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不去的故乡年味
随着春节临近,手机上,网络上为年预热的新闻消息纷呈而至,虽然内容繁多,形式多样,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研究是什么呢,自己竟然有点茫然。日前,在朋友的一篇关于年的文章中,当读到被引用的一首童谣时,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年味,是小时候的年味,小时候故乡所特有的飘荡在大街小巷中的,洋溢在大人们脸上的,也是流淌在孩子们童谣声中的浓浓的家乡年味。
“腊八”前后
其实,故乡的年味,从吃过腊八粥后就慢慢地涌上来了。故乡有句谚语叫“腊八前后,扫尘除诟”,讲的就是清扫积尘,准备过年的意思。记得进入腊月,农村人家就为如何过个丰盛的年而盘算开了。父亲带着我的哥哥们,开始把家里窖存的土豆或萝卜装在架子车上,拉到集市上买几个零钱,以备过年之需。母亲带着嫂子们,挑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把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中央,然后用提前准备好的新扫把仔仔细细地打扫屋子,从上到下,从椽条到墙面再到地面,彻彻底底地清扫一遍;然后再从井中打桶冒着热气的清水,把坛坛罐罐统统擦拭一遍,把各个房间的门帘窗帘清洗一遍,然后再回归还位。尽管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但经过这次扫尘,家具焕然一新,房子窗明几净起来,过年的味道就这样萌发了。
“富汉穷汉,杀猪过年。”一入腊月,庄户人家杀猪宰羊是一道不可缺少的事。光阴过得富裕的人家杀头大肥猪,日子过得紧巴的人家也要凑合着杀只小瘦猪,最少也得宰只羊。当初,农村没有屠宰厂,所有杀猪宰羊的事,都是乡亲们相互协助着干。过完腊八,庄里几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们称其为庄面子一起合计,决定什么时候开宰,从谁家开宰。然后各家各户的“撑柜的”——家长自行前去排队。宰猪按次序轮流进行,从东家到西家,一个轮回总得十天半月才能结束。
轮到谁家,男主人要提前在院子里生一大盆火,还要在院子中提前备一个大水桶以备烫猪毛。女主人一边烧两大锅开水以备烫猪,一边和面、备菜准备中午的待客饭菜。
早饭一过,乡亲们陆续而来。只等操刀手一声令下,大家一涌而上,三下五除二将一头猪绑上木案。猪的一声惨叫,吓得孩子们紧忙捂住双耳。此后,有两件事孩子们最上心:一件是拔猪鬃,就是把猪背上长得比较长的鬃毛生拔下来(因为自己手上没劲,一般只能求助父亲或哥哥们了),交给村里的合作社(商店)换糖吃或买上学的作业本;一件就是等着耍猪尿泡(猪膀胱),看着大人们在大水桶里烫猪,再退毛,然后开膛破肚,小孩子两眼紧盯着自己的期望。随着猪尿泡拍地一声落地,大家蜂涌而上,如获至宝。先用竹筒吹气,再在地上按揉,如此反复,就可得到一个大“篮球”,聚一帮同伴相互传递,高兴得连中午的肉菜也会忘掉。
小时候,对于年的期望很简单:一是有肉吃,一是有新衣服穿。单从吃上讲,乡村人家,从杀猪开始,年就从嘴上过起来了。谁家杀猪,除请当天帮忙的乡亲外,还要请左邻右居的乡亲尝鲜。如果谁家因事来不了,主家就会准备一碗肉菜,一块滩饼,派小孩逐家地送过去。当时我和几个侄子,都愿意承担这个任务,因为不管到了谁家,他们都会给我们送几枚糖果之类的东西作答谢。记得父亲是全村的操刀手,每次吃完主家的宴请,还会带回来一块手掌大小的猪尾巴。母亲会将其撒上盐巴和调料淹起来,等到三、四月春耕时为全家改善生活。直到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父亲再也不当操刀手了。我问父亲缘由,父亲说,现在日子好了,他怎么还能忍心去杀猪呢;尽管它是生畜,但也是条命吧!当初因为日子过得穷,他是为了带回那块猪尾巴改善我们的生活才为乡亲杀猪的。听着父亲的话,让人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也为父亲的大爱而感动。
糖瓜的诱惑
“二十三,糖瓜粘;送灶神,过大年。”腊月二十三日,老家人称其为小年;是一个紧次于春节的日子,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送灶神。灶神自大年除夕来到人间,日日目睹着主家的酸甜苦辣,好不容易才有七天回天庭述职的机会,想来也是够辛苦的。但中国人总免不了有托请的习惯,就连神灵也不例外。由于灶神对主家的功过得失一目了然,所以主家还是想着法子让灶神高兴,上天向玉帝多美言几句,以便来年赐得更多更好的财运,所以必须得在灶神身上做足功夫;于是,聪明的人们想到了糖瓜。糖瓜是乡间以大麦、玉米、谷物为原料制作的麦芽糖的结晶体,有的是长条形、有的如蒜头状;以白糖为上,红糖次之。糖瓜有粘性,甜而不腻,久存而不硬,老少皆宜。人们早早地从集市上买来糖瓜,锁在柜子里以备送灶神。
二十三日夜,吃过晚饭,听父亲的吩咐,我从母亲手里接过久盼的那把钥匙,将糖瓜从那个结实的木柜子中取出来,放在干净的碟子里,恭恭敬敬地端到灶神面前;然后,在父亲的带领下点香、焚纸、浇酒、磕头,最后不忘让灶神尝尝糖瓜的味道。往往是找一块粘性好的糖瓜,粘在灶神的嘴唇上,一柱香着完后再一把火将其送往去天庭的征程。记得老家的灶神像画得是一对中年夫妻,在座位上慈祥地看着下方。灶神两边贴着一幅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上联是“下界降吉祥”,横比是“佑一家平安”。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天庭述职,直到年三十晚上,再把灶神请回来,而且灶神面前必有猪头相迎。
自糖瓜捧到社神面前,我们就火烧火燎地等待着一柱香快点燃完,然后分到几块香甜的糖瓜。等糖瓜分到手,又舍不得吃,或是用舌头舔一舔,或是用牙尖挂一点,满嘴的那个甜哟!剩下的全部装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存起来,留着今后吃。可往往第二天,糖瓜因受热融化牢牢地粘在了口袋里取不出;只能用手撕一点,放在嘴里扎巴几下,在纠结的甜蜜中等待大年的到来。
豆腐粉条备新年
时令一过腊月二十三,年仿佛成了伸手可及的事。孩子们满街巷唱着:“腊月二十三,过年还有整七天。量麦子,磨白面,白馍馍蒸了两莆篮;穿花衣,得大钱,满碗猪肉过大年。”在孩子们的童谣声中,每家每户做粉条、做豆腐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母亲带领孩子们先把鸡蛋大小的土豆挑选出来,用清水反复洗净泥土,抬到村里的粉碎机上粉成浆,再拿回家用清水反复冲洗沉淀出淀粉,然后把活螺床支在大锅上,一人将淀粉团放入活螺床中,一人在床子的杠子一端压,细长而均匀的白粉条就落下滚烫的大锅中,转眼成了餐桌上的美餐了;而在一旁急不可待的我们,瞅中一个机会,挑起一根粉条就往嘴里放;母亲看着一头含在我们嘴里,一头还在锅里的场景,也只有苦笑的份了。
哥哥们早早地把黄豆泡在大缸的清水中,等黄豆泡软发胖后,再在村里的粉碎机上粉成豆泥浆,经过几道过筛,等浆泥中的淀粉全部融入水中,然后倒入一口直径两米左右的大锅中徐徐烧沸,使之变成豆浆。豆浆固化后即为豆腐,所以制作必须用心,而且要有一定的经验。烧火的原料必须是麦草,以免锅底被烧焦而影响豆浆的口感;扬汤的师傅必然是位老手,熬汤时间长短全凭经验。等到锅中的豆浆表面有薄薄地一层豆皮出现时,一般认为豆浆已经熬成,接下来就是卤水点豆腐。人们常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但家乡点豆腐一般不用卤水,而是用自家大菜缸中的浆水;每家往往提前准备大半水桶,专等点豆腐师傅用。
点豆腐师傅先舀一木瓢浆水,慢慢地浸入翻滚着的大锅中,围绕锅边转一周,一道白花花的豆腐花儿随着木瓢的轨迹出现了;再一瓢下去,又一道豆腐花儿再次涌现……最后,师傅看准机会,提起木桶将剩下的浆水全部倒入锅中,原先混浊的一锅浆汤,顿时变得泾渭分明,凝结成块的豆腐沉入锅底,淡黄清亮的浆水则在豆腐上面。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吃大户”行动就开始了。大伙一涌而上,或用勺、或用瓢、或用竹罩、或用碗,从锅中舀豆腐吃;这时主家也不小气,任由乡亲自食其乐。师傅将锅中的豆腐盛入一块干净的白布中,然后系牢四角,在上面放几块石头,压出水份,豆腐即可成形,放在阴凉处,可吃到正月十五。
记得全村只有一个豆腐房,自家做豆腐的机会并不是每回都能轮到白天。有时睡到了半夜,哥哥端一盆豆浆来让母亲尝。听到响声,我们一跃而起,也顾不得天冷穿衣服,争着品尝鲜豆浆的味道;而母亲却拥被而坐,看着一群儿孙出洋像,满脸全是幸福的笑。
除夕前的忙碌
万事具备,只等年到。但匆忙的人们有时也会忘东忘西的,于是就有了年三十上午的抢集。父亲总会让哥哥把要买的东西记在本子上,一样也不能少:灶神像是必请的,鞭炮是必买的,二两香油是必酌的,还有两道黄表也是必备的……我想跟哥哥一同去,可哥哥速度快一转眼不见了。母亲与嫂子们用大蒸笼准备着半个月的馒头、包子,还有高粱面、玉米面的发糕,我就拿一包两毛钱的香烟到邻居家请乡村书法家思缘写对联。思缘是位残疾人,一生未婚,乐于助人;因练得一手好字,每逢年关,远亲近邻都请他写春联。他来着不拒,一一接待。父亲一听,立马嘟叨开了:咱家的高中生、初中生,还赶不上邻居的一个完小生,连写一幅对联也要去求人,真不知脸面往那儿搁?母亲听到我与父亲争辩,赶紧端着一盘刚出笼的包子送到父亲面前:老不死的,赶紧让包子堵上你的嘴吧。父亲愤而无言,我却溜之大吉。
哥哥赶集归来,我求人的春联也写好了。父亲在上房里生了一盆红艳艳的炭火,蒸完馒头的母亲已开始做晚饭了。侄子闹着要放鞭炮,父亲说:贴完对子放不迟,鞭炮是敬神时才用的。于是侄子端着面糊糊一次又次地摧促着贴春联。
下午6点,日暮西山。父亲一声令下,我带着侄子们贴春联,先主房,再厨房、侧房,然后是大门;哥哥把早先服好的纸包分别写上逝者的郭氏***,在下方写上儿孙的姓名,再工工正正地摆上正堂。桌子中央立块用红纸折成的令牌,上书“郭氏三代宗亲之神位”。父亲带领全家男丁从正房的祖辈神位、院中的天地神位、厨房的灶神,大门的门神逐一上香、焚纸、磕头,每到一处,我与侄子争抢着把半挂鞭炮系有一个木棍上点燃,在劈哩啪啦声中,我们就真正走进了一年一度的年中。
上坟祭祖是家乡年三十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有年关不忘先辈养育之恩的寓意。主要是到祖靠的坟上烧点纸钱、敬杯薄酒以寄托哀思之情。父亲把桌上摆放的纸包放入竹篮,让我们孩子提着;自己把香、表、酒、茶之类祭祀品另放在香盘中,自己虔诚地端着前面走,儿孙随后,一路大大小小几十口子向爷爷、奶奶及祖爷爷、祖奶奶的墓地走去。此时,乡间道上随处可遇到怀着同样心情的乡亲,有前有后,有远有近,都在祭祀自己的祖先。祖辈的坟头早已被生产队铲平了,但自己的祖先在哪里,儿孙们心里有数。父亲总能以坐标的方式,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祖先的坟头。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柒黑,但祭祖的人们还在外面。这处那处的火光又把天地照得通亮,而且四周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我们祭祀完先辈往回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还有酒的醇香。
夜刚开始,繁星点点,我们在手提灯笼的指引下原路返回。家家户户的家门口,早已挂上了一盏防风灯笼,按习俗,它要一直亮三天三夜。
母亲早已做好了年三十的夜饭,有菜、有鸡、有蛋、有排骨……为了这一桌丰盛的饭菜,父亲劳累的一年,母亲计划了一年,而我们孩子期盼了一年的年终于被我们等到了。
年夜饭与守岁
上完祖坟,就等于把先逝的祖辈请到了家中。在父亲的带领下,先到厨房贴上灶神,献上猪头肉,再到主房祭桌前给祖先神位点香、焚纸、磕头;然后我们再给父亲、母亲逐一磕头拜年。父亲则乐呵呵地从内衣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小纸币,每人两毛压岁钱;大人小孩人人有份,一个也不能少。母亲从衣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糖果、花生、核头、红枣之类的年货,按数量均分给每位家庭成员。嫂子却端上来早已炖好的排骨,哥哥已打开从集市上打来的那瓶散酒。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聚在父母的大炕上,吃着年夜饭,说着吉祥话,计划着来年的好日子。父亲在儿孙们轮流的敬酒中,红着脸,高着嗓音,说着开心的话;母亲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吃几口菜,呡几口酒,闭着眼睛开始打起盹来。我知道母亲为了这个年,确实累了。劝母亲趟在炕边上休息一会,母亲摇摇头,睁开眼很歉意地说自己不累,然后再看着儿孙们在那里喝酒行拳。我知道,母亲是怕扫了大家的兴,强撑着劳累的身体,看着我们乐着过年。
吃完年夜饭,坐年夜(守岁)又是家乡的一个习俗。小孩子吃饱喝足后,已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了,而父亲与他的儿子们却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说着话守着年夜。记得有一次,坐年夜时,二哥与我们玩一种叫“猜虚实”的游戏,规则是一个人伸出拳头,大家猜拳头中有无东西,猜准者赢一枚糖果,猜不准者输一枚糖果。刚开始我们信心满满,想着凭借自认为聪明的脑子可以大获全胜的,可不几个回合,我们几个孩子手中的糖果全部被二哥赢走了,那可是一年来朝思暮盼的宝贝,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二哥是位手艺人,凭借自己的长处时常在外搞点副业,为家增加一点经济收入;为此,也被生产队批斗过不少次,一人在外受尽了人间的炎凉与欺骗,在生活处世方面自然有自己的独道见解,也深受父亲的器重。二哥看到我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就把赢我们的糖果全部归还给了我们,还把他自己的那份也分给了我们,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凡是游戏,都有赌博的性质,一定有骗局;如果想靠聪明或凭运气赢对方,最后血本无归,你们要千万记住。二哥的话时时提醒我远离赌博性质的场所,别说打麻将,就连斗地主我也没学会,其实是没有学,他的话让我受益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