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人，叫阿木。他又不是那么帅气，但是很干净的面庞。单眼皮，小小的眼睛凝视着我，便如同汇聚了全世界的温暖。单薄的身子。修长的手指。最简单的肢体语言。
　　 他是明媚的阿木。
　　 他是忧伤的阿木。
　　
　　 A
　　
　　 纪远辰站在窗边，闭着眼睛，陶醉地拉他新买的小提琴。风把他身后的天蓝色窗帘抚得焦躁不安，高大的桂树长得与纪远辰的窗户齐高，浓郁的花香也裹不住纪远辰技术的拙劣。
　　 我歪着头趴在他的床上，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停下停下！再拉你窗外的桂树都不敢开花了。
　　 锯木声嘎然而止，纪远辰受伤地看着我，有这么夸张么？
　　 我笃定地点头。
　　 纪远辰忽然痞痞地笑，说，我跟文艺部部长报名了，50周年校庆上我表演小提琴独奏，《魔鬼的颤音》。
　　 《魔鬼的颤音》？我从床上蹦起来大叫，鄙夷地将纪远辰上下打量。你小提琴独奏，不是你疯了，就是部长疯了！
　　 你咬定我拉不出来是吧？纪远辰说着把烟咬住，又要把小提琴架起来。
　　 停！停！麻烦您高抬贵手，等我走了再拉，可好？我说完一溜烟跑出他的房间，纪阿姨正端着绿豆汤从厨房出来，招呼我，小歌，正好，喝碗绿豆汤。
　　 不了，纪阿姨，我得到院子里安抚安抚受伤的桂花。
　　
　　 我走到院子里的桂树下，仰头看开得欢快的桂花，大团大团茂盛的鲜黄，充满了活力。
　　 纪远辰站在窗边向下望着我，他把烟吐成一个个小圈圈，得意地用食指串过小烟圈中间，大声喊，我妈还做了甜甜圈哦。
　　 我把身子靠在桂树干上，双手交叉胸前，莫名地伤感。我笃定地说，纪远辰，你一定拉不出《魔鬼的颤音》。
　　
　　 关于《魔鬼的颤音》，是阿木告诉我的。月光如水，阿木站在院子中央，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小提琴被他宝贝地拿着。阿木问，小歌，好听吗？
　　 我点点头。
　　 阿木羞涩地笑了，他抬起头看被明亮的月亮照出深蓝色的天空，低低地说，这是帕格尼尼的《魔鬼的颤音》。在维也纳，一个盲人听到帕格尼尼的琴声，以为是一个乐队在演奏，当盲人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叫帕格尼尼的意大利人用一把小提琴奏出这些声音时，盲人大叫一声，“这是个魔鬼！”吓得落荒而逃。小歌，我永远也拉不出帕格尼尼的《魔鬼的颤音》。
　　 阿木站在我的房间窗外，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上。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满足地说，阿木，晚安。
　　 阿木在我额头印下蜻蜓点水的晚安吻，轻盈地走出院子。
　　 那一年，我十二岁，阿木十六岁。
　　
　　
　　 B
　　
　　 距校庆晚会只有三个月。我依旧喜欢在纪远辰把我拉去听他拉小提琴时恨恨地责怪他用锯木声毁灭了我愉快的周末。然后在纪远辰拉完一曲小提琴后从他的房间逃出来。
　　 纪远辰学小提琴有一年半了，可是学校举办过的晚会上，他只会把自己打扮成酷酷牛仔的模样唱周杰伦的歌，他把帽檐拉得低低的，尖叫的女生便看不见他捉狭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纪远辰会弹钢琴，会弹吉他，会打鼓，还会做一些听起来云淡风轻的歌曲。没有人知道纪远辰还会拉小提琴。
　　 纪远辰激烈地拉了一段，然后愤愤不平地说，小歌，这不公平，你明显偏袒！你能把阿木叫来跟我比一比吗？
　　 我停下夺门而出的动作，转头恼怒地说，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纪远辰放下小提琴，走到我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小歌，阿木和他拉的小提琴曲都只能存在你的回忆里。那段回忆给你的感觉是美好的，所以阿木拉的小提琴曲也跟着美好，那么现在你所听到的就没有办法超越它了。毕竟我没有办法跑进你的回忆跟他比，更不可能跟你的回忆竞争。
　　 纪远辰，你想说什么？
　　 我，纪远辰顿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也许我的《魔鬼的颤音》已经拉得比阿木好了。
　　 下辈子吧！我说完，熟练地跑出纪远辰的房间，纪阿姨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装满点心的托盘，纪远辰在我身后喊，戈歌，你简直是个疯子！
　　 辰，你怎么说话的！纪阿姨说着把托盘递过来，我绕开托盘，迅速跑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纪阿姨来到我家，和妈妈在客厅里悄声说话。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许久，纪阿姨隔着门说，小歌，辰拜见他的小提琴老师第一天到现在，唯一学的曲子就是《魔鬼的颤音》。他的努力，阿姨看在眼里。最近一段时间，他独自练习的时候，每拉错一次，他就罚自己一天不吃饭。他真的很看重校庆晚会的独奏表演。
　　 我打开门，愧疚地说，阿姨，我们是闹着玩儿的。其实，他拉得不错，我只是在杜绝他骄傲。
　　 纪阿姨看着我，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离开了。
　　 我再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窗台上。阳光很刺眼，把眼睛眯起来，可以看见很多颜色。方才一定是我眼花了吧，才会觉得坚强的纪阿姨的笑里透露着不可名状的无奈和悲伤。桂花香又浓郁起来了，密密地缠在空气里，好似一大团棉花将人包裹住。
　　 我第一次听阿木拉小提琴，空气里也缠着这么密的桂花香。阿木穿着干净的白衬衣，他站在桂树下，身子正对我的窗户。他闭着眼睛，拉得激昂澎湃，如痴如醉。
　　 我不知不觉停下哭泣，安静地聆听。
　　 全世界没有一丝杂音。
　　 然后，阿木走到我的窗前，好象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一样，温和地问，你怎么了？
　　 爸爸走了，妈妈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才重又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眼泪又掉下来。
　　 我的小提琴拉得好听吗？阿木沉思了一下，问。
　　 我点点头。
　　 你要记得，你有爸爸。无论你的爸爸走到哪里，无论你们相隔多远，你的爸爸永远爱你。因为，是他把你带到这个美好的世界，让你听到这么美好的小提琴曲，对吗？阿木亲昵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尖，暖暖地注视我。
　　 我禁不住止住眼泪，随阿木暖暖地笑。阿木伸出小指说，那，我们来拉勾，从今天起，如果你想听我拉小提琴，我一定会站在这棵桂树下给你拉。这棵桂树不倒，我们的约定就不会消失，好不好？
　　 好！我快乐地勾住阿木的小指。阿木的小指和他的笑容一样，暖暖的，软软的。
　　 阿木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哦，不能告诉别人哦。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
　　 这是我和阿木的秘密，也是我的第一个秘密。
　　
　　 小歌，你是不是跟远辰闹矛盾了？
　　 妈妈？你把我吓到啦。我跳起来转过头，皱起眉。
　　 你总是这么任性，又不喜欢说话，妈妈操心是理所当然的嘛。
　　 我又不是只有纪远辰一个朋友。我转回身，望出窗外。桂树下，有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身影，一直陪伴着我。我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熟悉的小提琴曲，这样就足够了吧。
　　 反正，只有回忆可以触摸永远。就像爸爸的爱，就像阿木。
　　
　　
　　 C
　　
　　 九月，我和纪远辰升入高三。纪远辰为时两个月的暑假小提琴特训结束了。期间，他每天早上早早背着小提琴出院子，晚上很晚才回家。
　　 每一天的时间都很精准，我趴在窗台，躲在窗帘后面偷看他走出去，走回来。
　　 每次进家前，他都会站在院子中间的桂树下，面朝我的窗口拉小提琴。他闭上眼睛，拉得很专注。纪远辰的小提琴拉得越来越好了，可是他的琴声比阿木的更激昂，就像他的笑，他的语言，总是比阿木的更起伏。
　　 没有人能拉出阿木拉的《魔鬼的颤音》，因为没有人像阿木，在激昂的下面蕴藏着浩瀚的平和。
　　 制作精美的校庆晚会节目单提前一周贴在学校的公布栏上。纪远辰，小提琴独奏，《魔鬼的颤音》。
　　 身边围着正讨论得高涨的女生，有人问我，戈歌，纪远辰还会拉小提琴？怎么他从来没有说过呢？
　　 嗯，一直在秘密训练吧，什么都说开了就没期待了。我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
　　 你期待吗？纪远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高昂的讨论声迅速转变成滔滔不绝的崇拜的询问。我转身走开，纪远辰追上来，小歌，你吝啬鬼投胎么？要你一句赞美难得跟在和尚头上拔毛似的。
　　 咦？你没见过带发修行的和尚？我头也不回地说，再说了，纪远辰，我早就说过，你一定拉不好《魔鬼的颤音》。
　　 又是阿木吧？阿木阿木，阿木是神吗？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他是哪里来的？他到哪里去了？
　　 我说过这是我和阿木的秘密，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我停下脚步，愤怒一波波地袭上来。我用力推了纪远辰一把，他毫无防备地跌在地上。
　　 纪远辰保持跌倒的姿势，静静地看着我。我呆呆地站立原地。轻轻的风拂过纪远辰的脸，穿过我的头发。
　　 我忽然强烈地想念阿木。
　　 我蹲下身子，蜷缩起来小声地哭。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指肚传来平和的温暖。我惊喜地抬起头，阿木！
　　 映入眼帘的，是纪远辰受伤的脸。
　　 良久，回忆在纪远辰的注视下缓慢地拉开了。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和阿木的秘密呢？
　　
　　 十二岁那年，我的爸爸走了。妈妈说，那是爸爸人生中第二个旅程，就像我们从此以后也会有新的生活一样。
　　 妈妈哭红了眼睛，却叫我不要怨恨爸爸。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去怨恨呢？我看见妈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爸爸收拾东西，还强压住内心的痛楚对爸爸说，请一心一意地对待他们，不要牵挂，我会好好照顾小歌。
　　 爸爸走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趴在窗台上哭。除了哭，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院子里的桂树都开花了，往年的这时候爸爸总会给我折两支桂花，让我把一支送给妈妈，另一支送给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
　　 他们都说，我有一个温情的，有小烂漫的爸爸。
　　 纪远辰，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吗？我被最敬爱的爸爸抛弃了。我看着窗外，觉得全世界都是灰暗的。
　　 阿木突然出现了，他站在桂树下，望着我恬静地微笑。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拉小提琴。我看着他陶醉的神态，不自觉地被吸引了。我忘了哭，忘了怨恨。
　　 后来，阿木走到我的窗边，告诉我，这是《魔鬼的颤音》。他承诺，只要小歌想听，阿木就会出现。
　　 其实，阿木并不经常出现，然而每次他突然出现，拉一次《魔鬼的颤音》，我就不忍心责怪他了。他说，善良的孩子才能得到满满的爱。我便听他的话，相信爸爸永远爱我。
　　 纪远辰，阿木真的很神奇，我果然觉得爸爸是爱我的，我甚至能回想起爸爸离开家的前一刻，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里包含的爱。足够我后来一点一点地去享受。
　　 所以，我在十二岁的时候，依赖阿木，在十八岁的时候，喜欢阿木。
　　
　　
　　 D
　　
　　 阿木他，去哪里了呢？纪远辰犹豫了一下，自语般问。
　　
　　 我也很想知道。阿木去哪里了呢？
　　 阿木突然之间消失了。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在桂树下给我拉小提琴。阿木曾说，他就住在不远的小区。于是，我沿着这条路，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找过去。我问每一个见到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小提琴的哥哥？他总是这样微笑。我说着，学阿木微笑的模样扬起嘴角。可是他们还没有等我把嘴角扬好，就摆摆手，说，没见过。
　　 没有人见过阿木。其实，没有人相信阿木的存在。他们以为阿木是我凭空想象的一个人。因为附近没有人会拉小提琴，而我，根本说不出阿木的姓名。
　　 你也怀疑阿木的存在，对不对？我问纪远辰。
　　 他低下头，露出愧疚和为难的神色。许久，他小心地说，小歌，对不起。
　　 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就知道，纪远辰，你一直都不相信。所以十四岁的生日会，你送给我你自己用贝壳做的风铃时，我虽然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还是坚定地确信了一件事：我喜欢的人，是阿木。任何一件礼物都比不上阿木拉的《魔鬼的颤音》。
　　 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送给你风铃时拍了你的头，笑你是个跟风铃一样吵闹的女生吗？
　　 跟这有关系吗？
　　 当然了，是你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关系。虽然阿木的小提琴曲让你快乐，可是你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忧伤的孩子，所以你觉得我并不懂你。而阿木，却能温柔地勾起你的小指头，好象这样就能包容了你全部的忧伤一样。
　　 什么好象？纪远辰，你在否定阿木吗？我的回忆被纪远辰打断了。原来纪远辰和其他人一样，我真不该告诉他阿木的秘密。
　　 我站起身，很坚定地离开。把纪远辰最后一句话抛在身后。
　　 小歌，阿木是你十二岁最幸运的礼物，你怎么能拿十二岁的幸运，淘汰掉十八岁的美好呢？
　　 哼，纪远辰，你很美好吗？你从搬进院子的第一天起就喜欢跟我抬杠，你去学小提琴因为你受不了我在你拿到钢琴六级证书时说世界上没有一种音乐比阿木的《魔鬼的颤音》更好听。你站在桂树下拉小提琴不是为了让我感动，而仅仅是炫耀。
　　 我怎么今天才发现，你连阿木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还有四天就要举办校庆晚会了。纪远辰每天放晚自习回家后在院子里的桂树下拉小提琴。每一次，他都会先跑到我家，妈妈总是犹豫一下，然后说，小歌已经睡了。听到关门声，我才直起身，揉一揉扒在门边太过用力而有些痛的耳朵，然后走到窗边，悄悄拉起窗帘一角。
　　 妈妈静静地走进来，站在我旁边。
　　 终于，妈妈问，小歌，既然想看，为什么不下去呢？
　　 我不说话，从始至终，妈妈什么也不知道。自爸爸离开后，我看见过许多次妈妈偷偷地掉眼泪，每一次我都装做没看见。妈妈的坚强，只她一个人，就快用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