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我却无眠。索性起身打开电脑。
　　 孩子们已经入睡，半小时前，他们还在打闹，呵斥几次才乖乖躺下，躺下还不肯睡，你捏我一下我踢你一脚，闹得不亦乐乎。我无奈。对于这两个孩子，有时真有些无力。他们渐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好。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么听话，随我捏圆捏扁的时候了。
　　 我试着给他们讲道理，
　　 嗯嗯，妈妈我知道了。
　　 依旧打闹，眼泪，告状，该怎么还怎么。
　　 妈，姐姐要给我拔牙，儿子哇哇大哭。
　　 我就吓吓他。女儿赶紧解释。
　　 为什么要吓唬弟弟，他会做恶梦的！我生气。不吓了不吓了。女儿保证也没用。儿子依然哭闹，眼泪鼻涕。
　　 妈妈头疼了，别闹了。不许讲话。我喊。
　　 女儿嘘的一声，闭上眼睛。妈我睡觉了。
　　 儿子不肯，姐姐讲故事，姐姐讲故事！女儿偷偷看了下我，我没做声。
　　 于是细声细语的，女儿开始讲起了故事。
　　 两个人嘟嘟囔囔，嘟嘟囔囔。头挨头挤在一起。
　　 我转头看我的小说，不知什么时候就安静了，孩子们都睡着了。
　　 叹了口气，一天可算是完了。这两个家伙，累人啊。
　　 每天都是这样，断不清的官司，扯不完的皮。我说，电脑电视你们一人占一个,月月电脑，小猪看电视。
　　 我要玩电脑，儿子闹腾。
　　 女儿生气了，你刚才说看电视的。
　　 那小猪玩电脑，姐姐看电视？我换了个说法。
　　 儿子欢天喜地，女儿气呼呼地踢倒这个，摔响那个。电视看了几分钟又凑到儿子那里，连哄带骗的，两个人打闹一会，一起玩开电脑游戏了。
　　 这样的场景，天天上演。漫长的暑假里，两个人不是争玩具，就是争吃的。反正不肯和平共处。不管我怎么讲道理就是不听，儿子黏女儿，女儿不喜欢，有时随手就是一巴掌。一天不惹哭十几次都下不来。
　　 天天吵啊吵，吵得我头都大了。讲多少道理也是白搭。一会好一会恼，真不省心。
　　
　　 2
　　 淡淡的灯光下，女儿翻了个身，脸蛋跟儿子挨在了一起。
　　 女儿快满十四岁了。开学要念初三。今年暑假，个头又长了不少。站在我面前，简直是个大姑娘了。
　　 她开始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己的思想。每天照镜子的时间也比从前多了很多。
　　 有时候，我看网页，她忽然就凑过来。妈妈。这个谁谁谁现在可红了，演了一部什么剧。还有这个谁谁。我同学好几个喜欢他呢，网上评比美男第一名！
　　 我讶异，我说你思想不放在学习上，整天都关注啥啊，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女儿说，妈，你过时啦，当然不知道。
　　 汗，我过时了。这是我女儿说的。我只好闭上嘴，好吧，我过时了。
　　 曾几何时，我的小丫头长大了，我把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心思都烦了生活，孩子却一天一天长高，成熟了。有时候，我也能跟她交谈几句，女儿对我的文字很好奇，闲暇时就捧着我的书，还有发表文章的样刊。一边看一边提问题。
　　 妈，你小时候，真的只吃玉米面吗？
　　 妈，我外婆家以前种菜啊？
　　 妈，你为什么就会写呢，你怎么就不去好好上学呢？
　　 我说，妈妈没好好念书，所以你要好好念书啊。你外婆家以前很穷，所以粮食不够吃，所以要种菜，所以才吃玉米面。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跟你两个姨妈一样，去城市生活，过好日子。不用种地，能穿的干干净净吃肯德基。
　　 女儿不说话了，每次说让她好好学习，她都不接话。
　　 我也只好闭嘴，把还没说完的话咽进肚子里。
　　 前阵子去了咸阳，好说歹说她才答应，手术割掉了额角的纤维瘤。几年前，瘤子刚生的时候，我吓得要命。这么大一颗长在额角，怎么办？要开刀么？女儿也怕。后来瘤子终于不长了，缩成了一个坚硬的蚕豆大的凸起。我时不时地去摸，我说得手术啊，割掉才行。每次女儿都很抗拒。她不肯。她把刘海留的很长，完全遮住了额角。几年下来，瘤子再没扩大，但那个硬疙瘩在孩子头上，我总是有些担忧。
　　 手术的时候，女儿突然忍不住哭起来，全身哆嗦的厉害。我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慢慢平复她的情绪。一直到做完手术，她仍然在哆嗦，眼睛红红的。我给她看割下来的东西，她看着，问我，妈，我会长疤吧？会，多少会有一点，可是这手术必须得做啊。孩子不说话。她默默坐在房间一角，不知道想什么。
　　 后来有很长时间，我都发现她在照镜子，她发愁刀口的地方不长眉毛了，不漂亮了。她把割下来的石头一样的东西拿起来看了又看，她说，妈，我不会再长这么一个吧。
　　 这个孩子，天生有些自私的孩子，从来不知道大让小的孩子，整天只知道照镜子，关心自己胖了还是瘦了，皮肤黑了还是白了的孩子，跟我说不喜欢弟弟的孩子。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怎么跟我倾诉。日子太烦了，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严厉的。对于两个孩子的成长，我很少像别的母亲那样，温柔有加关心备至。日子压抑得我要崩溃，我不是个好母亲，没有更多的耐心和精力给我的孩子们。
　　 可是怎么办？女儿大了，正是青春期。我没什么经验可学，从生下她开始，我就一个人摸索着，跟我的女儿熬着苦日子。好在她骨子里忠厚善良，虽然胆小，也不怎么聪明，可是我自己就是这样，也没想她出落成什么人才。
　　 对于孩子，我没严苛过成绩，没有过高的要求，我只想她健康长大，平安快乐的一辈子。
　　
　　 3
　　 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中上，初中起我就没辅导过她的功课，我也不懂，很多年前学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早还给了社会。我只能旁敲侧击，顺带地讲一些浅显的道理，鼓励她慢慢地走下去。
　　 可能我不算个好母亲，可好母亲的标准在哪，我真不知道。
　　 这十几年来，我本能的带着两个孩子，我把他们掩在我的衣襟下，吩咐他们的小手抓紧，即使我是个胆小的母亲，我也从没有在他们前面退缩，我尽力让自己强大，好给他们遮风挡雨。这是我的责任，从生下他们的第一天，我就明白。
　　 女儿十四岁了，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哪里呢？
　　 每每注视女儿青春的脸，我都在想。
　　 我的十四岁，刚刚辍学，走向社会。第一次打工，听人说母亲想我了，我嚎啕大哭，哭得整个工厂都知道，哭到老板都亲自来看我。老板说，孝顺娃啊，好好干活，早点回家看你妈。
　　 很多个日子后，他走在路上，居然还认出我来，爱哭的娃，你妈是不是又想你了？
　　 我的十四岁。
　　 我的十四岁在打工，一个人抱着两个月的工资换的两个西瓜，走在炎炎烈日下。想到回家会挨骂，一屁股坐在路边哭。老板扣了一个月押金，又扣了伙食等费用，只给了我八块钱，我怎么说。我生来就胆小，不敢争辩，没有人教我没人帮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很孤独，只能慢慢坚强。
　　 我的女儿比我幸运，她在十四岁没离开过我，没有打工，没有眼泪。她青春的笑脸透着羞涩，一笑一低头，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我又心酸了，自从结婚那天起，我就在想，如果我有女儿，我绝不会让她小小年纪就出去打工。我要给她完整的青春，有一天她回忆起，绝不会苦涩，不会流泪。
　　
　　 4
　　 天气有些凉，冷气从窗缝渗入。我起身给孩子们盖好毛毯。
　　 儿子在磨牙，安静的夜里磨牙声格外的响。他咯吱咯吱的磨了几下又安然入梦。甜甜的小脸转向我的方向。
　　 肚子有虫子了？明天得买打虫药。嗯。
　　 儿子两颗门牙有些松动，但迟迟不掉，新牙从里面冒出来，把前面的牙齿顶成歪歪斜斜。女儿掉牙时没这现象啊，怎么办？我问过好多人，有的说要拔掉，有的说不要紧。每次看到儿子张嘴我就心烦。拔牙他也不肯，一说就哇哇大哭。要念小学了还这样，我都发愁。
　　 儿子六周岁多了，回首他从出生到现在，简直累掉我半条命。
　　 生下来就爱哭，整日整夜不好好睡觉，一直趴在我怀里睡。直到一岁多才慢慢能放下。小时候脾气那叫一个坏啊，没见过这么坏脾气的孩子，满地打滚，哭喊不休。我做饭呀，干活呀，上厕所他都挂在我身上。直到他四岁后上了幼稚园，我才稍稍能休息。虽然时不时还腻在我身上，睡觉一定要搂着，可总算是长大了，会自己走路，会自己吃饭睡觉。不那么一天到晚粘人了。
　　 儿子出生时，我大出血。一度血压高的吓人。出院时脸白得象纸。就这样，月子也没能安稳，天天抱着他摇啊摇啊，不摇就哭。百天胖到十九斤，五个月胖到二十五斤。女儿当初就身体好，我胳膊抱的都吃力，到儿子这里，终于落下了病根。直到现在不能干重活，拿不动重东西，晾衣服胳膊也抬不起来。我跟儿子说，小猪，你将来要孝顺妈妈啊，你看，妈妈抱你胳膊都累坏了，怎么办？
　　 儿子一听，马上飞跑过来，给我倒上一杯水，又给我打扇子，妈妈你热不热，渴不渴。妈妈你躺下睡会吧。
　　 我笑了，忽然想流泪。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给与生命，总是有些回报的。就算不期许，得到就是意外的喜悦。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5
　　 这几年，健康每况愈下，身体仿佛快报废一样，好几个零件都在抗议。
　　 腰痛，头痛，腿痛，全身痛，不干活都累。走路累，喘气累。
　　 我才三十多？
　　 越来越觉得苍老了，有时甚至厌世，活着有什么意思，到老了要拖累谁。
　　 可是还是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孩子们离不开我，放学回家第一件事，都是找妈妈。
　　 女儿在大门口就喊我，儿子是飞扑回家，每个房间都找一遍，直到找到我。
　　 有时候静坐，听见突兀的喊声，我总心悸。拍着胸口跑出去，却只看见孩子们安心的笑脸，没有什么事，没事没事。他们只是习惯的找我。
　　 前几天在家门口种蒜，女儿不在家，儿子一个人在看电视。
　　 我没做声的出去了，到差不多忙完，天快黑了。我听见儿子慌张的脚步，妈妈妈妈。我没应声，忽然想吓吓他。半天没了声音，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儿子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前，正抽抽噎噎的哭，看见我，他忽然躲到一旁去。我喊他，他半天才磨磨唧唧的走到我面前蹲下，他问我，妈妈你在种蒜啊，我帮你种吧。
　　 我说不用，妈妈种完了，你回去看动画吧。
　　 妈妈我陪你。
　　 妈妈干完了，浇点水就回家，你去吧。
　　 半天，儿子才站起身，走回家去。
　　 天已经快黑了，核桃树的阴影深深的，儿子走在石头小路上，完全没有平时的轻快。他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刚才害怕了。
　　 对不起小猪，妈妈错了。
　　 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离开过他，我是他的世界，他越长大越不安，越知道我的重要。所以他才变得特别懂事，我的小猪，你以前的坏脾气哪去了？
　　
　　 6
　　 晚上上Q的时候，写下这样的签名。
　　 习惯了潜在深水，这不是宿命吗？难道鱼真能生出翅膀，变成鸟飞翔？
　　 不一会，好友发来消息，有一种鱼会飞。它就叫飞鱼。
　　 是吗，真有会飞的鱼，鱼真的能飞吗？
　　 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条深水的鱼，没有翅膀，潜在深海静默无声，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不是没有羡慕过鸟儿飞翔，可是那是不同的类，我不是鸟，没有展翅高飞的机会。
　　 有时候，真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无法挣脱束缚，行走的脚步很累很累，可是，能吗？
　　 孩子是我的牵挂，是我的依靠。多少个日子，我带着大的小的去玩耍，接他们上学，放学，假期补习。他们常年在外的父亲，缺失了他们的童年，他们的世界里，长久的只有我的存在。病了我带他们去医院，去打针。我去给他们开家长会，我纠正他们每一个错误的行为，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在每一个黑夜不离开他们的视线。。用口袋里数过无数遍的金钱，给他们买零食，看他们开心，争抢，吵架。我已经习惯了听他们吵闹，看他们欢笑，不是他们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他们。我的孩子，怎么可以带着眼泪生活，我的孩子，即使不会是最幸福，也不能是悲伤的。这不是我的命吗，从怀抱他们起，我就背负了重担，就算是痛苦，也得慢慢坚持下去。
　　 一个人的时候，我回想从前，我的回忆里有太多的眼泪，很多时候，我怕我的孩子们看到。他们都长大了，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已经会看我的脸色，知道我高兴还是伤心，情绪也会随着我的脸色起伏。
　　 难过的时候，我就去屋后那片树林，我站在树旁流干我的泪，平静好心绪，然后换个笑脸回屋面对他们。
　　 日子不就是这么磨的吗。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光是属于自己的？
　　 夜很深了，眼睛干涩，终于有了困意。
　　 关机上床，我听见不远处的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这是哪个晚归的人？你的目的地可有一盏灯？有你的家人，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需要着你，等待着你？
　　 一定有，这世上，谁都得这么活着。
　　 我不是飞鱼，不想也不能飞，天空太高。离开熟悉的目光，我不能安心。
　　 感觉有些凉意，侧身躺下，儿子感觉到我，翻了个身，伸出小胳膊紧紧地搂住我，女儿也跟着依偎过来。
　　 世界，一下子就暖了。
　　 我拍拍他们，静静地，拧暗了灯火。
　　
　　 夜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