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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檀香.某人杯】尘埃之下(散文 征文)


作者:不屈的棋子 秀才,2078.7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04发表时间:2017-03-31 06:07:43

【檀香.某人杯】尘埃之下(散文 征文) 一、老杨
   我和老杨在桦南路口老马的回民馆里喝酒。水爆肚,凉拌腱子肉,外加一斤牛肉馅蒸饺。这顿饭很奢侈,是他请我的。他隔三差五就拉着我下馆子。他说钱对于他来说没啥大用,他就一个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不知从哪忽然就滚来一大团黑云,地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风,许多尘土和塑料袋贴着水泥路面疾跑,像受到了惊吓。
   老杨大我八岁,一直单身。他的姑奶是我的太奶,按理我该管他叫叔。他十八岁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去了山东,在别人的渔船上捕了二十多年的鱼,又在建筑工地干了十年的钢筋工。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了,那么多年没有音信,都以为他死在了外面。后来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才回来。那年他正好五十岁。他在异乡挥霍掉了大把的年华,却没有混出一点名堂,最后不得不赤手空拳,带着一身疲倦重回了故乡。
   他回来的那年我正在鑫富源工地干活。我已经干了两年的钢筋工,因为能看明白图纸,正给一个包钢筋项目的人扒票。他找到我,先细论了我俩之间的亲属关系,又请我吃了一顿烧烤,然后才说明他的意思。他想进我们的工地干钢筋活。我在钢筋组里说话当然好使,第二天他就进了工地。
   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的人四处乱跑,像灶台上的蚂蚁。
   你等我一会,我出去一趟。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向外走去。
   大叔你去哪?我在后面问他。
   他转回脑袋,嘻嘻地冲我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我去放松放松。他说,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发黄,左眼的眼皮上长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苍蝇。
   走出饭馆的门,他先抻着脖子向天上看了一眼,然后就开始用双手拍打衣服。他衣服上落满了灰尘和黄色的铁锈,他一拍打就窜起一股细小的尘烟。我们上午还在工地,下午没活才出来喝酒的,所以我们都还穿着工作服。拍打完衣服,他向街对面走去,斑白的头发在风里一起一伏,如被霜打过的茅草。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跑,只有他慢慢地走,脚步拖拖拉拉的,像是肩上扛着很重的钢筋。
   我向对面看去,是一家足疗馆,曼丽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越来越暗,像是黄昏。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在空气中打着旋。忽然一声炸雷,吓得我一哆嗦,震得饭馆橱窗的玻璃嗡嗡地响。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我一边喝酒,一边发挥我的想象力,想象着他如何走进足疗馆,又如何同老板娘交涉。他应该很害羞,因为他穿着带有一身铁锈的工作服,这让他失去了自信,口气难免软弱没有底气。想到这,我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想。他被一个妖艳的女人领到一个小房间。房间是用胶合板隔离出来的,很局促,也不隔音……
   没想到刚十分钟他就出来了。我笑了笑,有点鄙视他。
   他立在足疗馆的门口,忧伤地看着天,雨下得正大。他没有冒雨往这边走,也许他怕把自己浇成落汤鸡。我放下酒杯专注地看他。他贴着墙,蹑手蹑脚地走到足疗馆旁边的建材商店的雨棚下,那里雨浇不到他。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把烟盒捏扁,丢在脚前的水流里。烟盒在水中打了一个转,顺着水流飘向了远处。他又去上衣口袋里翻打火机。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他站起来,手伸进了裤兜,掏出了打火机,把烟点着,又蹲了下去。
   雨一直下,我隔着雨幕看着他瘦弱的身影。使劲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垂下头,脑袋像夜色那样沉,额头离膝盖只有一拳远。满天都是雨点子。他可怜巴巴的,像一只被猴群抛弃的小瘦猴子。
   老杨一连跟着我干了三年的钢筋活,后来建筑行业兴起了外墙保温,工资高,我就改了行。他看我挣钱多,也想干外墙保温,托了好多人,勉强找了一个师傅肯带他。但谁知他却有恐高症,第一天上吊筐就吓得不敢站起来,闭着眼睛,两手紧抓着护栏在吊筐里晃荡了一上午,下午说什么也不上去了。
   2010年,佳市的楼房几乎盖饱和了。老杨好长时间没找到活,就又去了山东,找了之前的老板,在 那面干起了钢筋工。那之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在那 面干得挺好的,又说他给我找了一个大婶子,准备结婚。
   2015年冬天,我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他在山东得了脑溢血,很严重,不两天就死了。
  
   二、潘大发
   我和潘大发在一起干了三年的钢筋活。潘大发这个名字是他爹绞尽了脑汁才想出来的。他爹本想靠这个吉利的名字一举扭转几代人贫困的局面,但事与愿违,潘大发不但没有发大财,而且似乎更加贫困了,直到三十多岁,也没成家。
   潘大发人长得粗壮,像栽在土里的一截粗木桩子,这使他干起活来毫不费力气。同样六米长的25号螺纹钢,我们一次顶多扛三根,他却能扛六根,而且腰不塌,腿不软,连大气都不喘。我们都夸他能干,他却说,我这辈子就攒力气了,发大财看来是不行。他说这话的时候,总要咧着紫色的嘴唇笑,脸上看不出对命运的抱怨。人一旦认命了,就容易乐观。潘大发看上去是乐观的,我很少看见过他发愁。
   民工都喜欢买彩票,潘大发也不例外。
   我们在平安新城干活时,工地对面就有一家彩票站。有一次我听彩票站的老板和别人闲聊。他原先 生意很不好,本打算把彩票站兑出去的,谁知时来运转,街对面搞起了建筑。搞建筑就会有许多的民工,而民工都痴迷于买彩票,所以他的生意竟然一下子红火了起来。看来是我们这批民工挽救了他的彩票站。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对我们心存感激,相反,在他给我们打彩票的时候,我常常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轻视。也不怪他,我其实心里也很清楚,买彩票的人就是异想天开的傻瓜。也就是说,我们民工就是傻瓜。
   潘大发买彩票没有耐心研究电脑彩票的各种走势。他说他一看那些数字脑袋就会变大。所以他更喜欢买即开型的刮刮乐彩票。按他的说法就是,还是这种彩票过瘾,中不中奖大拇指一刮,当时就见分晓,不用揪着心等开奖。
   他刮彩票的时候我见过一次。刚开完工资,我们许多人合伙出去喝酒,喝完酒就去了彩票站。他先买了五张刮刮乐。他买的时候不让老板动手拿,而是自己亲自去盒子里挑。他认真地翻动着一排彩票,像算卦时虔诚地在签筒里寻找着能预示自己命运的竹签,小心而谨慎。他先在中间抽了两张,又在靠两边的位置各抽一张,抽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抽出了一张又插了回去,这样来回两三次,直到老板的脸上现出了不耐烦,他才选中。
   彩票到手,他撅着屁股在玻璃柜台上刮。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树枝,手指肚上还缠着一圈发黑的胶布;指甲好长时间没剪了,指甲缝里藏着一道黑色的泥垢。
   他用肮脏的指甲在彩票的刮开区一点点地刮,从一角开始,像一条蚕在小心地吃着一枚宝贵的桑叶,唯恐几口就吃完了。刮开区里的图案慢慢地露出了一角,是一个黑桃,他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加快了刮开的速度。又露出一个方块,他有点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三下两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净,没中奖。他小声地骂了一句,把这张丢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张。
   刮第三张的时候他中了奖。他的手颤抖着,原地跳了起来,激动地大喊一声,中了。他中了二十块钱。他把中奖的彩票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豪迈地说,再给我换五张!那天他足足花了将近一百块钱,虽然中了几次小奖,但又都被他换成了彩票。最后是我强拉着他走出彩票站的,否则的话,我估计他还会买下去。
   他耷拉着脑袋跟我往工地走,边走边后悔,今天手气太臭,见好就收好了,以后就买五张,不中拉倒,多买不是人。他发誓说,脸上是沮丧和落寞。
   那之后,潘大发继续买着彩票,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都花很多钱。我知道他上个月刚回村相了一次亲,对方别的不要,就要城里的一套房子。可我知道,虽然他这些年在城里不知盖了多少幢高楼, 但连一平方米都没有他的。
   我有时候就猜测,也许他一直在偷偷地幻想着,有一天他的大拇指能刮出一套城里的房子,好把那个女人娶进去。这样看来,他的乐观就不是真实的,因为从买彩票这件事上我能看出来,他对贫困的现状一定不满意,总想改变。
   我也买彩票,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穷人。我们穷人都想改变,但也都清醒地知道,单靠出力气赚钱,我们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对于我们来说,通往富贵的路都被堵死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寄幻想于彩票,虽然机会十分渺茫,但毕竟彩票能给我们带来一夜暴富的美梦。
   平安新城完工后,我和潘大发再也没见过面。我希望他现在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彩票上,更希望他找到了一个肯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
   但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对他的良好祝愿而已。
  
   三、张宏
   人天生是胆怯的,对恶势力有着避免不了的畏惧。胆怯和因胆怯而生出的逃避是弱者的一种自我保护,除此之外,你别无他法。
   在桦南建高层的时候,我们的伙食很差。米饭是抛光后的陈化粮,一股霉味,不敢在嘴里多嚼。菜是稀烂贱的大头菜或老茄子炖成的汤。当然这汤里也放油,小米粒大小的几十点金黄的油花,浮在菜汤表面,显得十分珍贵。
   就是这样的饭菜也不够吃。全工地的瓦工、木工、钢筋工和小工都在一个伙房里吃饭。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排队打饭,但人太多,队伍排得太长,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都快干活了。于是工人们就有了意见,尤其是那些排在后面的,就开始抱怨,甚至骂娘。掌勺打饭的人很倔,来了脾气,撂挑子不管了,谁有能耐谁往前抢,抢不上槽的活该。也不怪他脾气大,他是工长的小舅子。
   再开饭时,上百号人端着塑料小饭盆蜂拥而上,像饲养场里的牲口一样拼命地往前挤。这样一来就极容易引起矛盾和争执,好比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一样,为了一口食物,常常要发生惨烈的争斗。
   在这个工地,瓦匠和小工都是桦南本地人,木工和钢筋工是外来的。
   一天吃午饭,吃的是炖豆腐,算是改善伙食。我们钢筋组的张宏那天很幸运。他长得瘦弱,平时打饭的时候像一片树叶子一样,在人堆里被挤过来挤过去,即使有时离锅边很近了,也会被别人挤出来。但那天他却迷迷糊糊地被挤到了锅边,正好前一个人打完菜,刚放下勺子。他大喜过望,急忙伸手去抓。不巧的是,他的手刚摸到勺子,另一只手就把勺子抢了过去。当时张宏并没有去看抢他勺子人的脸,要是看了估计那天也不会打起来。他当时一双眼睛正盯着锅里白嫩嫩的豆腐呢,心里也许盘算着,这么好的菜,一会要不要偷摸地喝两口酒。
   到手的勺子被一双手夺了去,任谁都会觉得憋屈。张宏的怒火一下子就冲上了脑门。他想都没想,张嘴就骂了一句,妈了个逼,一点不讲究。他骂完就后悔了,因为他骂完人后就抬起了头,就看见了抢他勺子人的脸。那人是个瓦匠,本地人,一脸横肉,光着膀子,胸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张宏认识他。整个工地的人都认识他。据说他曾在社会上混过,还做过大牢。
   张宏后悔不已,刚想道歉,但已经晚了,一小盆豆腐汤不歪不斜,正好扣在了他的脑袋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上就又挨了一记重拳。他像废纸片子一样飞了起来,鼻孔里噗呲噗呲地冒着血泡。人群忽地散开。
   瓦匠并不罢休。他曾经混过社会,也算有过脸面,但现在他不得不在工地里撅着屁股砌砖,这让他很委屈,也很愤怒,就像一个炸药包,随时都会爆炸。正好这时张宏骂了他一句,他的这一句你妈个逼就像是一根火柴,瞬间就点着了炸药包的引线。瓦匠不断地用脚去踢张宏。张宏无声无息,像一截破木头,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
   看见张宏挨打,我们钢筋组的人一拥而上,两个人把张宏扶起来,另一些人冲上去,拉住了疯狂的瓦匠。
   瓦匠被我们控制着,嘴里骂声不断,遥指着张宏,叫嚣着说,明天就找人废了你。
   那天下午,有本地好心的小工告诉张宏,瓦匠认识桦南县黑社会大哥,估计用不上两天,他们就会找上门来。他提醒张宏要小心些。
   当天晚上,张宏没有去吃晚饭。我们回来时看见他已经打好了行李卷,正坐在板铺上抽烟。
   我一会坐晚上的火车走。他说。他的脸肿得像猪头,眼睛只剩了一条缝,看上去十分陌生。
   别走,怕啥,他们要敢来咱们一起上,咱不能让他们欺负死。大家纷纷说,义愤填膺。
   张宏说,不了,我不能连累你们,出来干活都不容易,我走了,他们要是来了也不会为难你们。说完,他掏出烟,挨个给我们发,又亲手给我们点上,然后扛起了行李走出了工棚。他的行李很大,这让他本就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小了。我们没有再劝他,站在工棚外目送着他远去。夜色越来越浓,他单薄的身影不一会就融进了夜色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湖中。
   张宏走了,我能理解他。他的那种胆怯不是人类面对战争和灾难时的胆怯,而是善良的弱者对恶势力的胆怯,那种胆怯是那么的真实,它一直埋藏在弱者的血液里,是屈从,是隐忍,是对命运的臣服,是对生活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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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洋洋洒洒落笔万言,文笔细致,描写生动。字里行间透出深厚的感情,感染读者。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作者用敏锐的视角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收集起来,加以提炼,写出一篇佳作,给读者带来精神盛宴。好作品,文笔流畅,语言清新自然,感情真挚,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被带到意境中。推荐共赏,感谢赐稿,问候作者,期待更多精彩佳作。【编辑:卡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402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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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檀香编辑部        2017-03-31 08:15:01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檀香,祝创作愉快!
檀香编辑部
回复1 楼        文友:不屈的棋子        2017-03-31 17:26:19
  感谢编辑老师精美的编按,问好!
2 楼        文友:卡米        2017-04-19 10:18:48
  请关注微信平台 江山文学檀香书苑 ,你的作品已经入围。
卡米
回复2 楼        文友:不屈的棋子        2017-04-19 17:08:17
  已关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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