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歌，你怪爸爸妈妈吗？
　　 我疑惑地望着妈妈，院子外的灯光透过窗帘，只剩暗淡的光线，却清晰地映出妈妈眼里的晶莹。这是第一次，妈妈在爸爸离开后提起爸爸。
　　 妈妈，我从来没有怪过，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我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一样嘛。你看，纪远辰不也没有爸爸，他在学校可臭屁得很呢。我搂着妈妈的胳膊，轻快地说。
　　 小歌，你看起来坚强的人，不一定那么坚强。就像妈妈，也有不坚强的时候，你明白妈妈的意思吗？
　　 妈妈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安静地出去了。
　　 我再次拉起窗帘，看纪远辰站在桂树下，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看起来，竟有种孤寂的感觉。我的脑海中，莫名地浮起纪阿姨带着无奈和哀伤的笑。
　　 难道说，那不是我的错觉。难道说，痞痞的、散漫的纪远辰，也会伤感吗？
　　 似乎，纪阿姨没有提过纪远辰的爸爸，纪远辰也没有提过。
　　 我捂住嘴巴，突然难过得想哭。
　　 纪远辰闭着眼睛，沉浸其中。我轻轻地，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E
　　
　　 校庆晚会，穿着白色礼服的纪远辰提着小提琴站在舞台正中央，台下的掌声起伏。我懒懒地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企图把一切隔绝在外。
　　 全场突然安静，琴声响起，透着温暖的激扬在空气中回旋，我恍然回到十二岁。
　　 其实，阿木的消失，并不是突然的。
　　 阿木最后一次在桂树下拉小提琴，之后，他站在我的窗前，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阿木说，小歌，我说我拉不出最美的《魔鬼的颤音》，因为我的激扬自一出世便被沉积在这里。阿木把左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他笑了笑，没有一丝悲伤。
　　 可是，小歌，你让我知道，最美的《魔鬼的颤音》，并不一定需要全部的激扬。它能让你感动，忘记愁苦，它就是最美的。谢谢你，小歌，你让我的生命，完满了。
　　 当时，我听不懂阿木的话，我只看到他的眼神那么温暖，他的话语那么温柔，他沉静得像秋天的午后，静静的，静静的，便是几万年。
　　
　　 如雷的掌声响起，我睁开眼睛，纪远辰优雅地鞠躬。他对着话筒说，请容许我在这里说几句话。在今天以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样的音乐才是最美的。可是现在，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最美的音乐，无关钢琴、无关吉他、也无关小提琴，最美的音乐是，可以感动，你想要感动的人。让她听到美好，相信美好。
　　
　　 我在掌声中逃出礼堂，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跟纪远辰对视。哪怕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老师和学生，我仍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眼神，遥遥地望进我的眼睛。
　　 礼堂口，纪远辰喘着粗气等在那里。
　　 小歌，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
　　 关你什么事！我别过头，不让他看见我即将掉出眼眶的眼泪。
　　 当然跟我有关了，因为你在十三岁遇见的是我，十八岁，在你身边的人，也是我。纪远辰跨一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跟我来。纪远辰突然拉起我就跑。他把我的手拉得紧紧的，我抽不出，也突然的，不想抽出。
　　
　　
　　 F
　　
　　 我坐在绿绿的草地上。不远处一栋白色的楼房安静地立着，仿佛也在回忆。
　　 这里曾是阿木呆过的地方，却有着一个僵硬的名字，省第一人民医院。
　　 在阿木消失五年之后，我终于遇到认识阿木的人。她穿着粉红色的护士服，忧伤地讲述阿木的故事。
　　 阿木的姓名，叫纪嘉辰。他的心脏比我们的脆弱，自一出世，他便被宣称，不能有激烈的喜怒哀乐。他被严实地保护起来，在家看书，学琴。
　　 他第一次偷偷溜出家，既紧张，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正好路过我家院区，他目睹一场无奈的分离，他看见一个提着行李箱，眉头紧皱，脸上爬着满满的矛盾和感伤的中年人。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子趴在窗台上压抑地哭。他回家，取出小提琴，折回小女孩的窗前。他在院子中间的桂树下给小女孩拉小提琴。小女孩的感动，让他感动。此后，他总是想方设法偷偷溜出来。
　　 直到一年后，他住进医院。他遇见了那场分离中的父亲。他激动地跑过去问，为什么要狠心抛下自己的女儿。小女孩的父亲犹豫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眼睛，已经流露出难忍的难过。阿木的心脏已经开始疼痛，他按住胸口，还想继续追问，一个小男孩却突然跑过来，拉住小女孩父亲的手喊，爸爸，你这么久不过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阿木怔怔地看着小男孩因为化疗而稀疏的头发，直到小女孩的父亲拍了拍他的头，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挽着小男孩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激动，看着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可是我不敢上前。我想，他陷入了自己的挣扎中。我只能在旁边安静地守着，以防他有什么不测。护士顿了顿，看着我继续说，他站了很久，终于动了。他对我说，我要做手术。可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手术前，我想去一个地方。他是带着小提琴出去的，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容。那种从容，也许几十岁的人都无法拥有。那是一种对生命的从容。他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我想，这也是我成为我们同学中在面对这么多生死离别后唯一一个坚持留下来的人的原因。
　　 进手术室前，他对他的妈妈和弟弟说，请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没有战胜这次手术，请你们到中和路第七小区，找一个叫戈歌的小女孩，把我的小提琴送给她，告诉她我需要出一次远门，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再给他拉《魔鬼的颤音》。
　　 我把手蒙住眼睛，一股热流从指缝中流出来。
　　 一双温暖的手盖住我的手，轻轻拉下。纪远辰看着我，小歌，我一直都相信你，相信阿木的存在，可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阿木，就是我哥哥。哥哥不弹钢琴，不练吉他，他只喜欢我憎恨的小提琴。我从没有向你提起过我的爸爸吧。我的爸爸，是个小提琴手，他对小提琴的痴迷远远大于哥哥对小提琴的热爱。可是，他只是一个自命不凡实际上很平庸的小提琴手，为了出国学琴，他抛弃了他的家庭。我曾经深深地憎恨我的父亲，哥哥却在父亲走后开始拉小提琴。我大声地跟哥哥吵架，他总是平静地对我说，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可以拥有一种挚爱，可以让他抛弃所有。虽然爸爸是自私的，但是，原谅他吧。他在抉择时候的痛苦，一定不亚于他离开后，我们的痛苦。
　　 小歌，我那么爱我哥哥，可是我却一直不懂他。我以为是因为他的心脏脆弱，所以他不会生气。直到你对我说出他对你说的那些话，我才真正明白哥哥。
　　 哥哥在手术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妈妈和我带着小提琴来到中和路第七小区，我看见趴在窗台望着桂树发呆的你，我按住妈妈拿着小提琴的手，说，让我去吧。我没有拿小提琴，捡了一块小石子，躲在树后，把小石子用力丢向你。妈妈赶忙跑过来，我涨红脸厌恶地说，妈妈，是你说的，哥哥一定是因为这个小女孩才要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哥哥就不会死了。是她害死哥哥的！
　　 小歌，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像憎恨爸爸一样憎恨你。
　　 那时候，你被石头丢中了，在窗边放声大哭，你哭着喊爸爸。然后你的妈妈跑过来，她把你紧紧抱在怀里，你一定看不见，你的妈妈，难过地哭了。
　　 妈妈拉着我过去道歉，你仍然窝在你妈妈的怀里哭，歇斯底里地喊爸爸。我听到你妈妈哽咽着对我妈妈说，没有伤到呢，您别介意，她爸爸刚不在，她还没有适应。
　　 小歌，在那时候我就觉得，那将成为我做过的，唯一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情。
　　 直到走出院子，你都没有看我一眼。后来，我请求妈妈搬进这个院子。
　　 我把小提琴藏起来，转入你就读的高中，我跟你抬杠，在你面前炫耀他的音乐才华，我在你生日时送给你我独自制作的风铃，我说你是个吵闹的女生，我的意识里，吵闹是跟快乐联系在一起的。我希望你是快乐的。我努力地展现另一种美好。一种可以代替《魔鬼的颤音》的美好。
　　 因为我的哥哥，你思念的阿木，已经离去，而我不能告诉你。
　　
　　 纪远辰的眼神那么平和，像极了对我说把爸爸放在心里的阿木。只是，像极了。纪远辰和阿木终究是不一样的。可是纪远辰，阿木就是阿木，哪怕我知道了他是纪嘉辰，可是在我心里，他仍旧只是拯救了我的成长的阿木。然而，这些，我不需要告诉任何人。我想，你会明白的。某一天，或许，就是明天。
　　 我仰起头，看明净的天，轻声说，阿木的《魔鬼的颤音》是无可替代的。
　　 我知道。纪远辰低下头说。
　　 其实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可是你不是阿木，总归拉不出阿木的声音。
　　 我知道。
　　 不过，我感动了。
　　 纪远辰猛地抬起头，满目惊喜。
　　 谢谢你，纪远辰，你让我听出了阿木琴声的涵义。那么，现在，纪远辰，你能为我拉一次《魔鬼的颤音》吗？属于你的，《魔鬼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