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刘宁二
文革前的北京育英小学是一所干部子弟寄宿制学校,很多常年驻外使节的孩子,援藏、援疆干部的孩子寄宿托管在学校,这中间也不乏某些中央首长子女在这里就读,只是首长的名字对所有师生保密,旨在避免特殊化。虽然,学校也招收就近入学的平民子弟,但罕见农村孩子。
然而我们班的刘伟光,极可能是个特例。他瘦高的个子,微黑的脸庞,双颊各一处红晕,厚厚的嘴唇,遮不住两枚泛黄的板牙。上身是半粗布对襟小褂,脚穿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像个兔子。因为他姓刘,联想到“红楼梦”中刘姥姥,我们背地里叫他“乡巴佬”。
当然,“乡巴佬”也有光彩的一刻。记得四年级的国庆节后,语文宋老师在作文点评课上,破天荒的第一次在全班宣读了刘伟光的作文《我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看游行》。且不说作文的措辞,单说天安门城楼高高的视角,绝不是一般人能体验的。宋老师绘声绘色地念完作文,品评道:“仅从文辞上看,这篇作文应该给个5分。但我怀疑你刘伟光同学抄袭报纸,你又不是人民日报记者,你怎么可能站在天安门上看游行,显然说谎。所以,我把你的这篇作文改为3分。”老师话音刚落,我看见邻座的刘伟光,双拳紧握,眼里含着泪,小声嘀咕着“我没撒谎”,周围同学一片嘘声,“你一个乡巴佬,真敢吹牛。”
谁知第二天,传出新闻,我班一同学半夜撬窗钻进老师办公室,把自己作文卷上的3分篡改成5分。这件事惊动了教务处。
这还了得!反了天了!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好在此时的教务处正忙着筹办几天后的全校家长会,此事暂搁一边。
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学校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家长会。我担任小引路员,在学校大门口,接待着我们班同学的家长。这时,一辆黑色吉姆牌轿车停在了校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人,上身穿了件中式对襟长袖衫,脚穿一双千层底的圆口布鞋。只见他快步走到接待台前,翻开家长签到簿,在学生刘伟光的家长签字栏,一笔一划的签下了三个字——刘宁一。
哇!刘宁一!
尽管我年龄不大,但我仍模糊的知道,这位刘伯伯是位中央首长。
刘伯伯跟随我来到四二班教室,就轻手轻脚地走到一个角落坐下来。他谦逊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掏出了一支香烟,(那时还没有室内禁烟令)。他一边静静地吸着烟,全神贯注的听着老师讲话,一边小心翼翼的把烟灰弹到左手拿着的空烟盒里,避免烟灰散落到地上。散会后,他把熄灭的烟蒂也塞进空烟盒,装到自己兜里带走了。
家长会的第二天,星期一上课,班主任宋老师当堂宣布教务处的处分决定:“经调查,刘伟光同学的作文素材是真实的,应改判为5分。对于其半夜撬窗私闯老师办公室的行为,给予全校口头警告一次。”
宋老师又悻悻的补充道:“刘伟光同学,虽然我宋老师冤枉了你,但对你就应该更严格要求,因为你是刘宁一的儿子。”刘伟光裂开厚厚的嘴唇笑了,大声说道:“我爸爸是刘宁一又怎么了,他叫刘宁一,我叫刘宁二!”话音刚落,全班哄堂大笑。宋老师没有笑,似乎被这个“刘宁二”的几句话,噎住了。
一晃,到了六年级期末,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全面停课,我们无所事事,成天在校园里四处游荡。一天,我和刘伟光瞎逛到学校大礼堂。在我的心目中,这个大礼堂曾经是多么庄严、辉煌。每当举行主题大队会,礼堂内鼓号齐鸣,少年先锋仪仗队威风凛凛,绕场一周……而眼前的大礼堂已是布满灰尘,一片狼藉。突然,我抬头看见礼堂天花板的一个射灯孔冒着烟,并哔哔啵啵的落下点点火星。
大事不好!“着火了!”
“着火了!快救火啊!”
我们一边呼喊着,一边迅速从舞台边角的旋梯爬进天棚里。天棚里漆黑一片,脚下纵向一字排开的木方子伸向对面山墙,木方之间镶嵌着吊顶的薄石膏板和小圆筒状的射顶灯。在黑暗中,在天棚的远处,隐隐约约见到一处微弱的火光,冒着缕缕黑烟,散发着胶皮燃烧时的刺鼻味道。我们顺着木方子小心翼翼走到起火点。还好,是刚起的火,火势非常小。经过我们一通踩踏,火就灭了。为了保险,我说最好再浇点水,可是这楼顶上哪来的水呀。刘伟光诡秘的对我说:“我这倒有一泡尿。”
“嗯?”
“那有什么呀,有一个外国小孩用尿浇灭了炸药导火索,人家还给他塑了个像呢!”
“真有这事儿?”
当我们从天棚上下来,大礼堂里已聚集了闻讯赶来的七八位老师,他们正仰头看着天花板,同时不住的叨念着:
“真悬啊,幸亏发现的早,要不然大礼堂就没了!”
“前些日子咱们图书馆刚着火,今儿这儿又着火了。”
“还不是因为学校没人管了,唉!”
……
这时,我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上那个烧焦了的大洞,大洞边缘还在滴着“水”,滴到了老师们的身上、头上、仰着的脸上。我拉着伟光赶紧从人群缝隙中溜掉。因为只有我俩知道,滴下来的不是水,而是刘伟光的尿。
这次小小的意外事件很快被大家遗忘了。
时隔30余年后的一次校庆日,咱们校友会秘书长蒋寄宁同学跟我说,育英小学的新校史,记录着文革初,有二位男同学英勇救火,拯救了学校大礼堂,也不知是谁?我听了,只是笑了笑,眼前浮现出我的“乡巴佬”“刘宁二”:他那厚厚的嘴唇,对襟的长衫,千层底布鞋,正在以一颠一颠的兔子步向我走来……
嘿!哥们儿!几十年不见了,你还好吗?学校大礼堂的天花板上,还浸着你的一泡尿呢。
写在后面的话:这是我童年的回忆,真人真事。我无意去赞扬什么,贬低什么。只是拿今天的“官二代”和那时的“红二代”相比,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