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暑假，西游记我们看了五回，少林海灯法师三回，隔壁班的但红梅家买了15寸的彩色电视，她家住我家隔壁。
　　 她有两个漂亮的姐姐，一个早早嫁到城里去了，一个在镇办油管厂上班。毫无意外，她也会长成像她姐姐那样漂亮的女人。她们家她最小，紧挨着上面有个哥哥—但红雨。他已经上初二了，这条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自然也是我们的老大，性格温顺。
　　 老大不只比我大，也比我们都有文化。他们家有很多书，这条街他们家书最多。他一年前戴了眼镜，和我大伯一样，不过我大伯是金框的，他是塑料框的。没戴之前看人有点眯眯眼，戴上之后看人还是有点眯眯眼，眯眯眼让我联想到狡猾的狐狸。但在整个镇上，我大伯的书最多。他是文化馆的馆长，早年在《长江文艺》发表过一些诗歌，图书馆的书都是他的（某种意义上说）。
　　 这个暑假和之前的其他暑假没有太多区别，我们窝在老大家打牌，看西游记和海灯法师。以前是黑白的，现在是彩色的，多少有点不同。看完连续剧，时间到下午的四点多了，太阳没那么毒，一起偷偷去水坝后面的河滩游泳，掏螃蟹。我们是：但红雨、胡燕冰、胡子林、吴杰、陈虎、毛小天、毛小地，和我。我是最小的，所以老被欺负。但是不跟他们一起，我只能一个人玩，孤独的孩子是可耻的。很明显，一个人玩，更容易招惹欺负。
　　 走在去水坝的路上，胡子林抱怨说，“嘿，老大……我觉着我们的绰号有点傻啊，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一点都不帅啊！”
　　 是的，挺傻！分到我这里是金角大王，是个妖怪！当时我很不乐意，胡子林说不干就叫奔波儿灞，或者灞波儿奔。那会儿，我得了热毒，额头正中间长了个乌青大脓包。他们笑嘻嘻看着我额头上的大包，老大也不说话。没办法，我只能妥协了。现在胡子林要求改立山头，我心中早已五体投地。
　　 太阳还是挺晒人的，老大眯起眼睛来，我们都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恍惚起来，问：“哦弥陀佛，为什么这么想，八戒？”
　　 “师傅，西街的小子他们都换成圣斗士了啊，还自带绝招的，还有黄金圣斗士，更牛逼！”边说，胡子林边比划：天马流星拳……庐山升龙霸……钻石星辰拳……星云锁链……
　　 胡燕冰摇摇头，说，“吃俺老孙一棒！也挺威风啊！筋斗云那可是十万八千里。”
　　 “你威风了，我呢，吃俺老猪一耙。”胡子林说什么也不干，我们都笑了。
　　 老大慢悠悠地吐了口气，眯着眼睛扫了我们一圈，看到我们都在期待。
　　 “让我想想啊，圣斗士是小日本的啊，西街那帮人没节操，我们可不能没有。”
　　 什么是节操？
　　 “节操是一种文化，一种中华传统美德。”
　　 哦……然后呢？
　　 “我回去想想啊，西游记看了这么多回，确实不新鲜,也不好玩。”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能看出老大是不情愿的。唐僧多好啊，那可是第一美男子啊。剃个光头，摘下眼镜，白白净净的他跟唐僧有得一比。
　　 不过，如今我头上的脓包被王麻子用玻璃片划破，脓流出来，包早消了。让我继续当金角大王，我依然不干。如果换成红孩儿，能吐火，神通广大还烧的大师兄死去活来，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夏天，头顶烈日，镇上都是撒欢的野孩子，十有八九都会得热毒，额头上长包，硬邦邦地越长越大。长到像李子那么大的时候就软了，表皮乌青，里面有脓的时候，都会去找北街的王麻子割一刀，黄黄的臭臭的浓水就流出来了。然后用棉绳插进脓包里，不让口子愈合，这样接下来的脓可以流出来，还会给红色粉末的药包，每天晚上把棉绳抽出来，挤挤脓水，然后换根棉绳，裹上药粉插进去，贴上纱布。好的差不多了，贴上一幅狗皮膏药。和出痘一样，得过一次脓包，之后就不会再长了。
　　 过了很多天，唐僧师徒九九八十一难，没几难了，老大仍然在想另立山头的事。
　　 我就这个事问了大伯，大伯说要不然水浒吧，一百零八将个个自带绝招。
　　 那我选谁呢？
　　 嗯，西游里你是谁？
　　 红孩儿……啊
　　 选浪子燕青吧，第九十一把交椅。
　　 武松不好么？才九十一把，这么靠后，为什么啊？
　　 燕青，武艺高，有文化，人长得帅啊，而且都死光了，他没死啊，还抱得美人归。
　　 那不错。第八把交椅是谁？
　　 双鞭呼延灼，被斧头砍死的。
　　 听了大伯的话，我准备跟老大提议。虽然电视上还没演连续剧，但我们都知道水浒传，那会儿火柴盒上都贴着水浒108将。那天晚上我做了个美梦，梦里他们都没选燕青，我是燕青。他们都死光了，我抱着但红梅。
　　 第二天，我跟老大说了，老大说不行，108将，我们才几个人啊，根本凑不齐啊。
　　 我们是：但红雨、胡燕冰、胡子林、吴杰、陈虎、毛小天、毛小地，和我，一共8个。
　　 这一天，唐僧师徒到了小西天，黄眉老怪吃西瓜，闹肚子。范无病决心遁迹空门，追随少林大师习武。
　　 又过了几天，唐僧师徒被老乌龟恶搞，在太阳地上晒假经书。范无病撞见圆明师兄谋害大师，二人一番大战后，范无病将圆明踩在脚下，夺回了断剑。
　　 老大终于想好了，提议我们换成诸子百家，并解释道；“不是100家，大致只有：兵家、农家、儒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杂家、墨家、小说家、道家、医家，11家。这样还有个好处，我们不用换名字，它们只是头衔。明白么，头衔！”
　　 头衔！？
　　 “好比，胡子林的爸爸头衔是玻璃瓦厂的厂长，厂长就是头衔，他爸还是他爸。”
　　 “噢……”我明白了，好比我爸是油管厂的副厂长，副厂长是头衔，我爸还是我爸一样。
　　 “兵家，就是会打仗的。”
　　 “也就是会打架的。”胡燕冰反应敏捷，补充说。
　　 “可以这么说。”
　　 “那我选兵家。”胡燕冰提前选了，他是我们中最壮的，所以他觉着比我们能打架。他爸妈“下海”有几年了，在武汉汉正街做服装批发，把他留给婆婆带。他零花钱最多，吃得也最好，人也大方。正因为这样，他和胡子林一般大，但之前他是大师兄，胡子林是八戒。
　　 毛小天、毛小弟兄弟都选择了医家，虽然他爸是收鸭毛的，但副业是倒卖注射液，他爸希望两个儿子以后最好能当医生。
　　 老大选了道家，说道家第一人叫老子，老子很猛，是个仙人。但是我们知道，但爸爸农活做的好，会种菜，这两年还种了一地甘蔗，开创小镇先河。不过他种的青甘蔗尽长叶子，而且瘦不拉几的，比芦苇杆粗不了多少，一点都不甜。
　　 吴杰选了墨家，这家伙不爱说话，很沉默，而且有点磨叽。他爸爸得癌症走了有些年头了，他走了之后，胡子林的爸爸代替他成了玻璃瓦厂的厂长。他有一对双胞胎妹妹，才小学三年级。毛小天、毛小地也是双胞胎。
　　 我，胡子林、陈虎都觉着兹事体大，理应慎重考虑，没有当场决定。要知道：选了就不能改了，这回选错了，下次换山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我们光屁股玩水，又掏了会螃蟹，肚子饿了。爬上对岸，在农民花生地里，一人扯了两把花生，回到水里，洗吧洗吧干净，生剥花生吃，很清甜，但是填不饱肚子。吃完花生，我们就准备回家了。站在河岸上，我们光着屁股等身上的水干。水干了，我们还要多晒会，再穿衣服。不然回家，大人只要用指甲划一下我们胳膊，就会起一道白痕，暴露我们不听他们话，又偷偷玩水。要知道每年夏天，小镇的河里都会死上个把人。这是他们操我们一顿的理由，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操我们的。
　　 不过，我爸妈不会打我。不是他们不细心，而是他们都很忙。
　　 我爸吃完晚饭，就跟厂里的干部一起修长城，有时候通宵，有时候会提前散场。回来的时候，我睡着了。而这之前，我藏在被子里，躲避黑暗和梦里的鬼怪，呼吸不畅，筋疲力尽。我的梦里，总会出现黑色的鬼怪，面目模糊、可憎。而这些鬼怪总喜欢抓我们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这些鬼怪的模样出自老大讲的鬼故事。老大喜欢跟我们讲故事，有聊斋，有太平间故事。老大的故事让我的噩梦周而复始，那些鬼怪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我妈妈在食品厂工作，也有副业，给中医院做药滤子，这门手艺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我妈妈心灵手巧，一学就会。我妈妈做药滤子，我爸爸把药滤子销往城里的中医院。药滤子8分钱一个，用料是纱布、竹蔑子、细铁丝，工具只有老虎钳，成本2分钱，利润百分之四百。在如此高的利润驱使下，我妈妈日夜不停做药滤子，不打牌、不逛街、不买衣服，不打骂我。
　　 有时候我会帮我妈妈处理药滤子，用剪刀剪去纱布多余的四个角，剪一百个两毛钱，然后用尼龙绳把这一百个串成一串，方便医院计数，不用一个一个数，一串就是一百个。一百个8元。有时候我会叫上陈虎，一起赚零花钱。我妈一个月可以做一万个，可以拿800元。那会儿我爸当副厂长，一个月工资也没有800元。
　　 小镇的家庭都有副业。吴杰他妈有个小烟摊，卖烟和奥妙洗衣粉。毛妈妈暑假进了一车西瓜，西瓜没进好，有的倒瓤，有的没熟，反而亏本了。陈虎他爸是海员，一年回来2次，陈虎他妈怀孕了，他们家也不是没有副业，院子里养了一大群母鸡，我们街上的人家都去他家买鸡蛋。
　　 我爸爸在厂里负责销售和采购，经常去各地出差，顺带捎点香烟、磁带、电子表和杂志，统统给我爷爷。我爷爷在车站出口前支了地摊，卖这些紧俏货。
　　 我问我大伯选哪家。大伯笑了，说选法家，法家好，法家颁布法律，大家都得听法家的。违反法律，是要坐牢、枪毙的。
　　 这一天下午，我们仍然窝在老大家看西游记，唐僧师徒终于取得真经，立地成佛。
　　 大家都选好头衔，买定离手。胡子林选了儒家，儒家正统。可惜百家没有商家，老大说封建社会商家是最末等的。
　　 陈虎居然选了杂七杂八的杂家。他一直想当科学家。他爸爸给了他一个放大镜，我们用放大镜烤蚂蚁。在这之前，我们都是点塑料带，塑料燃烧时，融化的塑料往下滴，滴到蚂蚁身上，扑哧扑哧响。有时候我们也会点蜡烛滴蚂蚁。他给我们做了个实验，把水洒在燃烧的蜡烛上，会引起扑哧扑哧地剧烈燃烧、喷溅。陈虎说，这是化学反应，蜡烛是由碳氢化合物构成的。当把蜡烛加热到高温后在喷上少量的水之后，水会被高温汽化，在瞬间与高温的碳氢化合物反应生成氢气，氢气会剧烈燃烧。在初三之前，我们就会做化学实验了。
　　 虬龙川河横穿小镇，如同西瓜刀把小镇杀成两瓣，一东一西。也把小镇人一分为二，东街人和西街人，他们内部对立，外部统一。
　　 镇上有两个小学，一个在东街，一个在西街。每年两个小学都有一场春天对抗赛，三个传统项目：骑三轮车、跳绳和拔河。此三轮车非彼三轮车，是儿童骑的三轮车，曲柄驱动，不带链条的。这一年春天，我参加了五年级组三轮车一对一，可惜我输了。我选择骑车自行转弯，对手选择站起来调头。站起来调头在规则上是允许的，虽然前面我骑得比他快，但是转弯让我耽搁一些时间。输了比赛，让我有点沮丧。
　　 我们东街的是瞧不起西街的，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朱镕基以前，小镇上都是镇办工厂，最大的是油管厂，还有服装厂、电池厂、食品厂、玻璃瓦厂、牙膏厂、肥皂厂、罐头厂、印刷厂、火柴厂等等。而这些厂的厂长基本上都是东街的老三代。西街的人都是后来从其他畈乡搬过来的，做点小生意，或者小作坊。用我爸爸的话说，上不了台面。
　　 小镇还有初中、高中各一所。我们和他们在小学是竞争对手，但是读完小学，我们都得进同一个初中，在同一个教室听老师讲课，不分彼此，团结友爱。虽然还是有比较，但基本属于内部斗争。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在西街的二医院出生的。出生决定一切。
　　 也有不是二医院出生的，刚搬过来的。对待这种孩子，我们的意见惊人的统一：不跟他玩，欺负他。欺负他们让我们觉得很欢乐，没有谁觉得这种恶趣味不对，但我不赞成打他们，打架是不对的。我们一起追着他们跑，像一场盛大的围猎，骑着马驱赶着猎物。胡子林叫他们兔崽子，边追边喊：“兔崽子们跑快点。”是的，他们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和兔子一样敏感，提心吊胆。在自然食物链上，我们东街的站在的最高端，然后是西街的，兔崽子们处于最底层。而且他们只会逃跑，不会联合在一起，被分化，被欺负，不懂抗争，挣扎不安。老大补充说，性格决定命运。现在想想，食物链的形容不对，我们人多，他们人少，而食物链越往上数量越少。不是自然法则，而是社会法则。
　　 海灯法师剧终了，西游记也剧终了，暑假也该剧终了。再过段时间天气转凉，就不能游泳了。想到这，莫名地有点伤感。胡燕冰说，我们去追兔子吧！结果我们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一只兔子。这让我们更沮丧，只能去水坝后玩水。水坝边上都是菜地。路过一片红萝卜地，我们一人拽了两根萝卜，洗吧洗吧干净，大口大口嚼起来，脆生生，有点甜。
　　 走到半路上，老大说他要去窝尿，让我们等等他。转身走进菜地里。四周除了我们，没别人。我们不理解为什么老大那么费事，窝个尿还背着我们。玩水的时候，我们都见到老大的鸡鸡上长毛了。
　　 过了有一会，就见到老大啃着一条大黄瓜出来了。黄瓜可比胡萝卜好吃。老大说窝尿的边上往里走有黄瓜，并指给我们看。我们7个一起跑过去，一人拽了两根黄瓜，长熟的黄瓜都被我们摘了。我们还看到一地番茄，还没熟，青青的，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