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家的观音岩
外婆家在中江县回龙镇石磙坝村,是每逢寒暑假父母放养我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时期调皮捣蛋的天堂。那时候,回一趟外婆家并不容易,从我生活的区县坐长途客车九曲十八弯地翻过重重山峦,五六个小时后才能到达回龙镇,再徒步跋涉一个钟头,就会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中江县的母亲河凯江,乘船或者经由浮桥去到对岸,外婆家就遥遥在望了。
我记得,就在河岸对面左前方的高处,有一块凸出出来的岩石,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平台,在平台所在的山体上有许多洞窟,洞窟里有一些佛像,经常有人爬上去拜拜。这个平台被当地村民称为观音岩,存在的历史可追溯到明清时代。凯江到观音岩下的一段有个拐弯,水流非常湍急,旋涡很多,传说曾经有龙行此处兴风作浪,观世音菩萨显灵于石岩之上施法镇压保住了一方平安,观音岩之名由此而来,观音信仰从而在这个地区更加盛行开来。
对童年的我来说,观音岩的意义非同一般。它不仅是通往外婆家的必经之路,更是一个地理和心理的标志,它与故乡、与亲情、与信仰,与儿时的美好时光,牢牢地维系在一起,定格为令我刻骨铭心的回忆。
在我印象中,每一次往返外婆家路过观音岩,大人们都会叫我朝着观音岩的方向跪下来磕头,祈祷观音菩萨保佑我平安健康地长大,次数多了以后,不用他们提醒,一到地方,我自己就能条件反射地自觉跪拜。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观音岩烧香,但因为山路难行,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只能远远地朝拜。有几次,在特殊的日子,比如观音菩萨的诞辰,我也跟随大人们上去过观音岩,那里会有小型的庙会,有一些卖佛事用品和吃食的小摊贩,是孩子们在拜佛之外最喜欢的场合。洞窟里佛像的样子如今想来已十分模糊了,只记得仿佛有一尊是兽首人身尖嘴雷公的形象,酷似封神榜中雷震子的模样,后来我知道那是佛教二十四诸天护法神里来自道教的神祇——雷神。
观音岩和观音信仰对我充满好奇心的童年时代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大概在五六岁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一个难题所纠结,我开始对人的死亡有了懵懂的感知和惧怕。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流着眼泪问母亲,如果外公外婆不在了怎么办?我很怕他们会突然消失不见。我哭得很伤心,母亲一边安抚我,一边跟我说,他们不会不在的,观音菩萨会保佑他们平安长寿。慢慢地,我相信了母亲的话,并且从此以后,我对观音的信赖更胜从前,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这位慈眉善目的菩萨就是外婆家的一份子,是我一个神通广大的亲戚。于是,我不再为生死问题杞人忧天,甚至多年后外公外婆去世时,我也不那么悲伤,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们去往的那个世界是与菩萨在一起的。
长大以后,学习任务的繁重、工作上的压力和家庭事务的琐碎,让外婆家和故乡变成了“诗和远方”,再难亲近。不曾想,等我回到那里,满怀希望想要重温青少年时期那些关于外婆家和观音岩的印象时,一切皆已非当初。2008年汶川地震的灾后重建,把木构土瓦的老宅变成了混凝土小洋楼,闻不到一丝记忆里熟悉的乡土味;上观音岩的崎岖山路已被灌木覆盖,据说人们早不去那里拜拜了,甚至通往外婆家能够望见观音岩的小径也不见了。十年巨变,美丽乡村有了新房子、新路,以及各种现代化设施,但人们还是憧憬城市生活,留老弱妇孺守土持家,一旦条件允许,就会迫不及待地搬去城市定居。乡村里原有的维系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信仰之间血性的、敬畏的、虔诚的情感纽带慢慢疏松、断裂,渐渐为城市的浮躁、冷漠、自我、功利所取代……那一刻,我很失落,放佛听到了故土母亲牵着游子的风筝线断裂的悲怆之声。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的精神家园里,外婆家和观音岩并没有消失,那些曾与它们为伴的记忆,反而历久弥新;那个代代相传、于稚童之时便植入我生命里的观音信仰种子,一直在茁壮成长,陪伴并支撑我勇敢、智慧、平和地面对人生。
我常常想,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诗情画意、温暖馨香的外婆家,和一座给予我们力量与勇气的观音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