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岭大山深处，有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一直坚守着一个梦想。她一生未出大山，却把自己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一位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题记
　　
　　 （一）
　　 八十年代末，秦岭腹地的深山里，零零星星地住着几十户人家。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从外地来的逃荒户，周更生也在其中。他和爹妈在南山村的一座破窑洞里栖身，然而，一年的自然灾害之后紧接着是瘟疫，父母先后撒手人间，就留下了只有十四岁的周更生。
　　 这下他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只能在村子里到处乞讨。可是因为他先天性智障，有时候见别人不给他饱饭吃的时候，就拾起地上的石头砸对方，所以，饿肚子就成了家常便饭。
　　 除了冬天外，那三季周更生的日子都还凑合着好混，在山上弄点野果野菜充饥，还能对付。冬天老北风是不给他面子的，“呼呼”地吹，像是要把房顶掀掉，把枯树吹折，把行人吹翻。对于周更生来说，赖以栖身的窑洞，就成了风洞，用来挡风的几片门板也残缺不全，真正的“聋子耳朵——样子货”。
　　 到了晚上，周更生冻得直打哆嗦，下巴颤抖，发出“嘚嘚嘚”的声音，身子蜷缩成团，这对他来说不算啥。身下的土炕塌了一半，没人烧炕，后半夜更是冷得要命；身上的被子，真有“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味道，黑黢黢的被里子，里面的棉絮早被他蹬成了一疙瘩，有些地方就只剩下被里被面两张皮了。面对这些他无可奈何，只能捱过一天算一天。
　　 太阳出来了，关了一宿的人都出来透透气，村里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来戏弄他：“唉，周更生昨晚没梦见漂亮媳妇啊？”
　　 他仰头傻笑，半天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他感觉到肚子饿了，便向村子走去。村东头的几个妇女正坐在老槐树旁晒太阳、谝闲传，见周更生来了，都将头扭了过来。
　　 “你看那个娃，这下可咋办哩？没爹没娘的也怪可怜的！”怀里抱着孩子喂奶的媳妇说道。
　　 立刻又人接过话茬来了：“喲，我说娃他婶子哦，你养两个娃还嫌不够啊？又看上人家周更生了？”
　　 刚才说话的那个小媳妇忽然脸一红，不吱声了，低眉垂眼看着侧卧在乳房跟前的孩子，两根手指头只管把乳头往孩子嘴里放。
　　 一旁的花婶看不过眼了，张嘴来打圆场：“我说他婶子啊，你是老婆娘了，咋跟人家小媳妇说这哩，真没名堂！”
　　 要说这花婶，她可是村里出了名的“铁齿铜牙”，一般情况下，村里的小媳妇哪个敢胡说，她就出来说话，绝对让你招架不住，非要让伸出来的头缩回去，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地就会咽下去。
　　 这下轮到花婶发言了：“更生啊，今天又上谁家混饭去呀？”
　　 周更生抬眼望天，看着蓝天白云，心想今天这天气这么好，一定能混上一顿饱饭。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心里乐滋滋的。然后才把目光落在了花婶脸上，伸出右手，指着花婶左侧的巷子，咿咿呀呀了几句。花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知道他想去谁家，心想：哼，你更生今天能混到饭才怪哩！他们家四个孩子，大大小小七张嘴，还有你怂娃吃的一口，我看你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她转而换上一张略带笑容的面庞，对周更生说：“更生，你咋知道他们家就能给你饭吃？”
　　 周更生心里也没把握，只是觉得村子里就这么几十户人，他基本上都去过了，只有这户人家他没来过。
　　 他仰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望了望花婶，没说啥，只管往巷子里去了。走到跟前，他发现这户人家的大门敞开着，便吱呀了几句，屋子的女主人孟玉莲出来了，一看门口站着的人是周更生，她挤过半个身子来，探出脑袋往巷子里左右看了几眼，也没人教唆周更生。于是，她料定这周更生是没了去处，才跑到她家来了。
　　 “妈，你咋还不吃饭？”
　　 “你先吃，妈不饿。”
　　 端着一只带有“黑眼睛”土黄色洋瓷碗的二儿子，一边对他母亲说话，一边继续埋头剜一坨玉米珍子在筷子上，准备往嘴里喂。站在门外的周更生见状，肚子里的馋虫全被勾了出来，甚至在他的肚子里打起架来了。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只见他的喉结持续动弹了几下。这一切都被女主人孟玉莲看在眼里。
　　 “更生啊，你跟我来！”
　　 还没等孟玉莲把话说完，周更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一条腿迈进了门槛。她让周更生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板凳上，自己进厨房去舀了一碗玉米珍子出来，上面放着红萝卜丝。周更生见了这黄橙橙的玉米珍子饭、红艳艳的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玉莲从厨房出来，他的视线一直随着孟玉莲手里的碗移动，喉咙里的口水直往上涌。他太饿了，垂涎三尺已经不能形容他此时的状态了。
　　 看着孟玉莲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三米，两米，一米，他等不及了，起身，一把抢过饭碗，狼吞虎咽起来，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慢，慢点吃，锅里还有。”站在跟前的孟玉莲安慰他。
　　 “妈，锅里只剩下刮刮（锅巴）了。”三女儿端着碗，接过话茬对孟玉莲说道。
　　 “没事，你们吃饱就好，我不饿。”
　　 “妈，你把饭都给那个瓜子吃了，你吃啥啊？”小儿子跳出来指着周更生说道。
　　 “咋说话呢？饭都把你那嘴堵不上……”孟玉莲一脸微怒，扭头甩过来一句话。
　　 小儿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转身跑出去了。这时候，大女儿吃完饭后等着洗锅就给刮刮上面撒了一点点盐，然后焙干，用锅铲子铲出来，卷到一起，拿过来给孟玉莲吃。谁知道，她看着周更生饭量那么大，估计那一碗饭不够吃，便把手里的刮刮也给了他。
　　
　　 （二）
　　 这下周更生才满意地出了大门，一边走一边还打着饱嗝。等出了巷子，又被坐在大槐树旁晒太阳的花婶瞧见，送过来话了：“来，更生，你吃饱饭啦？”
　　 周更生望着一脸疑惑的花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继续打着饱嗝。花婶一看啥都明白了，然后转头给身旁的那两个女人唠叨：“奇怪了，你说孟玉莲他们家那么多的人口，这粮食咋够吃呢？周更生还混了一顿饱饭？”
　　 “就是，就是。”那两个女人附和着。
　　 周更生伸了伸懒腰，然后向后山走去了。“你看看，这孤儿就是不一样，吃饱了饭就跑了。我要是有那粮食，才不会给他吃呢……”花婶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话，像是只有她长嘴了，那两个女人都是哑巴一样。
　　 孟玉莲有点事，出了大门，拐出了巷子，刚走到街道，就被花婶拦住了，“我说玉莲啊，你家粮食多了，可也别胡糟蹋啊！喂不饱的野狗……”
　　 “你咋这么说话啊？好赖那还是个娃啊，论辈分还得把你叫个啥哩吧？”
　　 “你看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反正吃的你家饭，又不是我家的。”
　　 孟玉莲懒得理她，迈开双腿走了。
　　 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偏西了，温度也慢慢地低了。农村人下午要烧炕，都各自回去忙活了。
　　 “妈，你看咱家门口咋有一捆子炕柴。”
　　 孟玉莲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后，听孩子重复告诉他刚才的话，她才急忙跑到门口来看，果真有一捆子树枝，可以烧锅也可以烧炕。可是这个柴火捆子也不小，从捆扎的样子上来看，绝对不是一个大人所为，那就是孩子干的。孟玉莲经过观察后，回过头看了看自家的四个孩子，分析不可能是他们干的，那么，最大的一个可能就是周更生背来的柴火。
　　 带着这样的猜想，她出了大门，四下探望，希望能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可是无果。就在他转身准备进院子的时候，忽然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个身影从巷子的尽头闪过，她带着狐疑的神情追了过去，发现周更生满脸通红，正坐在那里歇气。
　　 “那是你弄的柴火？”
　　 周更生怯生生地“嗯”了一声，然后又不语了。
　　 然而，孟玉莲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仰头望望天空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她想：这天这么晚了，周更生回到他那破窑洞里，肯定很冷。想到这里，她觉得周更生非常可怜，一个孤儿，没爸没妈，这日子长了，指不定哪天会死到窑洞里，恐怕都没人知道。既然这孩子懂得感恩、这么有心，那就带回我家去，无非就是每人挤出来一口饭，就够他吃了。
　　 一股子冷风吹了过来，站在墙角的周更生打了个寒噤，两只胳膊抄在一起，越来越近，半佝偻着背，蓬发如荒草，在寒风中摇曳。孟玉莲看到眼前的周更生，动了恻隐之心，啥话都不说了，拉起他的手，径直往家里走。周更生却不愿意了，使劲地想挣脱她的手。孟玉莲纳闷了，扭过头，问他：“你这是？”
　　 周更生仰起头，哼哼拉拉地说了几句，貌似有些不悦，孟玉莲猜测他不愿意被人拉着走，看来这孩子还真够倔的。周更生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孟玉莲看明白了，便随他之后紧跟着。
　　 他走到孟玉莲门口停下了脚步，不进去了。孟玉莲有了刚才的经验，这下也大概猜到了他的心理，便对屋子里喊：“孩子们，快出来哦！”
　　 家里的那几个孩子以为孟玉莲给自己带来啥好吃了，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一看妈妈身后咋跟着个乞丐般的人物，根据那模样，猜出就是早上在他们家蹭饭的周更生。
　　 “妈，你还嫌咱家人不多啊？”
　　 “就是，还领回来一个白吃饭的。”
　　 “妈，我们可不管那么多啊，肚子得吃饱啊！”
　　 一时间，几个孩子就像机关枪一般，哒哒哒了几句，唯恐自己说不上话了，孟玉莲有些生气：“从我的口粮里减一半给他吃，有我一口，就有他一口，你们谁以后都不许欺负他！”她跟下命令似的，对几个孩子叮嘱了一番。
　　 院子外的风依然越过一人多高的土围墙，钻了进来，依然那么冷，孟玉莲急忙招呼周更生往屋里走。
　　 由于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多了一个人，可是家里还没给他准备下住的地方。孟玉莲也见到了几个孩子的态度，看来想跟哪一个儿子住到一起，那都是不现实的事情。最后，她和老伴商量，决定让周更生跟自己住。
　　 作为农村赤脚医生的老伴，对于“捡”回来的周更生，保持中立的态度。有问题帮着孟玉莲给解决，没问题也从来不过问。孟玉莲心里也很感激老伴，这些就已经给她很大的宽慰了。
　　
　　 （三）
　　 “更生，过来洗脸。”孟玉莲温和地喊道。
　　 周更生这几年过惯了孤儿的生活，根本没洗脸这个概念，今天碰到孟玉莲让他洗脸这一件事，感觉有些强人所难，装作没听见，不搭理她。无奈，孟玉莲把毛巾放进盆子里，将冒着白色热气的搪瓷脸盆端到他跟前，放在地上，准备亲自给他洗脸。他咆哮起来，一脚踢翻了脸盆，水淌得到处都是。孟玉莲没想到这周更生的脾气这么大，她转眼一想，这么久没人照顾他，养成一堆坏毛病是情有可原的，她也没有勉强。
　　 到了饭点，孟玉莲给他把饭端过来，他用一双渴盼的眼神望着她。“吃吧，吃饱！”孟玉莲安慰着他，其他的几个孩子不解地看着。
　　 就这样，她不厌其烦地照顾着周更生。时间长了，周更生慢慢也能接受孟玉莲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早上得亲自给他洗脸，三顿饭得亲自给他端来，晚上得亲自给他洗脚。她也没想到这个智障的周更生竟然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题，最后还是告诉自己：这好歹是一条命，既然已经把人家带回来了，就不可能把他撵出去，是福是祸都是一家人。
　　 一天夜里，周更生抱着肚子吱吱呀呀地乱喊，面部肌肉拧成一股绳的模样，痛苦万分。孟玉莲的老伴根据自己行医的经验，初步断定孩子患有胃病。这一点，孟玉莲也能理解，长期饱一顿饥一顿的，哪有不得胃病之理。她慌忙端来温水，把老伴给他配的药片递到周更生的嘴里。谁知道，他嫌苦吐了出来，这下可急坏了孟玉莲，好说歹说，哄着把要吃下去，然后用调羹取了些白糖，给他喂到嘴里，才勉强稳住了情绪。
　　 等到一切安顿停当之后，孟玉莲和她老伴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因累而睡得香的周更生，他们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一切又回复了往常的样子。孟玉莲找周更生吃饭，可是怎么都找不见人，问了家里所有的人，都说没见。她跑出院子，恰好碰见端着一碟子豆腐往回走的花婶。“他花婶，你见周更生了没？”
　　 “咋了，跑了？”还不等孟玉莲回答，她便抛过来一段话：“跑了，才好了，像他那瓜子，迟早要把你拖累死。这不，老天可怜你，让他跑了，算了，你别寻了……”
　　 孟玉莲懒得听她啰嗦，干脆去别处找了。几圈下来，还是没见周更生的影子。她回到家，一屁股坐在阳台上，像是瘫痪了一般，眼睛没精打采的。
　　 她的着急，小儿子看在眼里，二话没说，撒腿就跑出去找周更生去了。因为，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周更生挎个篮子出去了，至于去哪，他也不清楚，只能出去乱找。他实在找得没地方去了，忽然，想起去周更生曾近住过的破窑洞看看，果真在那里发现了他。原来他发现附近的柴胡长得很不错，想刨开看看，能有多大。
　　 “喂，你刨这些做啥？我妈到处寻你哩！”
　　 “哦，哦……”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哦”字。
　　 再看看他身旁的筐子里，躺着几根柴胡。
　　 到了家里，孟玉莲看到满身土的周更生，心里更加酸楚。站起来，急忙给周更生拍掉身上的土，然后赶紧扶他坐下。小儿子去放竹筐的那一刻，孟玉莲瞥见了柴胡，心里啥都明白了。他是看到最近村子里的人都在挖药，就悄悄跟着人家去看那药材长啥样，忽然想起曾经住过的破窑洞的不远处有一些这样的药材，挖回来，换上一些零用钱，也好让孟玉莲不那么辛苦。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是，孟玉莲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