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老屋
一
老屋实在太老了,就像老太太摇摇欲坠的牙齿,随时有倒塌的危险。院子里的那株梨树比它的年龄还大,可是显得要比它年轻得多,初夏的时候累累硕果挂满了枝头,风一吹,满树的梨沙沙作响,似乎是在炫耀,又像是对老屋的嘲笑——老屋,你已经没有用啦!你那把老骨头就等着被拆掉吧!
拆迁办王主任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老屋必须在六月底之前拆除,乡里要统一,服从整个县的城镇规划设计,不能影响乡里的小城镇建设速度。至此,老屋的命运已经一锤定音。
黄昏,祖父坐在梨树下,一碗酒,一杆叶子烟,连续几日都是这样,在树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老爷子不会出啥问题吧?”拐子四叔对父亲说。
“没啥事儿,老爷子是舍不得老屋咧!”父亲说。
二
住了一辈子的老屋,祖父的确对它有感情。如果将它当作人来看,那祖父和老屋就像老兄弟一样,是一起经历风风雨雨的,怎能让祖父不留恋?
“青瓦,白墙,老屋曾是枫林渡最气派的房子。”父亲回忆着说。几十年前枫林渡还没有瓦房,村里一水的木房,用杉木做的椽,杉木做的梁。瓦房是祖父从遥远的村庄搬过来后才建造的,之后在枫林渡带起的一阵建筑瓦房的风潮。
瓦房建成那天村里人都来道贺,包括村长刘万元。刘万元站在瓦房前面,看着瓦房四角的两对青龙白虎装饰,啧啧称赞:“大气,漂亮。和村里的建筑简直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祖母站在祖父的身旁,面色酡红,白净的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她轻轻托着隆起的肚子,招呼前来道贺的村里人说:“都别愣着呀!到家里喝茶,到家里喝杯热茶。”那时父亲还在祖母的肚子里,祖母还年轻,老屋也还年轻。
三
在枫林渡人眼里,祖父是“外乡人”,是“倒插门的姑爷”。祖父和祖母的婚事,是村长的父亲刘全有促成的。刘全有早年的时候走南闯北,四处做买卖,认识了祖父。那时候祖父是马贩子,四处捣腾马匹,同时也是个很会养马的人。他养的马膘肥体壮,一时无两。刘全有和祖父认识,就是源于一匹马。他们同时看上一匹黑马,最后,祖父把那匹马让给了刘全有。也是因为那匹黑马,祖父和他成了好朋友。
祖父认识刘全有时,妻子已去世五年,父母去世已八年。父母在世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老林家有后。祖父以上,三代单传,到了祖父,娶了老婆,怀了孕,不料十月怀胎却胎死腹中,妻子也因难产大出血,随着孩子去了。
和祖父喝酒的时候,刘全有对祖父说,媳妇儿的事儿,就包在兄弟我身上了。祖父端起满满一碗“苞谷烧”,想起去世的老父老母,他说,那就拜托老哥了,说完一饮而尽。那一晚,祖父和刘全有都喝得酩酊大醉。
四
祖母嫁给祖父的时候,丈夫死于霍乱已有六年,身边有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才十岁。对祖父,她只有一个要求:带着四个孩子一起过活儿。祖父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祖父便搬来了枫林渡,成了地地道道的“倒插门姑爷”。
祖母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来依靠,来撑起一个家。孩子们需要粮食,需要活下去。祖父需要一个女人来完成对逝去老父老母的承诺,需要有自己的血脉,像血液循环一样生生不息地流淌下去。
四年后,父亲出生,刘全有去世,得的是肺结核。
每年,祖父都会领着尚年少的父亲到刘全有的坟地前,给他烧纸钱。祖父对父亲说,没有你刘伯我就不会认识你娘,就不会有你,还有你的两个妹妹。
七岁那年,父亲和一群不懂事儿的孩子在刘全有的坟地前尿了一泼尿,被祖父知道了,父亲被狠揍了一顿,罚跪了半天。
父亲想起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五
“拆迁款都领了,老爷子不会不搬吧?”拐子四叔问父亲,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不会,老爷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常教育我们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他答应过要搬,肯定会搬的。”父亲说。
祖父依然每天到老屋门前去坐一坐,喝一碗酒,抽一杆叶子烟,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晚霞在西边的天空渐渐淡了颜色。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初对祖母的承诺?
祖母一辈子对祖父的话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她言听计从,恪守一个女人的职责,为祖父生儿育女,洗衣做饭。
祖父也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即使在灾荒年代,自己宁可饿着,也没有委屈过几个孩子。因为他记得,他曾对祖母承诺过:“有我在的一天,就有孩子们的一口食,就不会让孩子们受苦挨饿。”祖父做到了。
六
祖母去世那年,我十八岁。祖母是害脑血栓去世的。我从学校赶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意识了,嘴巴里只有气出,没有气进。一家人陆陆续续从不同的城市赶到老屋里,祖母才咽气。
出殡那天,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两位姑姑最后哭晕倒在灵位前。
祖父端了碗“苞谷烧”,坐在堂屋里,他的脸上交错的皱纹拧成一团,像核桃一样的纹路在皮肤上纠缠。如果你仔细看,那里是潮润的,可是没有眼泪。他紧紧盯着漆黑的棺材,那里面躺着业已逝去的祖母,我们不知道他想对祖母说些什么。
白幡被风吹起,锣鼓喧天,祖母很快便下葬了。
几十年来,枫林渡的建筑早已从木房变成了瓦房,又渐渐变成了一水崭新的平房,只有老屋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显得茕茕孑立。白墙已经被灰尘蒙上了一层灰,青瓦有的已破碎,青龙白虎装饰也残缺了,在风雨中,就像岁月被撕裂开来的口子。
一辆推土机开进枫林渡,发出轰隆隆的嘶吼,老屋轰然倒塌。
祖父站在老屋前,手里捧着那碗“苞谷烧”,老泪纵横。
可是新的房子又盖起来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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