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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檀香.某人杯】尘埃之下(散文 征文)


作者:不屈的棋子 秀才,2078.7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56发表时间:2017-03-31 06:07:43

【檀香.某人杯】尘埃之下(散文 征文)
  
   四、老李
   外墙保温就是给楼房外表贴上一层泡沫保温板,这样冬季室内的温度就不容易散失,起节约能源的作用。现在北方几乎所有新建的楼房都在采用这种工艺。这工作其实在建筑工种里也算是一门技术活,不像钢筋工那么累,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工资一直相对较高。
   为了多赚钱,我毅然决然地扔掉了在我腰间挂了三年的钢筋钩子,干起了外墙保温。
   夏天在向阳面做外墙保温最遭罪,人像烤箱里的地瓜,几乎能被烤熟。
   给建设银行家属楼做外墙保温时,正碰上高温天气,每天都三十度以上,有一天甚至达到了三十七度。
   那天早上就十分热,刚伸手干活汗水就湿透了衣服。从十三楼望出去,远处的楼房和树木在闷热的空气中泛着水一样的波纹,不断地颤动着,扭曲着,模模糊糊的,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天上一片云都没有,应该是被太阳烤化了。天空白茫茫的,像无影灯下危重病人的皮肤。太阳不是很大,白得不敢睁眼去看,敌敌畏一样毒。它似乎在缓慢地转动着,每转动一圈,就射出来成千上万支细若牛毛的毒针,扎在人的皮肤上,钻心地疼,像被蜂子蛰了一样。
   干到九点多的时候,相邻吊框里的胖子老李实在受不了了,他摸出手机给工长黑子打电话。手机在 他的裤兜里沾满了汗水,闪着湿漉漉的黑光。
   不行咱放假得了,太热了,他对着电话说,同时俯身看着楼下的黑子。黑子正光着膀子坐在楼下的阴凉处。
   不能放假,甲方着急完工验收。黑子从阴影中站起来,一边对着电话说,一边冲着楼上的老李比划。
   国家不是规定超过多少度就不让在室外干活了么?老李不甘心,继续说。
   那是指国家正式工人,你是么?黑子急眼了,在楼下跳着脚喊。
   我热得实在受不了了。老李的脸上不住地向下淌着汗,几缕湿头发从安全帽下露出来,贴在脑门上,像被牛犊子舔过一样,黏糊糊的。
   那你就回家,明天别来了,以后也别来了。黑子用手点指着老李,对着电话大声吼叫着。
   老李无声地挂断了电话,骂了一句娘,转过身接着干活。他灰色的衬衫全湿透了,粘在肥胖的背上,像蒙着一板刚点完卤水的豆腐。
   天越来越热,头发丝粗细的风都没有,空气是粘稠的,感觉像融化的沥青。我机械地干着活,动作无法快起来,身上像箍了一层湿热的粘泥,别说抬胳膊了,就连喘气都很艰难。用锯拉保温板时,保温板白色的碎末被热气托了起来,落在我汗湿的脸上,粘住了,痒痒的,像有许多的小昆虫爬来爬去。头发里都是汗,安全帽是塑料的,一点都不透风,还不敢摘下来,如果看见谁不带安全帽,安全员就会当场开票子,罚款一百元。
   保温板是白色的,贴在墙上就像一面镜子,不断地把阳光和热量反射到人的脸上、身上,吊筐里的温度应该超过了四十度。我看见在老刘不停地在喝水,用不上俩小时一大塑料瓶水就见了底。每喝完一瓶,他就求小工再给他灌一瓶。楼下有自来水,虽然是温热的,但总比没有强。
   天太热,表针都懒得转,越着急下班,时间就过得越慢。汗水吱吱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汇成小溪,不住地往下淌。我的脑袋像刚洗过一样。有些汗淌进了眼睛里,火燎燎地疼,像是辣椒水。我手上沾满了粘板胶,黑乎乎的,根本没法擦汗。我不得不来回扭着脖子,再勾着脑袋,用脸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就当是擦汗。最难受的是大腿根也出汗,湿漉漉的,稍一迈步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好像裤裆里藏着一只蛤蟆。
   下午更热,就连吊筐上的方钢护栏都被晒得滚烫,身子不敢挨上去,一碰就能把肉烫熟。
   二点的时候老李下了吊框。他太胖,实在熬不住了,虽然他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在等着他的钱花,但他确实顾不了那么多了。
   妈了个逼,老子不干了,再干命都没了。大不了明天不来了,以后也不来了。他嘟囔着,笨拙地下了吊筐,从窗子爬进楼里。他的脸像萎靡的向日葵花盘,眼皮是肿的,好像哭了一天一夜。
   老李拎着工具筐下了楼。我从吊筐上看着他。各个吊筐上的人都看着他,眼睛里都一定像我一样,带着许多的羡慕和敬仰。
   在楼下,老李和黑子争吵了一会,就慢吞吞地向他的自行车走去。他耷拉着脑袋,仔细地把工具框绑在自行车的后货架子上,然后上了车。但他刚蹬了两下,就停了下来。他歪着身子,先用一条腿支着地面,两手把着车把,慢慢地把另一条腿从大梁上艰难地抽下来,然后蹲下身去,用手去捏车轱辘上的车胎,捏完前面的,又捏后面的。他的两个车胎好像都瘪了,应该是被太阳晒爆了。他早晨没有考虑周全,自行车放在了太阳下。
   他沮丧地在太阳下蹲着,一动不动,我甚至疑心他被太阳晒化了,站不起来了。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工地。他的影子又矮又小,但却十分沉重,拖住了他的身子,让他走得十分缓慢。他拖拖拉拉地走,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燥热的空气里。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应该是被蒸发掉了。
  
   五、大奎
   外墙保温属于高危工种,虽然多是在吊筐里施工,而且还有安全绳和安全带的防护,但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几次伤亡事故。干外墙保温的每个人其实都一直抱着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险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死亡是透明的,它无色无形,无处不在,有时距离鲜活的生命只有咫尺的距离。它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向你扑来,猛地扼住你的咽喉,让你防不胜防。死亡是那样的剽悍与坚强,从不会考虑你有多少未尽的愿望,更不会考虑你已经拥有了多少令你值得自豪的东西。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降临,踏过你为了防御它而设下的,看似坚不可催的堡垒,残忍且急速地将你拖离这个世界。
   那年在沿江新城干活,楼层很高,但用的却是最早的手扳压葫芦式吊筐。这种吊筐相对来说安全系数要差一些,但租赁费用低,所以不少施工单位都愿意租用这样的吊筐。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干活,大概是十一二层楼的高度,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喊,快来人啊,有人掉下来了!听到喊声,我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把吊筐升到窗口,然后急忙跳进楼里,又沿着楼梯往楼下跑。
   掉下来的是大奎,在这个工地刚认识的,我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长得胖,皮肤也白,乍一看不像出体力的,如果穿上西服,扎上领带,别人会以为他是什么单位的领导或是老板。大奎爱说,嘴总不闲着。中午吃完饭,大多数人都会找一个凉快的地方眯一会,只有他不睡,坐在那说个没完。他最多的话题是他正上初中的儿子。他对他的儿子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沿江新城属于豪华住宅小区,最小的户型都二百多平。记得有一天我从吊筐上进到楼里去方便,正好碰到大奎下来抽烟。他在一个两层的复式房里,楼上楼下挨个房间转来转去地看,边看边感叹。感叹完了他对我说,我头拱地也得让我儿子考上大学,以后好当个大官,也弄一套这样的房子住,我也好跟着享享福。
   大奎是从十二楼掉下来的。他在扳动压葫芦的时候压葫芦忽然就出现了故障,吊筐的一面忽然急速地下滑,几乎上下垂直地立在了半空中。当时和他同一个吊筐的小涛被安全带吊住了,而他的安全带却似乎用的时间太久,有些老化了,没有承担住他沉重的身体,在急速下坠的惯性下,一下子断了,他就从十二楼的高度摔了下来。
   我们围着大奎看。他侧脸趴在水泥地上,两只胳膊向两侧自然分开,一腿伸直,一腿微蜷,好像一个淘气的胖小子玩累了,趴在床上睡觉的姿势。要不是他的脑袋旁边淌了一地的血,我甚至疑心他过一会就会一翻身,打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也许是他太胖的缘故,他的身体里出了很多的血,应该都是从鼻子和嘴里流出来的,洇湿了他脑袋前的一大片水泥地。那血一流出来就变得发黑而黏稠,沾满了尘土和白色的保温板碎末,在阳光下闪着紫色的荧光。
   人越聚越多,不大一会,承包保温工程的老板开着一个破面包车来了。他下了车,脚步踉跄地往人群里走,大伙纷纷后撤,给他闪开了一条通道。他是一个小老板,据说今年才开始承包外墙保温,已经干完两栋了,挣了不少。但干这一行最怕出事故,死一个人不但一年白干,还要倒贴上不少。
   叫没叫救护车?他一边走一边问,脑门上全是汗,脸色苍白,腮上的肉不住地抖。
   还叫啥救护车,人从这么高的楼上摔下来,还有个好,登时就没气了。有人回答他。
   听了这话,他的大脑里一定是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眼睛瞪得溜圆,但眼珠却是灰色的,像死鱼的眼珠一样,没有一丝神采。望着趴在血泊里的大奎,他的嘴一张一合地动,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一辆三轮车突突地开进了工地,车上呼啦啦下来男女老少十几个人。一个女人歪斜着身子往楼前跑,脚下像踩了棉花。那一刻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一样,看不见脚下的路,刚跑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跤跌在了地上,两手一支,顺势爬起来,继续跑。她太着急了,但是腿脚却跟不上,于是身子就一直向前倾,好像随时都会再次扑倒在地上。
   终于,她跑到了大奎身边,收住了脚步,愣怔了几秒,然后大叫一声,像一条空麻袋一样瘫坐在了地上,脑袋无力地挂在了胸前,睡着似的。同来的两个妇女急忙扶住她,不住地摇晃。好半天,她才醒过来。
   我们知道,他就是大奎的媳妇。她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上半身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双手富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闭着眼睛嚎啕大哭。她的哭声干瘪而削厉,像一根细竹竿在空气里到处挥舞。那一刻,她的哭声穿越了人群,穿越了夏天金黄的阳光和温暖的风,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那天我还看到了大奎的儿子。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在人群里显得无助而孤单。他站在他母亲的身后,两手垂在腿侧,胸脯一耸耸地动,大声地哽咽着,好像随时会背过气去。我眼睛湿润起来,心里默默地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祈祷着,希望他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再当一个大官,买一套复式的大房子。
   可是我也知道,即使他买了这样大的房子,大奎也住不进去了。
  
   六、张姐
   2014年夏天,我跟着小陶的工程队,在第一加油站旁边的小区内给两栋旧楼做外墙保温。我不太愿意干这样的活。如果是新楼,我们可以随时从窗口跳进楼里方便或抽烟,下班时也不用费力地把吊筐放回地面,从楼里的楼梯直接走下去就行。旧楼不同,因为楼里有住户,他们既怕我们肮脏的鞋踩黑他们洁净的地板,又怕我们这些陌生人觊觎他们宝贵的财物,所以几乎没人愿意给我们开窗子。
   有一天,我的吊筐在六楼出了毛病,卡在了那里。小陶说明天才能来人修,让我先下楼。
   我忧愁地看向正对着吊筐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我污浊的影子:衣服上沾着保温板的碎末,脸上挂着灰尘和汗珠。一分钟后,无计可施的我硬着头皮把脸靠向了窗玻璃,又举起一只手罩在眼上,向里看去。屋子很大,地面铺着金灿灿的地板,墙上挂着像纸一样薄的电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仰躺在沙发里看《非诚勿扰》,她的两只脚交叉搭在茶几上,白嫩的脚趾一勾一勾地动,像几条白胖胖的蚕在晃着脑袋。
   我深吸了一口气,屈起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玻璃。她没有反应,似乎被电视吸引住了。我等了一会,又敲了两下,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她转过脑袋看向我,两道又细又长的眉毛跳了两下。我冲着她比着手势,告诉她我想从她家下楼去。她懒洋洋地把身子从沙发里拔出来,走到窗前,把窗子开了一条细缝。
   大姐,我的吊筐坏了,我想从你家下楼去。我赶紧说,脸上带着谦卑。
   我还没说完,她就嘭地把窗子重新关上,脸上带着不可触犯的愠怒,转身重新回到了沙发里,继续看电视里的一个秃头和许多美女。
   我傻愣愣地站在吊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楼下传来了张姐的声音,你等着,我上楼去叫门。我低头看时,张姐已经进了单元门。
   过了不到两分钟,我看见屋里的女人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向了门边。门开了一尺多宽,露出了张姐的脑袋。一开始张姐的脸上是讨好的微笑,但没过一会,也许是女人的拒绝惹怒了她,她的表情激动起来,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听不见的话。终于,那女人转回了身子,嘴里嘟囔着,很不情愿地翻出了一沓报纸,从门铺到了窗边。我知道,张姐成功了。
   张姐是负责给我上料的小工,人很勤快,只是太瘦弱了,胳膊上没有多少力气,用滑轮拽一桶三十多斤的胶很吃力。每当她给我上料时,我都会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帮着她往上提绳子。她省了不少力,为了感谢我,隔三差五就会买一瓶冰水给我提上来。
   张姐的儿子刚考上哈尔滨的一所大学。她对我说,她儿子想要一部苹果手机。我试图说服她,告诉她小孩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手机,能用就行。又说我女儿也在上大学,用的是一千多块钱的联想手机。她叹了口气,说之前为了鼓励儿子好好学习已经答应了他,现在无论如何也得买。
   后来张姐就出了车祸。是八月末的一天。那两栋楼完工了,我们趁中午转工地,去佳西交警队后身的一栋住宅楼。我们一起往小区外走,张姐骑着电动车,驮着四只胶桶,从一个小丁字路口直接就上了友谊路,想要骑到对面的慢车道上去。也许她太着急了,没有注意来往的车辆,刚一上道,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面包车撞上了。我那时正在她的后面,耳边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抬头,就看见张姐倒在了路上,满地都是电动车的碎片。我赶紧跑过去。看见她正用双手支着地,皱着眉,努力地想爬起来。但她似乎很累,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抽空了,无法克服地面的引力,试了两三次,她放弃了,重新躺回地面。
   你感觉哪撞坏了?我问她。她茫然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我不放心,在她身上仔细搜寻了一遍,除了左手和额头有些擦伤外没见到有什么血迹。我稍稍放了心,应该不太严重。
   这起事故张姐的责任要大些,她没注意瞭望,直接逆向横穿道路。面包车司机很气愤,也很沮丧, 他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张姐,然后掏出电话报了警,想了想,又叫了救护车。
   我摸出手机,问张姐,你家姐夫的电话是多少?
   她睁开眼,连忙摇头,说先别打,应该没啥事,她儿子今天去哈尔滨报道去了,她丈夫陪着去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像一根细棉线在嗓子里抽来抽去。我想了想,终于没有再问。她一定是不希望让 她儿子知道她被撞的事。
   警车和救护车迟迟不来。太阳很热,地面有些发烫。我摘下我的手套,垫在了她的头下,又侧蹲在 她的头旁,替她挡住刺目的阳光。她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很困的样子,脸上好像新长出了许多皱纹,如同撒了一把碎钉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看见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慢慢地向下淌,最后掉到了路面的尘土里,不见了。
   其实那天张姐伤得很严重,左腿的腿骨断成了三截,盆骨也差点全碎。
   她以后不能再做小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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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洋洋洒洒落笔万言,文笔细致,描写生动。字里行间透出深厚的感情,感染读者。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作者用敏锐的视角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收集起来,加以提炼,写出一篇佳作,给读者带来精神盛宴。好作品,文笔流畅,语言清新自然,感情真挚,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被带到意境中。推荐共赏,感谢赐稿,问候作者,期待更多精彩佳作。【编辑:卡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402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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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檀香编辑部        2017-03-31 08:15:01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檀香,祝创作愉快!
檀香编辑部
回复1 楼        文友:不屈的棋子        2017-03-31 17:26:19
  感谢编辑老师精美的编按,问好!
2 楼        文友:卡米        2017-04-19 10: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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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
回复2 楼        文友:不屈的棋子        2017-04-19 17: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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