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秋(随笔)
秋真的来了。
早晨起来,看窗外。凉风雍推着高云向南移动,仿佛昨晚的梦境。眼前滑过树梢的似乎不是凉风,而是一群从西伯利亚来的白色精灵,快速的涌动起匐,让树梢婆娑摇曳,纱帘柔嫣轻扬。晨光微暖,秋意深凉。
我已经度过了六十个秋了。
年年岁岁秋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能记得哪个秋呢?
记得四岁时,六零年,大饥荒。农村的事是后来知道的,我当时好歹是城里人,而且是省城,只知道家家吃不饱,人人露菜色,一切都是凭票供应。母亲和许多人一样得了浮肿病,居委会工作人员核实后,每月给发几块用麦麸和谷糠粉做的“健康饼”,算是一个照顾,大概就像现在的低保一样。为了扩大粮源,我们住的省直机关大院,把院里的空地划分成若干块,每家一块,让种粮食。
父亲种了玉米。
记的春天下种,更记忆深刻的是,小苗刚长出来,嫩嫩的,弱弱的,一行行,一片片,星星点点,就像一群和我一样大的孩子。父亲在地里除草,我在地里玩耍。天空下的零散的毛毛细雨,身上的单衣不湿,就是冷,彻骨的冷啊。只有不停的奔跑,才能暖和点。不小心踩坏一株小苗,父亲看到了,大发雷霆,让我幼小的心相当诧异,没见过这样的父亲。长大后我想或许是生活的不确定和艰难,还有寒冷,让除草的父亲心中郁闷、烦脑。但那时的寒冷就永驻在我身体里,一直到现在,每每出现在梦里。
这是最初的寒冷记忆。
那年的秋,我倒记不清了。
记的我上小学时,每天早早起来,自己煮一点代藕粉(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粉面加糖精的东西,我当时以为是什么高级食品,直到三十多岁了,才知到世界上还有纯藕粉),吃两片炉边烤的脆黄的窝头片,背着父亲部队转业的军用黄挎包上学去了。那黄挎包是前苏联生产的细布做的,我一直用了整个小学的生涯,补丁摞补丁。但我的学习成绩全班最好,还会画画,在我们那一带,算是个好孩子,有点名气。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去粮店排队买红薯,那时的红薯不是菜,是粮食,在粮店卖。那队排的好长好长,还拐了好几个弯,有些人是彻夜排队,深秋北方的夜,相当冷。我是家里的长子,什么活儿都干,我的伙伴也那样,习以为常。忽然,看到和我住一个院的某高干的儿子路过我身边,他开着怀,露出里面精质的毛背心,趾高气昂的从排队的人群旁走过,眼中有不屑的神情,还飘过一股高级饼干的味道。我想,他刚吃了早饭。从那时起,我知道了生活的差别。那年我八岁,八岁的秋天,文革还没有开始。
公平的理想在那时滋生。
后来文革中,父亲住中央学习班二年,学习结束后,全家插队下放,那是一九七零年。那年的七月全家人到了农村,开始了农村生活。基本农活我都干过,种玉米、高梁、黄豆、谷子。送粪、沤肥、深翻土地。早晨五点起床,爬坡下沟,走五里路才能到地头,那时的口号是“农业学大寨,一天三送饭”。在地里吃了有专人到各家各户取来,并送到地头的三顿饭菜,然后一直干到夕阳西下。那年的秋天,我看着金黄的玉米、谷穗,还有扎手的黄豆,还有酱红色的高梁,那种人生阅历,那种思绪的漫游,在我少年时期的心里,长出了一株困惑的迷惘之花。
它影响了我的一生。
那年秋天,我收获了不仅是粮食,还有比同龄人深刻的人生认识。我的思想基础就在少年时期形成了。在未来的岁月中,无论干什么,我从不怕吃苦,从不欺弱逞强,也不向恶势力低头,既不趋颜附势,也不妄自菲薄。靠自己,赢得自己的应有。
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全家回到了省城,父亲还升了官,家境好转。然而我们全家人,都信奉着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的古训。用知识谋自己的膏粱,尽应尽的人意。
每个人都被他的时代绑架了,我至今做不出好梦,最常见的梦境是:一条不太宽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直伸向远方,两边是贫瘠的黄土地,路边杂草稀稀拉拉。还长着一些瘦干的杨树,灰蒙蒙的,不知是什么颜色。一辆老式的长途车,摇摇晃晃,艰难的嘎吱嘎吱开过,扬起一片尘土。路边一个小卖铺,大概卖一些杂物和食品,有几个人在活动,不知在干什么,就像泛黄的秋天旧影像。
梦中总是那时的秋。
后来当记者,拍摄民俗文化,高山美景,古迹名胜,风土人情。真是涉过了无数险滩,爬过了多少高山。还是每天土里来,土里去,真没有现在文友们描写尘土的浪漫。几次车行驶在悬崖深沟的路上,遇雨打滑,差点就翻下深沟。夜晚穿过河滩,水花飞溅,一路星空。尤其是在山道上行驶,摇晃颠簸,回头一看尘土飞扬,漫天迷漫,好似万丈红尘。夜晚,别人都睡了,我还要写下一天的拍摄内容,计划着明天的拍摄任务。同行的人累的换了几拨,而我一直坚持到最后。
这都是我少年时期困惑的迷惘之花,开出的坚强并深沉的秋果。
我曾多次在深秋,登上古长城,抚摸着残破的烽燧,望着远处起伏的汉墓群,遥想狼烟四起的岁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词句涌上心头,不胜唏嘘,无限感慨——那是战乱带给人们的痛苦幽怨。秦关汉月,“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传递着守边人的艰辛和遥远迷惘中的輣车镞矢。
秋天在古长城临风遥望,秋绪越千年。
人类从尘土中走来,大地成了人类本源的象征,纷纷扬扬的飞尘,就是人类不灭的精神和思想。我们在万丈红尘中度过,我们在艰难中跋涉,思考是人类的标志。就像我们的祖先,一步步从蒙昧走到文明,就像春华而秋实。而秋季,是人类在飞尘中思考的季节,然后冬藏,然后祭神,然后春暖花开,又开始了人生的一季。
繁华落尽的深处,就像深秋。
记得秋天在太行山的末端,山势险峻,风光旖逦,雾从底部升腾,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中,仿佛古人描绘的仙境。到了山顶,岂止一揽众山小,黛青的群山层层渐远,天地融在无尽的远方之远,晚霞的火烧云奇逦壮美,让人忘记今昔是何兮。
好一个北方高山的深秋!
我已想好,风残烛年,就登上此山,在深秋的晚霞中等待黎明,微笑着期盼着生命中的另一个春天,就像柏拉图描述的人生,生与死的后知而畅远。
这就是我记忆中片断的秋。
近期见到许多文友写秋,秋意缠绵,秋月光灿。其中不乏禅意,不离愁思;秋景火热,秋季养性尽漫空间。南山没有写秋的情缘。忽一日,南山晨起推窗,凉风拂面,心中一恸,就写下了如此文字。
南山也有秋缘,人生如四季,冷暖惟自知。
再次感谢如烟君!
我不想记得哪个秋,可四岁父忧子寒的秋天,伴一场毛毛细雨,淋透了我的记忆;我不想记得哪个秋,可八岁冷暖有别的秋天,静悄悄滋生我公平的生活理想;我不想记得哪个秋,可农村金黄的玉米、扎手的黄豆、酱红色的高粱,不经意浆染了生命的底色,深刻着我人生的认识;我不想记得哪个秋,可秦关汉月,长城烽烟,秋绪越千年;我不想记得哪个秋,可秋一步步,一层层,烙进了我的生命,丰富着我的思索,是生与死的后知而畅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