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青瓦(传统·散文)
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间,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吊脚楼依山而建。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唱着山歌,女声高亢悠扬,男声雄浑激昂,歌声在山谷间不停地回荡。屋顶的青瓦,排列得整整齐齐,椽子正上方的瓦向下覆盖,椽子间的青瓦向上排列,一瓦紧扣一瓦,形成一条条间隔均匀的水道,逐渐倾斜向下。下雨天,雨水击打在青瓦上,激起的水花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平铺在青瓦上,青瓦泛着亮光,却又朦朦胧胧。雨水顺着水道流下,仿如一道道小溪,白花花的雨水从屋檐口垂直落下来,水花四溅,形成一道水帘,而水帘里的吊脚楼,却滴水不漏。冬天的雪使青瓦换了装,雪白的屋顶隐隐还有青瓦的影子,吊脚楼像盖了一层棉花般,看着并不感觉寒冷。青瓦间冒出的袅袅炊烟,像是母亲轻柔的呼唤,呼唤着田地间劳作的人们,回家休息吃饭。青瓦,是吊脚楼的帽子,是大山子民的庇护,头顶的一片天。
我记忆最深刻的青瓦烧制,是全村统一行动,场面热闹异常。那还是在大集体年代,每家早早地吃完早饭就到地坝里集合起来。队长挑出一些年青力壮的劳力跟着烧瓦师傅挖窑、挑泥做瓦,其它人则一律上山去砍柴。不是每个地方都能烧瓦,必须得有好泥,而哪家只要盖房就得买瓦,烧出的瓦基本不愁卖。所以在那个很难有东西能换来钱的时代,烧瓦是全村的大事,每人都起早贪黑,倾力劳作,以多挣点钱。
做瓦用的泥必须是纯净度很高的黄泥,粘性很重,我们村刚好有地方产这种泥。挖出的泥挑到地坝里聚在一起铺开,中间留出一个坑,在坑中倒入水。然后将牛牵来,在泥里来来回回地踩踏,使黄泥与水混合均匀,泥也渐渐变细而富有粘性。耕牛是农村的依靠和支柱,有时人们舍不得用牛,就用人在里面踩。水和泥的比例很重要,得由师傅来把握,水太少泥太干粘性差无法使用,水太多泥太软也无法成型。最后黄泥要不见水又柔软有度,粘性十足才可以拿来烧瓦。泥踩好了,师傅会用以细钢丝为弦做成的弓来切分黄泥,细钢丝被沿表面推进泥中,手掌贴上去再提起就会有一块薄薄的黄泥被取出。切的目的是要去除石子、木块等杂质,检查没杂质后就将泥使劲地拍成一堆。这样检查两次剔除杂质后,泥就准备完成,可以开始做瓦了。
师傅做瓦的工具主要是一个可旋转的木盘、一个瓦桶和一把瓦刀。可旋转的木盘架到齐腰高的木架上,表面要平稳转动顺畅。木盘中心有一立轴,以立轴为圆心有一个突出的圆形棱,刚好比瓦桶小一圈。瓦桶是四块弧形木板,木板之间有突出的棱,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没有底的圆桶,上面有一木柄便于提拿。瓦刀是弧形金属薄片,弧度与瓦桶严格一致,背面装有木柄。师傅将一层薄纱布围在圆形瓦桶外表面,切出一片一厘米左右厚的黄泥,迅速贴到瓦桶四周。沾了些水的瓦刀压住黄泥,转动木盘,则各处的泥就会厚薄一致,且表面会变得光滑平整。再用一与瓦等高处钉有一薄钉的竹条紧贴到瓦桶上,转动瓦桶,瓦就会被切得四周等高了。然后连桶带泥提到洒有一层谷壳的平地,瓦桶收起成四片木片,取下纱布,则圆桶形的泥就能独自站立在那儿,等着变干。这样不断制作,一个一个泥桶整齐地铺满一平坝,任何人任何动物都不能碰。泥瓦特别怕下雨,一阵雨淋下来所有工夫都白费,得准备塑料薄膜挡雨水。也怕大太阳直晒,容易出现裂口,最好是慢慢阴干。
小时候特别羡慕瓦匠这个职业,因为能够天天和黄泥打交道,其实瓦匠并不容易,得到一片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由于瓦桶四片木片间有棱突出,因此有棱的地方泥会很薄。等泥干了后,双手捏住两边往中间轻轻一挤,就可分成四片大小相同的泥瓦,泥瓦竖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到瓦窑中就准备烧瓦了。瓦窑是在地里挖出的一直径三米、深度五米左右的大圆坑,底部铺上留有空隙的砖,下面再是半米高的用于烧柴火的坑。瓦装好后,顶部要盖上黄泥密封,仅留一出烟的小孔,密封的泥呈圆盘形,倒入一层水以检验其密封性,同时可推测窑内温度。瓦要烧好需要好几天,中间不能熄火,得准备大量的柴火。
除了跟师傅做瓦的人外,其它劳力全部都去砍柴。每人背着几把明晃晃的柴刀,在山下一字排开,遇树砍树,遇草割草。在密集的砍柴声中,一棵棵树倒在了人们的身后,人们不断前移,倒下的树越来越多。很快整片山上再无一棵树直立,像剃了光头的脑袋,不剩一根发丝。接着人们像蝗虫一样向另一片山林扑去,那时还没有环保的概念,更无环保意识,人们只觉得砍得越快越干净就越是光荣,过了十多年那些山林都没能恢复元气。几天前砍的木柴树叶已经枯黄,成片醒目的黄叶像被火烧过一样。人们连枝带叶、连树带草全都扛到瓦窑边,没日没夜不知疲倦。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老挨饿,早饭吃得就很早,天都全黑了大人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等到饭吃到嘴里已经很晚了。
随着一股浓烟的升起,瓦窑内点起了火,要两到三人不断的加柴以保证火力,晚上也要人添柴。师傅则不停地在窑上观察,一会伸手试试窑顶的水温,一会又趴下闻着味道。烧瓦有一股说不清的特殊的味道,至今我都能回味起来,一直没有忘记。师傅觉得差不多了,就将火门连同顶部的出烟口均用泥密封住,即封窑,不留一丝缝隙。又过了几天,就可开窑了,将顶部的水舀干,揭去封泥,烧好的瓦就露了出来。原本黄色的泥瓦已变成青灰色,原本一碰就碎的瓦变得坚硬起来,敲着能发出清脆余音不绝的金属声。瓦窑就像魔术箱,更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将普通的凡胎泥体炼成了金钢不坏之身。
每到开窑时,附近想买瓦的人就会挑着箩筐早早地守到窑边,甚至有人直接跳进瓦窑争抢取瓦。瓦的质量主要由看和听来判断,首先瓦形状要规整,不能出现破裂、变形、掉角,再就是看颜色,颜色越深质量越好。听则是听瓦的声音,拿出瓦用一根手指曲指一弹,放到耳边听,声音持续时间越长越好。一窑瓦的质量主要由师傅的经验来决定,密封性、火候及火的均匀性是其中的关键。密封不严火候不够时瓦的颜色就呈土黄色,很易碎,是废品不能用。火候不均匀会导致同一块瓦不同地方温度不同,就会弯曲变形,甚至扭曲成几道弯,也不能用,我见到过各种奇形怪状的瓦。所以烧瓦有点像赌博,在揭开盖子以前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包括师傅。稍微忽略的小细节就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同一个师傅在同一瓦窑中烧出的瓦,前一窑可能质量非常高,后一窑就可能几乎全是废品。
由于烧瓦的艰辛和不确定性,再加上现在新修的房子都是平顶的砖房,烧瓦的人越来越少了。从短期生态环保角度来看,烧瓦要大量的黄土和木柴,破坏了土地和森林,费时费力,确实该淘汰。但只要有控制地不大面积砍伐森林和挖掘土地,对生态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而且从长远的生态环保角度看,青瓦是就地取材而成,不会对环境造成任何污染,从泥土中来,最终又回归泥土,它其实是最环保的产品。我们有时好像做着保护环境的事,其实最终是在破坏环境,有些事看似对环境有破坏,其实对环境并无大碍。大山慷慨地给与我们所需的一切,只要求我们合理有节制地去获取。
历经干锤百炼,青瓦脱胎换骨,为山里人撑起一片青天,默默地遮风挡雨,静静地庇荫守护。见证着人们的喜怒哀乐,是大山深处一道亮丽的风景。年老者已逝去,年青者已悠闲,年少者已成熟,新生者已来临。唯有青瓦,历久不变,见证着一代代人的新老交替,日异月新。
千百年来,人们就山上的木头修成吊脚楼,就地里的泥土烧成青瓦,顺势而建,浑然天成,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