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张家儿子媳妇们提前回了乡下老家，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在院外小柴屋里拢一堆火，媳妇们怕冷，抱了孩子去小屋烤火，人多就有了气氛。而在这时，后院的老李头也会拿着手电慢腾腾地踱步而来，跟大家一起坐下来烤个火熬会儿夜。张家两兄弟忙给老李头搬凳子，一边大声地问，吃了吗，李爷？寒暄两声之后，老李头也就没了多余的话，自顾自地坐在屋子最角落处，抽一两根两兄弟递过来的烟，用颤抖厉害的右手扒拉两下地上的柴火，全然感觉不到旁边的两个媳妇脸上的嫌弃的笑，以及嘴里的“吸溜”之声。然后便木然地坐着，暖和的屋子，使老李头很快眯起了眼睛打起了呼噜。儿子媳妇们又说起了关于老李头的轶事。
　　 “你瞅李爷，跟神仙似的，早上日照三竿起床，中午晒个太阳再打会儿盹儿，这才吃过晚饭多大会儿啊，又眯楞起来了。呵呵……”张家老大声音不大。其实就算声音大点，他也不一定完全听到。不知是反应慢，还是耳朵背，反正平时跟他说话，都得用大声喊的。
　　 “是啊，李爷现在可会享受了，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啥事不想啥心不操，也不像别的老人一样，闲着没事上个山拾把柴活动活动骨头，听妈说，扶贫办每年都给他发油发粮衣物啥的，现在连衣服都不用买，穿不完的募捐处送来的衣服，都成了一次性了。每个月定期去取回自己的什么险什么金的，抽个小烟买个小吃，靠‘国家’养着，不想存钱只要够花，冬天拢堆火一坐半天，老惬意了。”
　　 “到了这个年纪，别人都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的，像他这样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眼睛一闭再一睁就是一天，行尸走肉般，最终来去赤条条，像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说这话的是二儿媳，因为比其他几个人多念了几年书，想法跟众人也不大一样，因为嫌家人观念落后思想陈旧，有时候在家还有点格格不入般地小清高。如果平时带孩子回家，遇到李爷来家玩，看到小孩总想毫不避讳地上前拉拉手抱抱，二媳妇心里很是反感。每每此时，二媳妇或张家妈妈总是趁他还没到跟前就赶紧把孩子支开抱走，如果被不识趣的老李头碰到了孩子，就赶紧抱去洗手或换衣服。二媳妇虽嘴上不说，也不人前抱怨，但大家都明白，二媳妇爱干净，不想让邋遢的老李头碰孩子，却唯独老李头自己看不出来别人对他的嫌弃。
　　 张家妈妈是话多的人，也忍不住接了茬：“不然人家咋说这老头缺心眼儿呢，年轻时候也相过一个女的，人是个哑巴但不傻，那时候已经住到家里来并且怀了孕了，就在谈婚论嫁时，哑巴的哥哥想跟他要一只羊，后来看中了一个带着小羊的母羊，想把娘俩儿都带走，但小抠的老李头愣是把小羊隔开了。后来亲家哥哥一气之下就带自家妹子走了。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吆，这么说李爷这辈子还留了根儿了。”
　　 “就算留几个又有啥用？跟他有啥关系，一辈子谁陪谁管他？自己最后不还是无儿无女的孤老终身。”二媳妇心气儿高说话也尖刻。
　　 “呵呵，可不是嘛？”张妈妈也笑着附和。“老了老了也变得不择己（自爱）了，住着人家房子也不知道爱惜点，前几天听你爸说差点把后院房子点了。自己拢了火出去时不知道把火熄了，晚上你爸去后院喂鸡鸭，发现厨房里火光通明，一看厨房的柴禾堆已经着起来了，火苗都快窜房顶了，赶忙泼了几盆水上去才熄灭。看看，这要是把咱房子烧了，你说说这算咋回事呢？”张妈妈叹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还有一次烧香时，差点把条几柜给烧着了，也是幸亏发现及时。”张爸爸也是抱怨连连。
　　 众人吃了一惊，又说起了老李头的住处问题。大媳妇说：“当初想着他一个人可怜，香嫂子说让他住下来，离的近也好有个照应，这谁知道咋恁没材料（形容人笨拙遇事没脑筋）。”
　　 “他窝囊还不是大问题，如今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了，一个人住万一哪天有个闪失……说不好听点如果人不行了，死到别人家里，多不好啊。”张妈妈说，他是五保，其实是可以去养老院的，吃住都有人管，可他不去，又不好撵他走。
　　 老李头迷糊醒来，迷糊地看一眼大家，看来刚才说的话也没入他耳朵。看到火边放着几个带叶子的新鲜玉米棒子，经火一烤香喷喷，叶子也逐渐变焦变黑了，孩子们开始把棒子翻面，他也弯下身伸手去摸棒子去剥皮。二媳妇咂着嘴，旁人知道二媳妇是啥想法，皮一剥掉不是沾了满身灰？而且李爷的手大家是知道的，黑的锅铁般，去碰吃的东西，搁谁也嫌膈应。于是张妈妈和儿子赶紧阻止：“别翻了别动了，皮一剥都没法吃了。你要吃你就拿一个不吃就别碰了。”尽管这样，可还是阻止不了他的“勤快。”“没法吃了！跟个小孩样不懂事！”二媳妇嘀咕着，旁人也无奈地“哎呦”着，老李头依然不知自己正在招人烦。
　　 是的，老李头就是这么个人。不傻但也不聪明，用乡下人的说法就是“没眼色”。也许因为这个，才成了一辈子的老光棍。以前住在山坳里跟张家老邻居，张家三个孩子从小就很被老李头宠爱，整天背着抱着出去玩，有点闲钱常不忘给孩子们买吃的。对孩子们的好，张家老小心里都很清楚，所以后来，随着山里人们陆陆续续搬下山盖了新房，只剩老李头一个人在山上，后来老李家一个有点头脸跟张家关系也不错的女人——香嫂子出来管事，说老大家的房子反正也是闲着没人住，老李头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山上也不安全，就让他搬下来住老大家的房子吧。大家均无异议，于是闲置的后院就成了老李头的“家”。
　　 老李头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张家对他也比较照顾。平时做顿好吃的，会想着给他端一碗，新蒸的馒头，赶着他来串门时，也会招呼他趁热吃拿两个回去，鸡窝里的鸡蛋，他也可以每天拿去吃。想着老李头的腿脚不灵便，耳朵不大好使，右手也抖的厉害，身边也没个亲人，张家儿女们也处处帮扶着。孩子们回来给他买了拐棍，买了棉鞋，给爸妈买的蛋糕也不忘拿点给他。二媳妇不解：“不就一个老邻居吗，又不是亲爷爷，咋这么想着他呀？”“小时候对我们好，就像对待自己亲孙子似的，有啥好吃好玩的都想着我们，亲爷爷听说死的早，我都没见过，小时候对我们来说，李爷就跟亲爷爷一样。现在对俩侄子也是。”老公如是说。
　　 但不管怎样，二媳妇就是对这个邋里邋遢、没眼色的老头不喜欢。瞧瞧他，就像是一年到头没洗过手脸一样，脸上黑的油光发亮，一双手找不到一块肤色，指甲长长，整个一煤堆里出来的一双手，身上的衣服就更不用说了，件件都是油光光地结了几层痂。他来家里坐过的椅子，二媳妇都想做了标记，自己以后再也不沾那把椅子。自己脏也就算了，也不懂得离别人远一点，那长年累月不洗、层层黑垢造就的一双“熊掌”，谁见了都嫌寒掺，他怎么还毫不知趣地抱孩子摸孩子？刚蒸好的馒头还想逐个摸一下，闲着没事时还去桉电视遥控器，这情商也真是……难怪招人不待见。还好自己平时不在家，要是在家的话以后得每天大门锁起，不让他进门。来家一次，真的担心会不会带来什么病毒。后来问婆婆，他咋不去养老院，既然有人管，为啥还要自己动手做饭洗碗洗衣？婆婆说，他是嫌那里没人说话，太局限，活动空间不自由。想想也是，整天面对一些哼哼哈哈的老人，无话可说，没处可去，除了死气沉沉，没一点人气。呆在村上，最起码还能出来转悠转悠透透气，去人堆里凑凑热闹，看看活泼的小孩在面前晃悠，有了人气儿，心情也会好一点，活得也像那回事了。唉，想想人老了，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万一哪天摊上个啥病，谁在床前照顾，怕是连个端口水的人都没有吧。二媳妇直白话不多但心眼不坏，除了对老李头的邋遢、不懂事有点无语，平日里见了仍旧笑着叫李爷，有好吃的也不忘让让李爷，给搬个凳子。而大媳妇虽然见谁都嘻嘻呵呵大大咧咧，而在对待人方面，却未必有二媳妇的慷慨。
　　 平时张家老两口带着老大家的两个孩子住在前院二儿子家里，开块菜园种点小地在后院里养些鸡鸭，因为后院水井长期荒废不上水了，吃水要从前院挑，这个工作自然也就成了张家二老的事了。外面垛的柴禾随便他去用，园里的蔬菜随便他摘，冬天的脏衣服有时也会拿到前院让张妈妈帮忙丢到洗衣机。上街时会问问老李头有啥需要的，就一并给他捎回来，逢年过节时也会给老李头拿点饺子等吃食，有时还直接把他叫家吃饭。俨然像对待自家老辈人一般。
　　 不知是对张家心存感激，还是本就喜欢孩子，老李头间隔一段时间也会走个五六里路去一个小集镇，买点菜或零食水果，然后拿给孩子们吃。二媳妇总说，花这些钱干啥哩，家里又不缺吃的，恁大年纪了还跑恁远，走得动不？张妈妈说，他也是闲着着急，慢慢走走晃晃，自己也爱吃个小吃啥的，手里有点钱就只管花也不考虑别的。小女儿快要生了，张妈妈对老李头说，以后鸡窝里的鸡蛋你就别收了，省着点吃，得给妮儿攒着呢。老李头说，等以后妮儿生了，我再给她买点。有时说这老李头没心眼儿吧，也怪仁义。
　　 后院靠山，位置略显偏僻，随着近年打工热，村里平时也就住着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多是老弱残或孩子，快要空巢的村庄，本就寂静萧瑟，不出门将连人影都不多见的老李头，日子有多安静孤单就可想而知了。因无处可去，他每天都要去张家转悠几次。每日里吃过饭闲来无事便踱步到了前院，大家也都没把他当外人，问一声吃了吗，他答一句吃了，然后就找个地方坐下了。晚上电视开着的时候他也进屋坐一会，眼睛盯着并看不懂的电视屏，看着屋子里吃饭的人，面无表情。当家里没人的时候，独自在没有光亮的屋子里坐一会也就走了。中午吃过饭就又转悠下来了，张家门前坐几个人晒太阳闲聊，他也找块石板或破凳坐在人堆里晒着太阳，别人不与他搭话他也没什么话，一个人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过会眼睛又眯了起来。有时转到人群，在家的一些小辈人还会给他递支烟，用抖颤的手接了过去放在嘴里，又抖颤着点火，看到费劲的样子，后生会上前帮忙，再拿他开几句涮。在别人的笑声中，他不气恼也不高兴，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有调皮的孩子拿水枪比划他，把摔炮扔在他脚边，他也不冲小孩发怒，仍是呆呆地坐着，直到小孩朝他做着鬼脸跑开了，他才不温不火地拿指头点点孩子的背影。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气，他能一坐坐一两个小时，看人们谈笑风生，看身旁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这才是生动的生活吧。
　　 一个人做饭吃饭，走路沉默，时光就这样流过，老李头也一天天地老了。仍旧一副矮挫的身影，孱慢的脚步，终日一副不悲不喜没有表情的脸孔。看着别人家儿女成群欢声笑语热热闹闹，不知道老李头的心里有没有过一点羡慕或是失落。
　　 老李头有低保、五保等一些贫困补助，减免了电费，每个月好像还有一点补贴可领，虽然他就这样每天“坐吃山空”，加上近邻的接济，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只是随着年岁大了慵懒不爱动弹越来越邋遢，渐渐地也开始招人嫌了。
　　 张家二老宽厚，常劝他好好把手洗洗，也隔三差五去后院打扫一番院子，不然每天将鸡屎成堆无处下脚。院里有厕所，他有时还跑到大门外大小便。张家二老也会絮絮叨叨地告诉他注点意，但过后只能再次摇头，这人一老，咋就变小孩了。
　　 本来住着别人的房子，邋遢也就罢了，老了老了也不正经了。老李头后来不知道啥时候跟一个疯癫女人鬼混上了。那女人也是有家有夫有孩子的，因为傻整天只会东游西逛，常跑到老李头后院去玩，有时赖在他家吃饭，家里人也图个清净也没人管她的去处。行动迟缓的老李头就这样时不时“养”起了别人的老婆，也解决了自己的饥渴难题。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在意，只是当为笑谈。
　　 村里的光棍不止他一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也有。他也不怎么跟人家交集，仍旧一个人独来独往，看日出日落吃饭睡觉。而且他不同于别人的是他竟然还吃斋念佛。前面说的他有一次烧香差点导致失火就是因为他每天都上香，所以看到老李头手腕上戴一个与自己极不对称的电子表也就不稀奇了。虽然那个手表时间已不准，也不妨碍他的生活，他不是用来看做饭时间的，而是看间隔了几个小时该上第几柱香。信佛除了不能食肉类，还得供奉香和裱，所以这方面也是一笔开销。有时有人开他的玩笑说，整日里信佛烧香的，也没见得到多大的庇佑，瞧那手还抖那么厉害。也许老李头不知道什么是信仰，也不懂信佛，信佛，也许只是他向善的一种根缘，寻求一份自我的安宁，祈求自身的平和。
　　 过年了，因为有了媳妇们的介意，张家不再叫老李头来家吃饭了，会拿点不同花样的馒头、油挞、素饺子供他过年。老李头晚上还会去张家跟大家围炉而坐，消磨会时间。那天晚上张家煮了好吃的酸汤饺子，张家二儿子给老李头盛了一碗，因手不利索，汤洒了出来烫到了手，他准备把碗放到火旁地上时，竟把整只碗都弄洒了。张家儿子赶紧去捡碗准备回去再盛一碗，回来时却见他在拾地上的饺子吃，这边拦着那边已填到了嘴。大家知道说他也没用，也都随他去。本以为这个年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初一早上又发生了一件让人不省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