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
一
窄巷,在旧城区的中心。弯弯曲曲的小路,铺着高低不平的石头,只不过,经过岁月的打磨,表面很是光滑锃亮了。
窄巷最宽的地方不足三米,那里是一家馄饨店。郑奶奶沙哑的叫卖声一直陪伴着我成长,即使,她已不在,声音依旧在窄窄的空间里飘荡着。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很难找到像窄巷这样古朴的小街了。机器的轰鸣声下,是一条条拓宽的街道,是一座座架起的桥梁,还有的就是遮挡住你的视线的高楼大厦。
窄巷因为一面古老的墙得以保存。百余米长的小街,居住了前后二十几户人家。大家依旧保持着老习惯,打开窗就和对面刚走出家门的邻居聊上几句,互相打个招呼。
窄巷只有街口一盏路灯,从最初的铁罩下的昏黄,到现在的亮亮的节能灯,只有看到它时,你才会感觉到,时光缓慢的脚步。
居住在窄巷,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幽暗。
在这里居住的都是老户,他们舍不得离开,虽然偶尔也会报怨它的拥挤和破旧。
小巷最深处,是我爷爷家。
爷爷奶奶有四个孩子,我的父亲最小,体质也是最差的,个子也是他们兄弟中最矮的,不足一米七。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奶奶更清晰一些,对于我的爸爸妈妈,一直很模糊。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说,妈妈心脏不好,爸爸又常年气喘吁吁。他们有了我,一直把我寄养在奶奶家里。
二
窄巷在我的脚下从宽扩变成了真正的“窄”,用了我整整六年进进出出的时光。
我开始有了窄巷的记忆。恋上了郑奶奶店里馄饨的味道,还有那外酥里嫩的、咸淡相宜的烧饼的香味。每个周末的中午,爷爷都会牵着我的小手,走进这家只有四张饭桌的小店。二块五一碗的馄饨,汤上飘着几叶香菜,还有十几粒虾皮,鲜香浓郁。五毛钱一个的烧饼,我只能吃下三分之一。
每次,爷爷都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看着我一个人吃。他的目光总是投向门口,那个一直沙哑着噪子吆喝着的郑奶奶。
“又趁着我买菜的档,去看窑姐的姑娘去了。你别总带着军军去,她再老,还是会风骚的……”奶奶总是气愤地拍打着厨房里的面板,高调的声音穿透了破旧的墙。
“你这又是发什么疯?孩子喜欢吃馄饨,我这个当爷爷的带他去解解馋,你怎么总是这么大声,干嘛呀!”爷爷声音不高,我知道他很宠我的。
“我高声怎么了?!我是本分人家走出来的,不像窑姐带大的孩子,会娇情……”我听不懂奶奶的话,弄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只是眼看着爷爷叹着气,走进里屋。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远处传来了郑奶奶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吆喝声……
六岁的我,熟悉了窄巷的每一个角落。哪块石板长了青苔,哪块石板下有密密的蚂蚁洞,哪几块石板比较平滑,适合弹玻璃球。不过,那时的我有了一点儿疼痛的记忆,那就是妈妈的疏离。她总是让我站在她的身边,不让我靠在她的怀里。我伸手牵住她的手,她会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我推在一边。
我想妈妈,常常在夜里哭醒。爷爷总是埋怨奶奶,说她把我惯得没有男孩子的模样,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囡子。我喜欢摸着奶奶的胸脯,虽然它已经失去了润滑,干吧吧的,但它依旧可以让我安然入睡。
妈妈不漂亮,是窄巷里出名的丑媳妇。她只有一米四的身高,瘦瘦的,看上去像一个孩子一样单薄。她的身上穿着煤气公司的工作服,肥肥大大的,显得特别的拖沓。
我一直在她的身上寻找着我们的共同点,可是看上去比较帅气的我,没有继承她一点点的衣钵。妈妈的眼睛很小,皮肤白晳。而我的眼睛特别有神,大大的,眨起来会说话的那种。我一直美美地想着,因为我的乖巧和帅气,得到了爷爷奶奶的宠爱,也一直让哥哥姐姐们嫉妒着。
三
走出窄巷,就会遇见繁华。
窄巷处于老区的中心地段,走出巷口,向右转上两个小弯就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小学。再往前走不到一千米的距离,街路变得宽敞了,两侧有并排的四条车道,一条十字路,全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不同的音乐从商铺的门口飘荡而过。让你不自觉地兴奋,踏着音乐的节奏走着。
上学后,爸爸妈妈依旧没有接我回家,偶尔回去一趟,看着我的房间,感觉很陌生。
不喜欢吃妈妈做的菜,颜色很重,全都是酱油味道。每个周末回去,我都会闹一些小麻烦。感冒、发烧、腹泻……有时候想想,我好像觉得这个家里有让我难受的过敏源。
我一直很努力地学习,希望得到妈妈的夸赞。妈妈一直很吝啬她的微笑,我很羡慕邻居刘婶家的姑娘——李烨。她成绩很差,长得也有点对不起观众,可她却可以一直赖在刘婶的怀里。
窄巷的夜很安静,我的小屋的窗口小小的,只能看到对面的墙。爷爷奶奶年岁大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我把头伸出窗外,仰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回身,继续读那本枯燥的教科书。老师说我是难得可以静下来的好孩子,爷爷点着头,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
我内心有把火,一直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每一次的期待都被妈妈的冷漠打回了原状,可我依旧奔跑着。
我升初中的那年,郑奶奶去世了,带着她的故事走了。我站在她的小店门口,耳边飘荡着她沙哑的叫卖声。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郑奶奶的故事,她的妈妈曾经是解放前的妓女。解放以后,从良的妈妈领养了一个女孩过日子,这个女孩就是郑奶奶。郑奶奶天姿聪慧,但是性格倔强。当时,窄巷里的几个年轻人都追求过郑奶奶,这当然也包括爷爷。最终他们都因为家里的强烈反对,放弃了。
郑奶奶的妈妈在乡下给她找了一位郎君,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郑奶奶是窄巷里第一个生意人。小店的馄饨好吃不腻,郑爷爷的烧饼烤的味道也是一流的。日子,在一阵阵的饭香中升腾。郑奶奶馄饨也渐渐地闻名起来了。
这一年,我的身高不断地在上长。很快高过了爸爸,又高过了爷爷。
“这孩子,不像他爸妈,真帅气。”每次走出家门,我都会被邻居们夸赞上几句。
我开始感觉到了奶奶的不安,她一直拨打着爸爸的电话,让他接我回去。
四
我和窄巷开始了长达两年时间的若即若离。
终于可以和妈妈朝夕相伴了,我兴奋得几夜不能安枕。虽然,我要坐五站的车才能赶到学校,每天要早起一小时,我仍然是高兴的。
因为妈妈的沉默,爸爸的寡言,让我练会了一嘴哄人的语言。饭后,我会说一段小故事,直到妈妈笑了,才会停下来。我们的房间是一个不大的两居室住宅,没有窄巷周边繁华,在大学园区附近。
与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节奏有了很大的改变。爸爸妈妈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每次都以妈妈的眼泪告终。我跟妈妈有了点贴心的感觉,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和心情好坏。
周末,有一天属于爷爷奶奶和窄巷,有一天会跟着妈妈去外婆家。
外婆个子不高,是个厉害的老婆婆,家里人都怕她。外公很和善,是一名老中医,针灸推拿都比较拿手。他在企业医院退休,却一直在社区服务站坚持工作着。
外婆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是她的遗憾。
不过,我们这一代,家家都是男孩子。妈妈排行第二,我却有两位表哥。
外公外婆待我也是极好的。因为我年龄最小,他们总是嘱咐哥哥们照顾我。小时候,我对自己的外形特别满意,高高大大的,帅气十足。在外婆家也一样,我是亮眼的帅。而且我成绩最好,嘴最甜。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和妈妈分离了十四年,我要把这份爱追回来。
大姨经常夸我懂事,妈妈在一旁总是笑着,不搭音。我暗暗窃喜,妈妈有这样的儿子,应该是骄傲的。小姨工作忙,她是一名女警察,威武干练,和妈妈有太多的不同。不过,我发自内心地佩服她。
妈妈总会在夜里落泪,我把这个罪名加给了爸爸。我会给爸爸“脸色”看,公然说,我是和妈妈一伙的。不准他欺负妈妈!
那一段时间,我快乐得睡着觉都会哈哈大笑。妈妈也开始跟我开玩笑了,说我是个疯孩子。
我开始分担妈妈的家务,帮她收拾房间,帮她洗菜刷碗。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我排到了第一位。妈妈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高兴,但是,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那么一点点。
五
过年了,窗外烟花满天。
我和爸爸妈妈去窄巷陪爷爷奶奶,窄巷里的红灯笼一个挨着一个,特别有新年的喜庆。幽暗的窄巷,只有过年时,才会灯火通明。
深夜,听到了哭声。
窗外对着窄巷街口,郑爷爷带着孙子在烧纸,哭声高高低低地传了过来,让我想起了郑奶奶做的好吃的馄钝。客厅里也传来了低低的哭泣声,我知道是妈妈,每年的除夕夜,妈妈都会哭。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心里却跟着她一起痛着。
寒假最大的乐趣就是挨家挨户去品美食,我跟着妈妈从窄巷回来,第二天去了外婆家,第三天去了大姨家……
从小姨家回来的那天,我记得是正月初九。半夜我被一阵阵的腹痛疼醒了,我起来喝了一杯热水又躺下。还没睡上半小时,腹部又开始痛了。看看床头桌上的闹钟,才两点。我擦擦额头上的汗,跑去卫生间。呕吐、腹泻、疼痛,折磨了我整整四个多小时。
终于熬到了妈妈起床的时间,我去敲妈妈的房门。
“妈妈,我肚子痛。很难受……”
应声的是爸爸,他赶紧跑出来,摸摸我的额头。“好在没发烧,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了?”爸爸回头冲着房间里说道:“小梅,你起来看看,我们带军军去医院看看吧。”
妈妈找出体温计,给我测了体温,三十七度八。“我看是胃肠感冒(感冒引起的胃肠功能紊乱)了,没事,他皮实。你去买点消炎退热药和止泻药给他吧。”
爸爸妈妈给我熬了一些粥,放在厨房,他们急急忙忙赶去上班了。
挺到了下午,我感觉满肚子都开始痛了,我有了幻觉。感觉妈妈回来了,看到了她焦急的表情……
醒来时,我眼前一片白色,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嘴,干干的。想开口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嗓子好痛!腹部,也是火燎燎地痛……
“小梅,不是妈说你,你对军军太不上心了。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看医生,你们看看,差点要了孩子的命啊!”是奶奶的声音,有焦急,也有责备。我想喊奶奶,努力了几次,头晕晕的,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我闻到了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这里,应该是医院。
腹部的疼痛和之前的不一样了,是刀割一样的。抬起手,探向腹部,一层层厚厚的纱布阻挡了我的手。“好痛……”我嘿呦出了声音。
“军军,是爸爸。是不是刀口痛啊?你得了阑尾炎,做了手术,千万别乱动啊!”一只温厚的手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是爸爸。“军军,现在不能吃东西。你要是很痛,我去找大夫,给你打针去。”爸爸没等我回答,就往外走去。不一会,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给我打了一针,我迷迷糊糊地再一次睡着了。
六
“妈,军军出院,还是去你们那边吧。我和建斌都上班,忙不过来。”刚刚睡醒的我,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小梅啊!我和你爸爸年岁大了,你要和军军多接触。多好的孩子啊!听话、懂事、长得还高高大大的。你们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会这么出息,这孩子从小没有妈妈可怜啊!你们领养了他,就得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放在身边才行啊!”奶奶的声音有点激动,我瞬间蒙住了。“我是谁?是谁的孩子?!”无数个问号在我内心呐喊着,耳朵嗡嗡地响着。
因为阑尾穿孔,我在开学前一直住在医院里。
每天深夜,奶奶那句没妈的孩子都会绞痛我的心。怪不得我长得不像爸爸妈妈呢?原来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怪不得妈妈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
我不会微笑了,脸上一直挂着霜,眉头一直紧皱着。
要出院了,还没等妈妈开口,我就直接说道:“我要去奶奶家,那里离学校近一些。”听着我的话,爷爷用很深沉的目光看着我,妈妈没有说话,奶奶笑着答应着,“大宝说去哪,就去哪里。难得你喜欢陪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
搬回窄巷,我喜欢上了那里幽暗的夜。
夜里我坐在窗口,看着那堵灰墙,思绪翻涌。书,摆在我的面前,那些字打扰了我,我使劲地把它们扔在一边。
我的成绩开始下降,奶奶叮嘱爸爸去给我开家长会,好好问问老师。我抬头看着妈妈,想从她的脸上找到那份焦急。她再一次,让我失望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又不是我的妈妈,我干嘛在乎你!”我的心在和我说话,我的表情变得有些木讷。
夜里的窄巷太安静了,静得让我心烦气躁。于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走出窄巷。
转过街口,那里有一家“奔腾”网吧。进进出出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当然也有打工的人,我有点分不清楚。
进去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姐姐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五岁。她悄悄地告诉我,以后再有人问我,一定要说十八岁,因为我长得比较成熟。
说实话,第一次进这里,我有点忐忑。不过,很快被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游戏吸引进去了。那位姐姐对我特别好,在我饿的时候,给我端来了一碗快餐面,上面还放了一根火腿肠。
深知自己的文字尚需努力,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不足,不断地去学习。再次感谢老师们的认可和支持!
刚开始阅读的时候,给人误认为是叙事散文,但沿着优美的文辞,继续读下去,就能触摸到故事的脉络,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围绕叛逆期的主人公,从文字中走来,拳拳之情,护犊之心,力透纸背。
感谢山泉老师的解读,回味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