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更生站起来要去厕所的时候，孟玉莲发现他的脚比平时走路更吃力了。细心的她一把拉住周更生，仔细端详起来，唯恐少了一丁点肉。忽然发现他的胶鞋前面烂了个洞，大拇指露了出来，而且上面有斑斑血迹，只是被泥土掩盖了一些，不那么明显。她蹲身查看，估摸着是地里的啥东西划伤的。不过，这土能消炎，庆幸的是，还没有肿。孟玉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去吧，更生。”
　　 周更生傻笑了一下，然后便朝厕所方向去了。
　　 她把小儿子叫过来：“以后，你得看好他，千万不敢再让他有个啥闪失了！”
　　 “妈，你就是偏心眼，我们是你亲生的，你都……”孟玉莲一把捂住儿子的嘴，低声训斥道：“你碎娃，胡说啥哩，以后不许这么说，赶紧干活去。”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故意把自己的那一份馒头让给了周更生。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啥也没说，接过馒头，吃了起来。孟玉莲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心里“噗嗤”一下笑了。心想，这孩子现在到了长身体阶段，吃饭就是香，狼吞虎咽的。要是不是智障，那这孩子不简单，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
　　 她的老伴背过周更生叮嘱道：“我说你呀，只顾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你要是饿坏了，可咋办哩嘛！”
　　 “没事，不是还有你这医生么。”
　　 ……
　　 眼看着几个孩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可就是没有人上门来提亲。本来她想着把女儿的彩礼拿来给儿子娶媳妇，这样，家里的负担就能减轻。
　　 来了几拨媒人，都嫌家里养着一个瓜子周更生。孟玉莲再怎么给人家解释，对方都觉得负担太重。就这样，大女儿的婚事一拖再拖，最后终于嫁到了邻村。彩礼不多，还得自己再添点，才够给儿子娶媳妇的，这下可愁怀了孟玉莲。
　　 “我说你呀，还不如把槽上那大肥猪卖了去，也能给娃添点钱么。”花婶献计献策。
　　 孟玉莲怎能舍得卖掉那大肥猪啊，这可是周更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找猪草喂养的，他这一关估计都很难过。她的眼前又想起了那一幕……
　　
　　 （四）
　　 “你快去看看，两个娃在坡上打起来了！”花婶一边比划着，一边气喘吁吁地给孟玉莲通风报信。
　　 她知道今天周更生出去找猪草去了，他很倔，非要每天出去找猪草。
　　 孟玉莲闻讯，就跟上了发条一般，拔腿就跑。她火急火燎的，恨不得飞过去，不顾路两旁的小灌木划破手臂、手指，赶紧找见周更生。
　　 “喂，快放手！”孟玉莲半弯着腰，对自家儿子大喊道。
　　 可是，她儿子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等到孟玉莲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周更生用手掐住了她儿子的脖子。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咋能说话呀。本来想着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自己亲生母亲来了，就等于救星到了。谁知道，她却吼着让自己松手。他的眼里流露出丝丝恨意，干脆仰起脖子，表示让周更生把他掐死算了。
　　 孟玉莲见状，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儿子。可是，那周更生死活就是不松手。“更生，你不敢把他掐死了，要不警察会把你抓去的，那个时候，没有你，你让我可咋活哩！呜呜呜！”孟玉莲哭了起来。
　　 此刻，周更生的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般：家里的口粮那么紧张，孟玉莲总是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出一些，让给他吃；每天给他洗洗涮涮……想到这里，他的手猛地松开了。
　　 她的儿子咳嗽了几声，趁机喘了几口气，然后向孟玉莲诉状：“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吼我，明显是他掐我呀！”
　　 “好啦，好啦，你不能让着他一点啊？”
　　 “说来说去，我看他比我还亲！”儿子的意见明显很大，甚至话里面带有一点火药味。
　　 “更生，他惹你啦？”
　　 他语言不连贯，说不出来话，指着孟玉莲儿子肩膀上的背篓，嘟嘟囔囔的。
　　 孟玉莲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是嫌儿子把他的背篓背跑了。这背篓是他刚编制的，还没有背过呢。在家，谁都不能碰它的。然而，孟玉莲的儿子小虎却想着周更生一个人去找猪草太累，他也去找，两个人就能多找一些回来。原本想着悄悄地打个来回，没人知道，恰巧就在去的路上与周更生碰个正着。这下可惹恼了他，就像发威的雄狮，怒不可遏。
　　 经过这么一个“三对面”的调查，孟玉莲破涕为笑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啊！”然后拍着周更生的肩膀，告诉他：“来，我们回家。”
　　 从那以后，谁都不敢碰他的东西，包括那背篓。说来也怪，周更生由一天一背篓猪草变成了两背篓。等到一段时间下来，圈里的猪是上膘了，周更生却晒得黝黑黝黑的。
　　 如今，要卖掉槽上的大肥猪，不说别人，估计这周更生都不会同意的。孟玉莲一时没了主意，在院子里踱着步。周更生背着猪草回来，孟玉莲帮他放下背篓，然后去猪圈门口放了许久。周更生也慢吞吞地跟了过来，他偷看了一下孟玉莲的脸，看到她双眉紧蹙，心里像是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周更生推了两下孟玉莲，指着圈里的猪，然后拿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意思告诉她，把圈里躺着的黑色土猪杀了，然后给小虎娶媳妇。
　　 此时此刻，孟玉莲内心就像涌动的海浪，她摆手表示不同意。然而周更生却继续比划着，直到孟玉莲眼睛里的滚烫液体溢出眼眶。她将周更生的手拉得紧紧的……
　　 小虎的婚事终于有了下落，娶回媳妇，然后分了家。几个孩子相继结婚出嫁，离开了孟玉莲老两口和周更生。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有些活计也干不动了。周更生患上了风湿，一到冬天这关节疼得厉害，还要钱治病，入不敷出的现象日益明显。她平缓的眉毛又拧在了一起，为生计发愁。
　　 后来，村子里来了建筑队，需要开灶做饭。孟玉莲经过几宿的深思熟虑，决定把家里的灶房腾出来，租赁给建筑队，增加一些收入，自己就在靠围墙的地方搭了一个简易棚，作为厨房。
　　 冬天，这老北风不遗余力地侵蚀着她的身体。“这样你会冻感冒的。”老伴心疼她。“没事，我穿得厚，吹不透。”
　　 老伴建议在屋里搭个炉子做饭，可孟玉莲说：“咱住在山里，棍棍棒棒容易找，而且不花钱，买煤太花钱了，另外这周更生年龄也不小了，人也具体，万一有个好歹，这可咋办呢。”
　　 好不容易捱过了三个月的寒冬，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日子，周更生就跑出来晒太阳。
　　 “更生，你晚上冷不冷啊？”
　　 “冷。”
　　 “那赶紧给你找一个暖被窝的啊？”
　　 “啥意思？”
　　 “就是给你找个媳妇。傻瓜，真是的，瓜不唧唧的！”
　　 恰巧，被出来找周更生回家吃饭的孟玉莲听见，心里就不舒服了“唉，我说他花婶，好赖你也是个正常人么，咋这么莫名堂的啊？”
　　 “媳妇，哈哈哈！”周更生憨憨地笑着，吆喝着。
　　 孟玉莲的心里一阵阵痛，这要是生在有钱人家里，或者没有智障这一点，恐怕他跟前儿女一大伙了。
　　 建筑队的工头看着孟玉莲一家的日子的确过得紧巴，后来听村人说了周玉莲收养村里谁都嫌弃的周更生的故事，深感敬佩。所以，每月总会多少给他们家增加几个租金。
　　 “还是好人多啊！”孟玉莲接过租金，总要发出如此感慨。
　　 工头吩咐手下的帮助孟玉莲完善了简易的厨房，她很感激，非要给人家做一顿臊子面，但是对方婉拒了。她老伴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赤脚医生的行业终究因为家里孩子多，需要拉扯而放弃了去深造的机会。
　　
　　 （五）
　　 光阴如梭，几十年过去了，周玉莲已是七旬老人了，仍然得每天给周更生洗脸、端饭、洗脚，然而，照顾周更生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
　　 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已经在外地工作、打工的孩子总要带着他们的孩子回来看望孟玉莲，当然也不会忘记给周更生带上点礼物。
　　 “叔，您看这衣服穿上多漂亮！”孟玉莲的孙子夸周更生的衣服好看。
　　 周更生在这个时候，就是憨憨的，满足地笑着。
　　 “玉莲姨，您看您年纪也大了，就让敬老院把他接走吧！”镇上的办事员仰头给她示意。
　　 “女子，你是不理解姨和你叔这么多年和周更生的感情啊！”
　　 周玉莲说完这句话之后，仰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心里很舒坦，信心满满的。“没事，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会照顾好他的！”
　　 “那，那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可别不高兴哦！”
　　 “我知道你女子想说啥，是说我要是先走了，他咋办，是吗？”
　　 “是啊！”
　　 “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看着始终坚持要把周更生留在自己身旁的孟玉莲，镇上的办事员也不好再说啥了，只能默默地祝福她身体健康。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这一年地震来了，孟玉莲家的老房子坍塌了，像妇女的罗裙少了半边，无法避风雨。周更生的那间房子也被埋在废墟里了。霎时，周更生没了住处，孟玉莲就让他先来挤到这边炕上来，挨着老伴睡下。晚上，周更生鼾声如雷，孟玉莲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第一次严重失眠了。老伴知道她的心思，劝她先睡吧，等到明天了找镇上去说说。她根本就像没听见一般，继续在黑夜里睁着眼睛，久久地望着天花板……
　　 第二天，她老伴吃过早饭准备去镇政府找领导说明自家情况，她伸手拦住了。“咱能解决，就不给国家和别人添麻烦了。”
　　 儿子听说了家里情况，委托村里的好友前去找工队维修了房舍。等到镇上统计受灾情况的时候，她说先给别人修，自家房子还能住人，不要紧。有人看不下去了，硬是给他申报了维修项目。
　　 周更生看着修缮好的房舍，高兴地直嚷嚷，在院里跑圈圈。站在身后的孟玉莲百感交集，眼角噙满了泪花，活生生地克制住了。为了庆贺周更生的房间失而复得，她亲手给做了一顿臊子面。周更生端着碗，边吃边开心地望着孟玉莲。
　　
　　 （六)
　　 孟玉莲关爱孤儿的事迹广为流传，什么时间吹到了县领导的耳朵里。于是，便有新闻媒体前来采访，头发半白的花婶，亲眼见证了孟玉莲不求任何回报的行为，主动凑到采访人员跟前，像瓦渣堆里倒核桃一般，哗啦啦地把孟玉莲的故事一一叙说了出来。
　　 这下，鲜为人知的故事，就成了感人的事迹，被县宣传部、妇联作为典型在全县范围内宣传推广。恰好孟玉莲的孙子成了一名教师，他回到老家，拉住奶奶的手，高兴地给她讲在会上听来的故事，可是孟玉莲却告诉他：“这没啥，是个人的都会这么做的。”
　　 孙子回到单位辗转难眠，既然我们家族里有这么光荣的传统、优秀的基因，那我也应该为社会做点什么？想到这里，他开始打算如何来关心帮助村子里那些留守儿童的学习生活。
　　 周更生听人说是要把他送到敬老院去，他就表现出极大的烦躁、愤怒，甚至轰别人出去。这个时候，孟玉莲觉得就像谁用刀子剜她心上的肉，说啥也不同意。
　　 “我们相处久了，就像一家人了，现在把他‘送’出去，我们老两口也不习惯啊！”固执的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说你呀，真是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还嫌不够啊？”花婶絮絮叨叨的。
　　 孟玉莲面对花婶的不理解，先是一笑，然后风趣地答复：“要是他在你家生活这么几十年，你恐怕也舍不得呢。”
　　 “你这是老思想，等于把更生害了！”
　　 “他的情况，只有我熟悉，我也怕他去了敬老院，不适应那里生活，毕竟他也五十多岁了，要是再苦恼，那才是受罪呢。”
　　 “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反正你的理由能拉几火车皮呀！”
　　 花婶嘟噜着转身就走了。
　　 ……
　　 孟玉莲的事迹，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了那条山沟沟，成为全县远近闻名的人物。一年一度的县级“感动人物”评选，孟玉莲当之无愧。省市报纸这样报道过：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一直坚守着一个梦想，坚守在大山里，没有随着儿女出山，而是坚守在一个非亲非故的智障者身旁……
　　 望着一拨又一拨采访者的背影，孟玉莲觉得自己一个平凡人做着平凡事，心里无比踏实。只见，她的手紧紧地拉着周更生，带着一脸的灿烂笑容：“更生，走，咱回家去。”
　　 周更生伸手摸着孟玉莲脸上的皱纹，高兴得像个小孩子，点了点头，在她的手牵引下蹒跚着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