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念】汽笛声声(散文)
一
小时候,关于火车站的理解就是,火车来了,站一下,有上车的,有下车的。等检票口黑压压的队伍消失后,“呜”的一声,火车又走了。在我的眼中,火车就是一行写在远方诗,人的脚步难以抵达,火车可以奔赴。
这些年,母亲年纪渐增,我回老家探亲的次数也增加起来,乘火车的次数也随之增加起来。主要原因是,哈尔滨到我的家乡宝清小城通火车了,而且还是那永不褪色的绿皮火车。同时,还有火车情结一直深藏心中挥之不去。读大学去哈尔滨报到,父亲就是乘坐村前煤矿的小火车送我到双市,我再换乘火车去哈的。乘火车时每每想起父亲,不善言辞的父亲,一路的沉默坚硬如钢,铁轨轰隆轰隆的撞击声都无法击碎它。煤矿那座黄色的平顶房小站至今在我记忆中巍然屹立,是售票室也是候车室,能遮荫凉,也挡雨雪风霜。读大学那四年,寒暑假多数都是乘火车往返哈市和故乡之间的。每次回家,下火车后,还要再走二里田间小路才到村头,推开柴门时,大声喊出两句积蓄已久的思念:“爹……”“妈……”。
及至今天,越来越喜欢乘火车,或者说,凡出行首选火车,其中还参杂了一些别的因素。不能不承认,和前些年“打飞的”多次遭遇气流被吓着有关。也不得不承认,总体而言,飞机乃至高铁、动车,比较而言,车票还是贵了些,人老了,挣钱少了,时间多了,如果不把时间换算成金钱的话,火车还是具有相当高的经济性。当然,火车的慢正好契合了我喜欢的状态,慢慢摇晃吧,人生的旅途还很漫长,“每一段风景都值得欣赏”。我必须为自己的这种选择寻找到诗意的理由。
二
上海火车站,上海人惯称上海新客站,这很考验一个人是否是“老上海”。历史上,它曾经历淞沪铁路公司上海站、淞沪车站、沪宁铁路上海站、上海北站的演进,最后在1987年最终建成现代化的上海火车站,和过去这些老火车站比较而言,够“新”的,所以才有了新客站的称谓。后来,上海有了大大小小十几座火车站,为了和上海虹桥站、上海南站等区分,人们又惯称上海火车站为“上海站”。否则,如果上了出租车,只说一句“去火车站”,司机师傅会一脸茫然的,他会刨根问底非问清楚不可。上海开车如果跑错了路,那代价是巨大的,费油赔钱被投诉是小事,兜个大圈子,会耽误了客人行程的。当然,外地朋友习惯称上海站,司机师傅听后会说:“侬讲的是新客站呀!”客人听了也一脸茫然了,“新客站?我三十年前出差就有这座车站了?”一路内心忐忑,就相信司机吧,结果还好,事实证明,司机师傅是正确的。
我回老家,上海站是始发站。每次我都喜欢乘Z172,唯一一趟开往哈尔滨的直达特快列车,终点站是哈尔滨西站。它只在省会城市以及较大的城市车站经停。车票难买,尤其硬卧车票。每次几乎都是儿子开车送我,正是黄昏时分,一路上,我们说的话,都和出行无关。好多年在外工作,来来去去,成为日常,家人都习惯了,我也习惯了,内心的一缕不舍,像落日一样辉煌而无声。倒是越靠近车站附近,车辆越显得拥堵,仿佛全城的人都在挽留我似的,不愿我离开。拥堵和热闹,也在挽留我的脚步啊。
儿子将车停在地下车库,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去候车。这次还好,没像以往,找不到出口,要转悠半天。我终于克服了地下车库恐惧症。每次去地下车库,都如同走进了迷宫。在柳州时,有一次忘记了给停车位拍照,结果逛完商厦出来,找车找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地面,犹如到了涨潮的海边,立刻就淹没在人海中,我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能救自己的只有站台上停放着的列车。我是从南广场进入的,抬头便见候车室的前面那些一直摆放着蛇形栅栏,放射着不锈钢银色的光芒。本来近在咫尺,但必须绕行,乘客有怨言,但我能理解这怨言,也能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为防止人多时造成拥挤甚至踩踏。到了火车站,属于公共场合,站方要对每一个生命负责。排在我前面的人,跟我差不多,也是大包小裹,鲜见只带着一只手机出行的。所以,我觉得火车站仿佛永远是电视台直播春运时的画面,人头攒动,熙来攘往,行色匆匆,电子屏幕不停地滚动着出入站信息,闪烁着时间的表情。
通过安检,我先放下行李,给儿子发微信。儿子还等在闷热的车库里。他建议,因为国家刚刚发布新规,不符标准的充电宝不准带上飞机,但弄不清楚是否允许带上火车。如果我通不过安检,他会将充电宝带回家中。如今,充电宝已不是宝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一想不开就自焚了。如愿以偿,安检顺利过关。
上了二楼的候车室,走进去看看,已经座无虚席,一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看着窗外锃亮的铁轨和繁忙的站台,心里涩涩的,忽然涌起一股流浪的感觉,不是无家可归,是我听到了远方家的呼唤。正好,就利用这一个多小时的候车时间去吃个晚饭吧。背着双肩包,拉着行李箱,有点像拖家带口。在人行通道长廊里走了个来回,没有心仪的店,多半都是麦当劳之类的快餐店,油炸食品和高热量食品居多,我喜欢的老鸭粉丝汤已人满为患。最后,我在一个小超市里,买了一盒牛奶,一个面包,站在一个窗台旁边,就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嚼了起来,嚼出的都是乡愁的味道。一出门,就跟乡愁接触上了,这是近年有过的特别感受。
三
以往,我从上海到达哈西站后,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到哈东站,换乘回宝清的K5103次列车。这次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段插曲,回家途中,决定先去伊春同学那里玩玩,也要从哈东站出发。当然,两天后返回哈东站,再从这里出发,回家乡宝清小城。前些年,哈尔滨火车站进行了修缮和整改,将一些普快和快速列车的始发和到达站迁移到了哈东站,这样,我对哈尔滨火车站的印象越来越生疏了,反倒对哈尔滨东站和西站越来越熟悉了。时光如流,沧海桑田,很多情景,让人恍如昨日,又好像近在眼前。
从伊春回来时,程同学无意中提到了哈东站就是三棵树站,我如醍醐灌顶,自己竟然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有几次,到哈尔滨时,我还想过,三棵树站哪儿去了?大约是大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和同学还在那附近的一家工厂实习过,好像是填几张调查表。我曾有过疑问,为什么不是一棵树、两棵树、四棵树或更多棵树,全国有好多叫“三棵树”的地方,难道那时的树也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一对夫妻一个孩”?原来,三棵树车站因附近的三棵树屯得名,三棵树屯因荒草甸上有三棵榆树挺立在那里得名。我在哈读书时还叫三棵树站,1990年因城市管理需要才改成现在这个名字。不过,2016年大修过,长方形的外型朴素大方,但其软硬件设施及规模早已今非昔比了。为了纪念曾经的历史,在广场前方还种植了三棵榆树,只是每次路过,我都忘记停留一会儿,行一个注目礼。
哈东站的出站口和1号地铁的出入口相通,我和程同学在一只扶梯旁话别。本打算让他再陪陪我,看他疲惫的样子,我没说出口。他说他要乘地铁回家了,握个手,他转身离去。我上扶梯后,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下,他微驼的背影像一块冰,渐渐消融在盛夏的热浪中。我缓缓升向地面,巨大的光亮从入口照了进来,有若从梦境中重返人间。去寄存包裹的路上,忽想起杨同学送别我们后还发来了微信,说对我们“照顾不周”表示歉意,这让我们汗颜,上火车后我光顾着和程聊天了,本该先给他发个感谢的微信才是。“坐地日行八万里”,说过“再见”后,我们三人,就像三棵树一样,要在各自的土地上不停地奔走了。希望每天有微风吹拂,传递我们彼此的问候。
探亲的日子很快结束,八月一日早晨我又从宝清到达哈东站。哈东站广场的1号线地铁站去哪里都非常方便。东西寄存,吃早餐后,去南岗定点售卖店买哈尔滨香肠。到哈尔滨,不买点香肠带回家,总觉得行囊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这香肠,总是寄托着我一份几乎固执的乡情,有它和我同在旅途,就会觉得我和哈尔滨两相牵挂,心中默念着,我还会再来。两个多小时后,回来就取包裹,准备去哈西站候车了。这次不再莽撞地叫出租,查明白了,乘1号线换乘3号线到西站很方便,还快,没有出租车堵车的后顾之忧,还省了三分之二的车票钱,这让我又惊又喜,觉得自己还年轻。有趣的是,在1号线上,上车不久,一个瘦弱的女孩主动为我让座,本想推让,看见她已经站起来,并且移步到几步之外,我只好说着“谢谢”并坐下。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感慨,她叫我想起了自己的年龄。我想忘记年龄,可满面的皱纹却一笔一笔记着。
不到一个小时,我便进入了哈西站。哈尔滨西站的外观呈红色拱形,和哈市著名的圣索菲亚教堂有几分形似。它是高架候车厅,和东站两层候车厅不同,而且,它主要运营的是高铁和动车,只有少量的火车停靠和始发。特等站级,高于一等站的哈东站。看到免费充电处,充电的人趋之若鹜,我果断决定到二楼的餐饮店吃个午饭,顺便给手机充电。虽然充电宝里有电,火车上也能充电,但毕竟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要防止发生意外。扶梯上去,就是两家刀削面馆,一家是国内知名的连锁店,一家是地域特色鲜明的店铺,都是敞开式的。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进了连锁店。两家前台服务员对望了一下,眼神平和,并没有敌意,这让我感到安慰,胃口大开,手机无声地吮着电能,我将面条嗦得秃噜秃噜响。
四
火车一般提前十五分钟检票,但据我乘火车的经历来看,几乎所有的检票口总是有人提前半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就开始排队了,我后来终于想通这种现象为什么一直存在。有少数人买的是站票,想排在前面先上车,看看能否有机会调换到座位;还有就是有座位有卧铺的人想尽早上车,好有充裕的空间安放自己的行囊。我也有后者的想法,来到候车室,虽然离检票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就跟着长龙般的队伍排起了队。四周看看,当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习惯了,没人为我送行,就等于所有的人都在为我送行。
排着吧,多站站也好。这当中,我身后有个中年男子,肤色黧黑,他让同行的女人看着行李,自己来来回回前后窜着,看他的样子,好像第一次出门,去打工还是去做生意,不得而知。每次回来都带给女人一样的消息:“还没检票,快了。”他可能不知道检票时间是有规定的,习惯了在没有红绿灯的村街上走路。或者,前路未卜,让他焦躁,难以安定下来,他每次在人的缝隙里挤来挤去,像一条觅食的鱼,弄得大家纷纷投给他厌烦的眼神。巧合的是,次日到达上海站后,从一个洗手间出来,我又遇到了他,他大步流星,脸上依然布满焦急的神情。
我很喜欢《车站》那首歌,“汽笛声已渐渐响,心爱的人要分散……”它吟诵的是和爱人离别的场面,曲调和歌词都有些伤感。其实,每次汽笛声响起,车站还上演相聚,那见面的一声招呼、握手和拥抱,是无比甜蜜的时刻。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有无数个车站,乘火车,总是带给我激动、期盼和幸福——每次出发的列车,都有归程,它不同于人生的列车,只在单行道上飞驰。儿子来接我,不知是他说错了还是我记错了,我走错了出口。那就再多走几步路吧,当我来到儿子等候的站口,远远就在侧后方看见他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很显眼,他专注地盯着出来的人群,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喊他的名字,他蓦然回头,我们粲然一笑,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汽笛声声,这是声音的风景。声音,总能唤醒我的每一次出行记忆。车站站台车厢的噪杂,都是汽笛声声的合奏。我把这些声音贮存在脑海里,随时谱曲为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