肉丝”，青州人就是要打造地方特色，谁还会说侵权。再一盘甘蓝椒炒，有点辣。外加两个“阳河烧饼”。山东人将“饼”艺发挥到了极致。到青州，不吃一顿饼，也不算来青州。知青州老槐树煎包蜚声省内外，饼是青州的第二张饮食名片。吃过青州的“郑母烧饼”，再吃“阳河烧饼”，谁如我这般爱饼。去西安，我一定擎着纸包的肉夹馍；去济南，我必须吃煎饼果子。在山东周村背了一摞周村烧饼回家。还网购“黄桥烧饼”、“缙云烧饼”……特别是“缙云烧饼”，因为是用黄帝炼丹时的泉水和面，所以总想吃出一份远古的味道。
　　 太美了。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兰花指上顶着一篮生菜，就像东北人二人转转手帕的样子，居然轻轻地放在我们的桌上。没点这道生菜，二人面面相觑，哑了感谢声音。
　　 忍不住还是问问：“提篮小卖？一篮生菜多少钱？”我还是要一个吃得放心。
　　 “大叔说笑了，这是赠送。”女服务员弯腰伸手，示意我就餐。
　　 努力延长就餐时间吧。此时食客大都找到了地方，我们也不必担心占着饭桌影响人家的生意。
　　 生菜是常见的莴苣菜，竹篮精致，菜叶入篮，就像是献给我们一个花篮，好吉庆！
　　 服务员低首咬耳告诉我，今天是财神节，祝你发大财！声音不大，好像生怕这财气被谁夺走，但却是一份最美的祝福。文章可以写千万言，此时我却不知怎么回复和感谢呢，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看看周围的饭桌，都有一个小菜篮，我便安心起来，放下激动，和她聊起来。
　　 生菜，生财。完美的谐音啊。生活中，有多少小情趣，小情调，看似无关紧要，但代表一份虔敬之心。把祝福送给他人，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彼此关系就亲近了。想到“生财”，我摁住脸上的笑，一辈子豆灯下写字，三尺讲台教书，家有五斗粮，都不想干的事，我一辈子干到了退休，这个行当，不多生一文钱的财，曾经发工资到月头还拖欠几日，如今，守着退休金，也算是生财吧。我知满足。倒是希望年轻人，闯荡社会，发家致富，通过财富，积累人生底气。
　　
　　 三
　　 记得作家梁晓声在他的《小人物走过大时代》的文章里说：“一个好的城市，要尽力照顾穷人有挣钱的地方和机会！”从五六十年代日挣工分10个，劳动日价值五六角钱，到如今，每个省市还有自己的小时工钱底数，真不可思议。曾散步看到一家门店明目张胆写着“捞钱”俩字，开始看着别扭，曾经我们这代人是不敢出口的字眼啊！此时，我觉得这是直接向“财神爷”呐喊表白心愿的声音。一个有财富的社会，每个人都能从中捞到钱，就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社会。
　　 每个节日都送？我闲聊起来。
　　 嗯哪，你就赶着过节来嘛。
　　 服务员听出我的山东腔，学着我这半拉子普通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要为难她了。我说从前三大节，端午、中秋和春节，今天变得几乎天天有纪念日，也是节，中国的节日多，有99个……
　　 99？她表示惊讶。我道，开饭店的害怕节日多？
　　 也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能是想七夕那日吧？我顺便信口问道，七夕节，年轻人叫“情人节”，你们送什么？
　　 我和大叔一样，也喜欢“七夕”，不喜欢外国的说法，把人的感情弄得乱糟糟的。她居然跟我辨析起词义来。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和“情人”能是一个概念吗？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啊。有情和用情，不同于滥情。一个专一，一个泛滥。连天上的仙女只嫁给一个董永……赵永，刘永，张永，她都瞧不上呢。
　　 说起七夕，我却不敢继续追问，应该是有所感触而感慨吧。
　　 大叔该见过青州古城卖花模了吧？略思，的确，这是青州人的手工非遗产品，一般是以桃木雕刻，或许，“桃花运”在这个节日更有意义吧。她说，那天，我们饭店送出了200朵莲子花……
　　 她又强调了一遍“莲子花”。我与青州相距三百公里，尽管说，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却这么远，居然我们找到共用的名称。莲子花，在胶东是耳熟能详的字眼，是以花模磕出小燕子、鱼儿、各色花朵的样子，做出颇有艺术性的面食，然后放进锅里烙制，小时候还用五彩线绳穿起来，悬在房梁上，迎接仙女降临寒舍呢。这是胶东人过七夕的必做食物，莲蓬因多子，于是有了“多子多福”的美好意象，“莲”谐音“怜”，“怜”的古义一直沿用至今，是爱的意思。
　　 来的是夫妻和恋人，各得一枚“莲子花”，多么有意义！这顿饭，可以吃完忘记，但那枚莲子花，是七夕最美的信物。不管这份祝福是否在每一个踏进饭店门的食客人生旅途中成真，但收到一份有温度的心意，总比空手而归的好。
　　 我难以把相送生菜和莲子花看成揽客做生意的营销手段，“别有用心”，我感觉就是一份充满民俗色彩的情怀。
　　 于是想起一首竹诗，用了这个“怜”字：“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可怜即可爱，这是南宋词人赵鼎的《采桑子》句。“怜”这个字真好，不像“爱”有时难以出口。
　　
　　 四
　　 屋外，迎财神的鞭炮开始作响了，不知青州是否在城区禁放鞭炮，但好像无法克制，满城的吉祥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在窗前的空中绽放，屋外一株巨大的栾树，被映照得华彩斐然，绿色的叶，褐色的花，就像明亮的眼，眨着，亮着，看着，看着一城的美好之夜。
　　 自古，有“榆树钱”的说法，榆树翅果倒卵形近似圆形，故称为钱。是啊，在曾经的六十年代初，遇到三年自然灾害，榆树钱，比真的钱币还管用，食之滑喉，吞着顺当，饱腹不饥，让多少人度过了艰难的岁月。这让我觉得，人类最初的钱币，不是贝壳、铜片……而是一树树的榆树钱。
　　 眼前的栾树花，有的还泛黄。网上说，栾树生金黄色花朵，成灯笼状的果实，是财富和好运的象征，也有的地方干脆称栾树为摇钱树，简直可以和发财树比肩了。
　　 物象，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合，给了我一个充满民俗气氛的夜晚。火树褐花不夜灯，财神不来都难。
　　 青州，作为古九州之一，有着丰厚的人文底蕴，更是生财惠民的城市。曾有民间说法：“打开衡王墓，富了青州府。”据说，七代明衡王的墓内藏有巨量财宝。如今财富属于人民，属于城市的GDP，福利人民共享，财富塑造新城市。
　　 自从有了微信和抖音，不但是记录行程，更能将进入的城市以生动的抖音画面推送给我们。吃完，刷着抖音，发现一个女诗人，来自青州。
　　 抖音名字“揽芳斋”，她的诗歌不是闭“斋”造车，而是写了一个“暮跑”——
　　 万缕千绦舞碧裙，鹊声绕耳醉闲云。
　　 孤跑十里且回首，满路秋风皆是君。
　　 秋风里见君未谋面，送我秋诗好做君。真佩服她好才气！我读诗盈笑，想起这是李清照故居之地，该不是受了易安词风的影响吧？但却无婉约味道。秋风不劲也是秋，秋味总是不太宜人，但作者却以为“君”。一股秋色萧条不了的是能量，让暮色有了温度，心爱一风，哪管是春还是秋，美好的时光，都是诗人要收归平仄之中的尤物。我且将一缕清风，一首小诗，当作饭后茶饮吧。一篮生菜一首诗，我收获多了，满满的喜庆啊！
　　 审美，是一种最为豁达的东西，一点瑕疵，都有伤大雅，对生活热爱的人，就是真正的财富啊。只要有了审美才气情思，便是获得，是财神爷送不到的。钱币财产，可以让生活有着足够的底气，不愁生活用度。而不失生活信念，才气裹身，也是最大的财富。
　　 一篮生菜，多么简素的祝福。我也把“生财”送给这家鲁菜饭店吧。
　　 没有文化真可怕。反过来想，一个人，有了文化，心地和品相，都会与文化相符，有善相，有善行。一个城市，有了文化，哪怕是生活在逼仄角落里的小人物，小饭店，都被文化包装着，守护着。只有文化才能支撑着人们的善行善举。
　　 青州，让我难忘的很多。一篮生菜，在其中。
　　 一篮生菜未必真生财，一份美好的祝福和愿景，提着送人，又怎么是几个钱币能买来的。我倒是更喜欢今晚，一篮秋风，万朵栾花，鞭炮万响。我切青州文化一角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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