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到诸城去拜苏东坡(散文)
一
决定到山东青州投宿,途径诸城。诸城和青州相邻,宋代诸城称“密州”。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先到诸城去拜苏东坡吧。已经在诸城的常山脚下了,我哼着苏轼的《密州出猎》的句子——“左牵黄,右擎苍”,想让当年的苏东坡听见,再次唤醒他的“出猎”之兴。
在中国,只要出行,可能,苏东坡都是一个躲不过去的文化符号。苏东坡一生,不算在京城为官,出任的地方,就一大串——徐州,湖州,杭州,密州(山东诸城),颍州(河南商丘),扬州,定州,登州(山东蓬莱),黄州,惠州,儋州,凤翔……如果沿着苏东坡的足迹走一走,也需较长时日。
有人做了一个统计,苏东坡为官之地涉及11省,行程23000里。当然,他的行程不如专业旅行家徐霞客走的路程长,徐霞客一生徒步约5万公里,只旅行不耽搁时间做官,两者无法比拟。
想起诗人余光中的话,突然觉得他有一个小心思呢。余光中说,假若想找一名古人去旅行,就找苏东坡。认为他是一个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的人。李白不行,太浪漫;杜甫不行,太沉郁。徐霞客更不行,是苦行僧的角色。其实,在余光中心中,是觉得应该有点小资本,做个逍遥的地方小官,天高皇帝远,逍遥自由,是他的追求。
余光中是找一个旅游的“搭子”,我觉得,“搭子”的身份不易得。假如我活在北宋,愿做苏东坡的小跟班,当个书童。只是不要一路“背囊负籍”太累就行。
也不是白白踏进这些州的地界,苏东坡,为他经过的这些城市,一一填写了非常厚重的人文笔墨和生动经历,多少城市,都透着苏东坡的底蕴,闪着一代文豪的光芒。诸城就是很耀眼,有着东坡千年的影子。
二
真的很羡慕!我途径诸城,不能不拜。据说,苏东坡在密州填词最多,为官密州知州,约两年多,创词20首。苏东坡一生填词4000多首,就给诸城这个小城如此之多,让我羡慕死了。其他的诗人词人不再给诸城作诗填词也足够了,说这话我有根据。据说诸城人还喜欢挑挑拣拣的,硬是列了一个“密州三曲”,挑出绝品篇章。随便漏一首给一个小城,都是如获至宝的感觉,诸城人还挑肥拣瘦的。
想什么好事呢!就连隔壁的青州,苏轼倒是有过踏足,却未见有填词专门送给青州。诸城任职的第二年,诗友王巩约他青州赏菊,即兴做了一首《九日次韵王巩》,青州人捡了个漏,据说年年青州办花艺博览会,都要跟王巩借“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的句子。或许,那时,青州有欧阳修、范仲淹在“知州”,轮不到苏轼,也许,苏轼不好去打扰,只顾得低吟“明日黄花蝶也愁”。(出处同上)其实,根据史实,三人为官并未隔得近,交集受限,只是我非常希望他们三人能把个青州弄成文学之乡。真的就像苏东坡说的“此事古难全”,只能由后人不顾史实,尽情演绎吧。
车停常山下。常山就是苏东坡写《密州出猎》的那座山。这让我想起26年前,曾经和同事出差诸城的一段嘴皮子故事。我说这山就是苏东坡“出猎”之山,叫常山。同事说我是看书记忆力有问题,明明是常山在河北,出了个赵子龙,我偏让常山出苏东坡……既是闲聊闲趣,得趣就好,我道,常山是名山,名山出名人。
诸城常山,距城区10里,山高290多米,原名卧虎山,因形似卧虎而名,就是因苏轼到此,为民“祈雨辄应”,百姓说“山有常德”,遂有常山之名。看看吧,苏轼的文学之功几乎无人可及,而惠民之举也让山更名。人对自然有德,雨水就丰沛。这个逻辑不假,如今的人与自然和谐的说法,就证明了这一点。
常山主峰如脊,是虎脊起伏的样子,仿佛在均匀地呼吸,西北山坡平缓,虽已入秋,植被还是葱茏堆翠,柏树树冠如扇,山松虬枝百态。只是我难寻当年苏轼“左牵黄,右擎苍”走过的那条山径了,或许已被时光的绿色掩盖,生怕山雨冲走了苏轼的足印。此前,常山只是如虎形的自然之山,苏轼走过一趟,就成了文化之山了。这名人效应,岂是几个现代明星走穴所能比拟!
其实,苏轼这种出猎的趣味,让我只以为是趣味,读到“老夫聊发少年狂”,我觉得38岁的苏轼自称“老夫”,可能不只是自嘲,更不是妄加“年尊”。此时,北宋边境西夏骚扰,苏轼已经意识并担忧,他从一个“政治失意者”,转变为“家国担当者”。他是“少年狂”并非要单纯释放曾经的性情,有自嘲的口吻,但骨子里潜藏的未凉透的热血一下子喷涌而出。从这首词的格调和风格看,在文学史上,一般认为,作者已经将“爱国情怀”和“英雄气概”注入了字句,打破是北宋盛行的“婉约艳科”词风,成为后世豪放派词风的先锋词,此后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也是因此而生,逐渐成为宋词的主流声音。
据说,当诸城要进行一场变革,多是引用这首词里的“为报倾城随太守”作为口号,极具号召力。可能对大多数人都感到陌生的句子,只要是苏轼在诸城所做,诸城人都是开口便说,苏轼的句子,他的感情,已经注入到诸城人的血管,成为一种文化基因。所以,当外城人到诸城找人做接上下句的游戏,输的一定是外城人。
三
一旦染上苏轼的诗词风,任何一物都成佳品。他咏了诸城的梨花,诸城的“冰糖子梨”就和莱阳梨并列为“梨品”上乘。他在《东栏梨花》里唱道:“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凄然中有甜,淡淡冰寒,酿成清甜。饱含了苏轼对人生的特别感悟,怪不得说,哪里有苏轼,就没有任何败兴的事情不能解决,只要邀他吟一曲,填一词,一切都化作云烟散尽晴明来。
我曾想,若与东坡对坐置酒,举杯不能饮,他的一腔才华早就换了酒名。一株雪,一抹红,一缕风,一地锦,他都可以轻易拈来抒情,并成佳篇相送。酒兴不如景兴,所以我读苏子《水调歌头》,他把酒举向月,月圆月缺了多少事,都未饮下,都为了那一腔送人万福的情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驱车赶到诸城的超然台广场,“超然台”原为苏轼主导修建的一处古迹。现在,广场雕塑一座苏轼的巨大雕像,七米多高,名“把酒问青天”。这“超然”并非苏轼一时兴起,是在诸城完成了梳理人生、走向超然的一个想法,他写过《超然台记》,描写了他的豁然敞达的心迹。有人说,当初有建,或许,也就是几块石头堆垒一起,给了这个名字。未见遗迹,但见诗人临风超然的绰约仪表和风采。超然于心,不在一台。
苏东坡不是古代的藩王,兜里没有几个银两,至多是一串盘缠,也无到一地就兴土木的习惯和兴趣,据史,可能只在诸城修了这个台,还是个毛坯的,所谓的亭台楼阁,和苏东坡不沾边。留传的不在多么豪华,岁月风雨总有选择,苏东坡都想不到今天还有他的“超然台”一个位置。“超然”是一种精神,风雨不摧。
如今,诸城人,给苏轼的“超然台”放大了,做成了广场,留足了苏轼在诸城的人文空间。26年前来诸城未见这个广场,原来是2019年才修建,是苏轼文化经过千年沉淀后才有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文旅游的产物。
此时,离2025年中秋还有不足一个月,我先来背诗吧——《水调歌头·中秋》,不知为何,我独对“把酒问青天”有着重复千遍都有味道的读感。
苏词《水调歌头·中秋》无一贬词,是献给中秋千年的词,词出苏子,是世代公认为的“中秋词第一”,想想,有哪一个庆中秋节的场面少了这首词不觉颓然无味?南宋文学家胡仔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盛赞其“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把酒问青天”,李煜早就出了下句——问君能有几多愁?多少愁?他自问自答了——“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的杯中酒浇灭不了他一个人的愁,别人好像皆无愁。哪管世人愁深苦极,我先自己消弭排解吧。
即使是同时代的诗人廖行之和苏轼一样“把酒问月”,却感叹“把酒欲从天问月,知时谁解营飞葭”,(《和张王臣登清斯亭韵三首其一》)说的是人情似水,时光轻逝,逐水岁月,飞葭相随。
唯有苏轼,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化作“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景。如果离开了这个愿望,我们过多少中秋节,还有何意义呢。这是重复千万遭都不老的生命主题,越唱越美,美到月圆月缺都无碍诗句意义的表达。境界,有深浅、阔狭之分,能够一唱而宇宙为之打开,天下人为之举目的,唯有苏轼,唯有这样的“水调歌头”。
再说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此话极端,我觉得是恰如其分,写中秋,无论辞藻,韵律,格调,意境,都不及东坡,皆逊色得不值一提。
四
公元1074年正月廿十的夜晚,注定是一首词诞生之夜。这首词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自春秋到宋代,世间有两个梦,被人铭记。一是庄子的“庄周梦蝶”,他是要打破生死物我的分界,通往轻灵缥缈的快乐世界,从此提引着人们去追求人生的妙境。
如果给苏轼这一梦定调,归于悼梦、残梦。眉州眉山里,茅舍藏青翠。美丽的妻子正对镜梳妆,梳篦愁青丝,缕缕皆牵眸。生死十年,相伴相亲的镜头随着苏轼直到密州,妻子王弗一遍遍转头与他相顾,默默垂泪,却无语凝噎。肝肠寸断,变成流泪的文字,沉落在笺上,明知不能阴寄,却不能不对亡妻说说话。“纵使相逢应不识”一语,让人飞泪。苏轼想着相见的场面,应该做怎样的准备,只能努力回顾亡妻的模样,嘴角那颗痣,辫发有多长,纤指有几弯……
这已经阴阳两隔,却还是要破了那“相见难”的诅咒。“此情成追忆”,也要相见时光成真。
北宋文学家晁补之曾这样评价苏词:“眉山公之词,短于情。”我总觉得流于片面。看苏词,只是未写那些“绮罗香泽”的艳情柔意,这悼亡妻之情,抵得过多少词人的悲叹和咏唱。苏子这首词,不输婉约,直将那些柔弱艳词摁在地上摩擦,我觉得,那些艳词家见了也是要自叹弗如。我无意否定真正的婉约词,就像李清照的词,婉约之中铺设了筋骨,是刚柔并济的词味,而不是颓废的呻吟。
百度一下,诸城已于2007年重建并开放了“东坡纪念馆”,还定期举办“东坡文化节”等,主题一个:密州曲,东坡情。
据说,诸城人已经将常山一径称作“东坡”。我左右手空无一物,哪来的“黄”和“苍”,等我酝酿好,诵诗给东坡。留一条文化的路径,虽任其荒芜,不加修整,也比石砌一条小路更有意义。“黄”和“苍”在这路上,也会真正的复活。一个城市需要多种格调,我喜欢在庞大的格局里,保留这一点雅趣,这是情怀,也是对待文化和文化名人的最好态度。当然,东坡留下的人文精神,更是诸城的人文份量。
我先带走东坡的“密州三曲”吧,我必须专程去拜谒“东坡纪念馆”。
东坡早故去,应该相见难。不过,东坡有春信给我们——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蝶恋花•密州上元》)那日之夜,东坡应该露面,如期我应能逢君。
2025年10月1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