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啃黄瓜，我们边往水坝后面走。刚啃完黄瓜，老远听到后面的老农民骂人，骂谁偷了他的黄瓜，骂得很难听，说我们有娘生没爹教，还操我们祖宗十八代。老大说都别往后看。我们赶紧走，最后小跑起来，哈哈大笑。
　　 胡子林说，偷你黄瓜是看得起你的黄瓜，妈了个巴子的种地的，敢操我们祖宗十八代，下次还偷你的。
　　 别说，他们家黄瓜比菜场的黄瓜好吃多了，水分够，摇起来嘎嘣脆，清爽，黄瓜味浓。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偷偷把他的黄瓜都摘了，没熟的黄瓜也摘了，丢了一地。我们能想象，他又要骂人了，还要操我们祖宗十八代。旁边的番茄长大了一些，不过还是青的，依旧不好吃。
　　 吃完晚饭，我们又去老大家看圣斗士星矢，一天只播一集，播完就放新闻联播了。但红梅也跟我们一起看。这个比西游记好看多了。看完圣斗士星矢，我们自觉走了。不走，老大也会让我们走。他爸妈也要看电视，而且我们太闹了，他们家房间坐不了我们这些人。
　　 开学没几天了。报名的时候，班主任一定要检查暑假作业的。走之前，我问但红梅借她的暑假作业。我一直在玩，还没写一个字，崭新的，名字都没写。
　　 “为什么要借你？”但红梅白了我一眼。
　　 “你不借我，我就死定了。”
　　 “你死不死跟我有啥关系？”
　　 “知道我的头衔吗？我是法家，我说的话就是法律。你不听我的话，就得坐牢！不信你可以问你哥。”我瞪着她说。
　　 她哈哈大笑，“就算你是法家吧，可是又不是皇帝，皇帝用不用你的法还是一说呢。不用你的法，你的话就是屁话。我干嘛要听你的屁话呢？”
　　 我急了，威胁说：“借不借！”
　　 “不借……”
　　 这下我真的急了。
　　 她二姐在一旁呵呵一笑，她二姐是这条街最漂亮的姑娘，脸蛋长得跟“玉兔精”一样精致。每次油管厂里搞文艺演出，她一定是主持人，而且歌唱得也挺好。台下的男工盯着她看，眼睛眨都不眨，不停留口水，吞咽口水的时候，喉结咕隆咕隆的上下滚动。不过她二姐一个也看不上，她最终也要嫁到城市去。
　　 但红梅转过头，不再理我。其他6个都走了，就我1个还杵在那。我都要哭了。如果我作业没写完，我爸爸修完长城后，一定会好好的修理我的。
　　 她二姐看着我，然后对她四妹说：“梅啊，你就借她吧，怪可怜的不是。”
　　 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
　　 “不借。”
　　 “借吧，你们可是一起玩大的，不是……平时放学的时候，他可是经常请你吃零食，喝汽水的。”
　　 “不借。我可不要吃他的零食，喝他的汽水。”但红梅发神经了，固执地发神经。
　　 “你这样可不好，姐姐有点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拉倒。我就是不借。”没一会儿，她哭起来了，越哭越凶。
　　 我只能走了。
　　 她二姐送我出门，小声说：“你先回去，我回头再劝劝她。你也是的，暑假作业都不写。”
　　 我点头说好，心里挺难受的。不是因为她不借我作业抄，而是因为我惹她哭了。
　　 之后两天，我没敢去老大家，我有点怕见到但红梅，也怕她以后真不理我了。他们叫我出来玩，我也没出来，我说我要补作业。两本作业干干净净、崭崭新新的摆在在我面前，加起来100多页，让我后悔起来，并痛恨起自己来。它们像两座高耸绵延的山脉，横亘在家与学校之间，难以攀越，让我寝食不安。这两天晚上，我的梦里没有妖怪，只有但红梅哭泣的样子。她哭泣的样子比妖怪吓人，让我更加窒息。
　　 吃完中饭，我继续写作业。这是周六，我爸爸通宵后醒来，翻了我的作业，见到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就想修理我。我妈准备下面条给我爸吃，问他昨天输没输。我爸说没输，我妈生气了，今天早上掏我爸的口袋，一分钱都没有。显然昨天晚上输光光了。
　　 他们就在我旁边吵起来了，吵得很凶，让我没办法补作业。我拿起暑假作业，跑出去。跑了很远，还能听到他们在吵架。哐当一声，谁把碗摔碎了。
　　 我站在老大家的窗户下，踮起脚往里看。电视机是关着的，里面也没有人。他们不知道去哪玩了。又瞄了一会，见到但红梅进屋了，准备打开电视。我立马蹲了下来，弯着腰蹲着往一旁走。
　　 大中午的走在街上，太阳白花花的。我决定去找他们，他们不在胡燕冰家，不在胡子林家，不在吴杰家、也不在陈虎家。
　　 毛妈妈在自己门口卖西瓜，5毛钱一个，1块钱3个。见我走过来，问我怎么没和他两个儿子一起玩。又特意挑了一个小西瓜，用刀杀开，切了一大块给我。我把暑假作业卷起来，塞进口袋里。双手接过西瓜来，咬了一口，芯子没怎么熟，一点都不甜。
　　 “啊，我这两天写作业在，他们都去哪了啊？”
　　 “不知道。”
　　 我决定继续去找他们。作业拿在手上不方便，万一掉了就麻烦大了。我问毛妈妈可以不可以放她家，她说好。我一个人进屋，决定把作业放在毛小天家的桌上，又用玻璃杯压着。桌子底下是好几箱注射液。
　　 出门，我跟毛妈妈说，我把作业放她家的桌子上了。
　　 她说好，保证不会掉的。
　　 我当着她的面，拿着咬了一口的西瓜，继续去找他们。进入另一个巷子后，把西瓜丢了。
　　 我决定去水坝后面找他们。我穿过大街，走到桥头，沿着河，路过菜地，顶着白花花的太阳。河面空荡荡，十分安静。他们不在那，我只能沿路返回。
　　 又路过红萝卜地，口有点渴，拽了两根红萝卜，然后蹲在河边洗吧洗吧干净。背后有人骂我，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又偷我萝卜。我站起来，转过身，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农正卸下水桶，拿着扁担向我走过来，边走边骂我。
　　 我沿着河岸跑，逃地飞快，气有点踹不过来。那个老农拿着扁担跑不赢我，隔着好远拿扁担扔我，没打着，掉进河里了。他得去捡扁担，没办法追我了，只能操我家祖宗十八代。我又跑了一会，跑上桥头，转身往他望。妈了巴子的，敢赶你爹。我想骂回去，但是我真有点踹不过气来。我低头一看，乐了。我手上还拽着红萝卜。我直接把萝卜扔进河，噗通噗通两声，扎进河里，一会儿在下游一点冒出来，随着河水，漂向水坝。
　　 今天真有点倒霉啊。
　　 他们在哪啊？我站在树荫下，思考答案。我的胳膊晒得通红，感觉有点疼。我决定不去找他们了，我嗓子都冒烟了。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能回家。
　　 我在桥头的小卖部要了一瓶凉汽水。他从水桶里拿出一瓶镇好的淡淡黄色的橘子味。我说我要白色荔枝味的，荔枝味的好喝些。他表情有些不耐烦，把橘子味的汽水放进水桶里，在水桶里找了一会，说没有荔枝味的了。还有苹果味的汽水，问我要不要。没办法，那就苹果味的，我不爱喝桔子味的。荔枝味的是今年汽水厂新推出来的，当然最好喝。喝完还觉着渴，又要了一瓶，一连打了好几个嗝，舒服多了。喝完他问我要钱，一瓶三毛，两瓶五毛。我掏了下口袋，发现身上没钱。
　　 他恶狠狠的看着我，额头在冒汗，汗珠一滴滴往下流，不一会就迷着眼了。大热天守着铁皮屋，是挺热的，也挺不容易的。
　　 他肩膀上搭了条毛巾，湿漉漉的毛巾，满是汗味的脏毛巾。他先搽了眼睛，然后是额头。接着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在铁皮屋檐下，站久了我可受不了，我说：“不就是五毛钱吗，我一会回家拿钱给你，我爸是油管厂的副厂长。”
　　 “哪个副厂长？”
　　 “姓付的副厂长。”
　　 “哦，我知道，喜欢打麻将的那个。”
　　 “嗯，是的。”
　　 “行，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拿过来就行。我知道你家的……我老婆就是油管厂的，她叫陈爱梅，3车间的。耳东陈，爱国的爱，梅花的梅。”
　　 “陈爱梅，3车间的！我记住了！”
　　 “不着急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头脑的对我笑，这之前他恶狠狠地想搞我。我可不会跟我爸说陈爱梅的老公没收我5毛钱的汽水钱，既然他说不着急，那就让陈爱梅找我爸要那5毛钱好了。5毛钱能攀啥交情，又能改变什么？
　　 我决定不再找他们了，感觉皮肤晒坏了，肩膀和手臂火辣辣的疼，没准明天会掉层皮。我决定去文化馆找我大伯，一路上我尽可能躲进阴影里，大街上空荡荡的，大家都在房子里午睡。没找着他们，我心里空落落的。恍惚觉着像一场梦，发生在白日的噩梦。
　　 我大伯没在文化馆，一楼管录像室的老陈说。我大伯应该也在家里午睡，这么热的天谁也不想出来。他让我去录像室看录像。录像室也没几个人，窗帘紧闭，阴暗的像是晚上，头顶上吊扇呼啦啦转，依然有点闷。这一天正在放楚留香传奇。我看了一会，觉着困，就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窗帘仍然紧闭，我看不到窗外的情况。醒来的时候，录像室又进来十几个人，他们还抽烟，烟很呛人。
　　 我拉开门帘，外面天阴下来了。老陈在门口收费处，头趴在桌子上，正在中瞌睡。穿堂风经过长巷、喷水池，冷热交换，吹在身上清凉，比吊扇的风要舒服许多。我该回家了，回家之前我告诉自己得去毛小天家把作业拿回来。
　　 我走上桥头，桥下一群大人们在游泳。大人们都在这里游泳，小孩都在水坝后面玩水。桥下的水域，水有两人深。水坝后面的水浅，只能淹没到我的颈子。
　　 我在一群大人里看见黑皮子了，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起追过他。上学期转学过来的，和但红梅一个班。他可真够黑的，皮肤和泥鳅一样，滑不拉几的像抹了一层油。他可真够大胆的，我心想。他居然敢跟大人一起游泳，难道他不知道桥下的水域每年会淹死人么？
　　 胡子林的二哥也在其中，他二哥在玻璃瓦厂上班，台球打的挺好，经常跟别人赌球，很少有人能打得过他。他是个暴躁的青年，短粗，孔武有力，没事喜欢搞小孩，我们都挺怕他的。此刻，他正在搞黑皮子，用手把黑皮子按到水里，过了好半天才放开黑皮子。黑皮子浮出水面，似乎啥事没有，深吸一口气，又钻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在河对岸冒出头来。真是属鱼的，我心想。
　　 他抬头看到我了，盯着我看了半天，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冲他招手，他没理我，一头钻进水里。妈的，淹死你这个黑鬼！
　　 我决定去水坝后玩水，我有两天没玩水了。我在水坝后面见到他们，我冲他们喊。他们看到我了，冲我招手。找着他们我的心放下来了。他们问我，作业写完了么？我说，还没有。原本放下的心，经他们这一问，又不安起来。
　　 “你们中午去哪了啊？我找你们半天都没见着你们。”
　　 他们只是笑，啥也不说。
　　 回去的路上，我见到那个中午追我的老农，他在河边提水，此刻背对着我们。我怕他认出我，连忙跑起来。他们7个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也跟着跑起来。跑到桥头，我才停下来。
　　 “干嘛要跑？”
　　 “今天中午我来水坝找你们，没找着你们，回来的时候拽了他两根萝卜，被他看见了，追着我跑，还拿扁担扔我。”
　　 “妈的个种地的，回头我们把他萝卜全拔光。”胡燕冰气愤地说。
　　 其他人听胡燕冰这么说，也都同意点头。
　　 “走，我请你们喝汽水。”我带着他们去陈爱梅的老公那喝汽水，一人一瓶，一共八瓶，加上之前的两瓶，我一共欠他两块五。
　　 喝完汽水我对陈爱梅的老公说：“差你两块五，一会儿回家拿钱给你。”
　　 他笑着说：“不着急。”
　　 我说：“陈爱梅，3车间的，我记得住。”
　　 他嗯嗯地点头，开心极了，眼睛笑眯了，好像今天赚了很多钱似的。我可不会跟我爸说，我欠陈爱梅的老公两块五毛钱汽水钱，以后也不会去他那喝汽水了。
　　 回到街上，我们先回了老大家。还好，但红梅并没在家。他们说要打扑克牌，我怕一会但红梅回来，见着我不好。我拒绝说，我要回去写作业了，开学没几天了。
　　 毛妈妈还在门口守着一堆卖不出去的西瓜，我跟她说我来拿作业。她让我自己进屋拿。我走进屋里，发现作业不再桌子上了，玻璃杯还在，原来压在玻璃杯下的暑假作业不见了，桌子其他地方也没有看到作业。
　　 我赶忙跑到门口问她，我作业不见了，谁动了？
　　 她被问懵了，低头回忆起来，说：“应该没谁动啊……”接着反问我：“谁会动你作业呢？”
　　 我的个天啊，我听到我的小心脏在扑通扑通的跳。作业没做，还弄丢了，我爸肯定会修理我的。
　　 “啊，下午还有谁进过屋？”
　　 “没谁啊，我下午一直在门口卖西瓜呢。”
　　 “那作业怎么不见了。你不是保证说一定不会掉的。”我有点急了。
　　 毛妈妈脸色变了，不知道是生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脸色很难看。不说话，低头自言自语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啊，孩子别急，我再想想啊……哦，中午吃西瓜，吃坏肚子了，我去了一趟厕所，如果有谁进屋，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
　　 “你也吃了西瓜，肚子没事吧！”
　　 我心想：我可没吃生西瓜，我吃一口就丢了。我回道：“我没事啊！”
　　 “唉，这西瓜没进好啊，被那个河南人骗了，他保证说他的西瓜包甜包熟好卖。眼下一车西瓜，到现在一半还没卖动，夏天就要过完了。”毛妈妈后悔地抱怨道。
　　 她在说什么啊，保证都是靠不住的么？
　　 她拍了拍额头，说：“要偷东西，也不会只拿你的作业。”说完立即意识到什么，让我守在门口看西瓜，自己匆匆忙忙跑进屋里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从屋里出来，走到我跟前说，“奇怪了，真的只有你的作业被拿走了，应该不是小偷。”
　　 “会不会是毛小天他们回来了，然后拿走了你的作业啊！”
　　 这个倒是很有可能。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拿我作业呢，拿了我作业，怎么又不跟我说呢？我们刚才还在一起玩水呢。不管了，我得去找毛小天他们。
　　 我赶紧去老大家。门没关，远远听到他们在玩升级。毛家两兄弟在旁边看。我冲他们喊：“我作业是不是你们拿了？”
　　 他们愣住了，不回答我，反而转头看老大。
　　 老大扔下所有牌，叫道：“拖拉机，黑桃QKJ10。”老大一边又赢了。
　　 “我作业是不是你们拿了？”我走到跟前，看着他们7个，问道。
　　 “你的作业在黑皮子那？不在我们这。”
　　 “是的，你的作业不在我们这，在黑皮子那。”其他6个附庸道。
　　 “为什么会在黑皮子那？”
　　 “因为黑皮子的作业在我们手上啊！”
　　 “你们抢了他的作业？”我有点明白过来了，黑皮子之前在水里一定是在骂我。他骂我是对的。
　　 “是的，我们中午逮着黑皮子了，然后抢了他的作业。”
　　 “我中午回家，见到你的作业在我家。本来大家是想一起把你作业做了的。”毛小天得意的说，“不过碰着了黑皮子。黑皮子跟你一个年级，我问他作业做完没有，他说做完了。然后我们让他拿给我们看，不拿就搞他。”
　　 “他怕我们搞他，就把作业给我们看。”
　　 “他以为我们要检查他的作业。”
　　 “我们检查了，他确实把作业写完了。”
　　 “但是你的作业没写完。”
　　 “所以，我把你的作业给他，让他再写一遍。”
　　 老大见他们说清楚了，点了点头，笑眯眯的把黑皮子的作业给我了。我翻了一下，确实都写完了，字还挺漂亮。
　　 我借了老大的橡皮檫，把封面上黑皮子的姓名和班级擦掉，写上：五年级1班，付森。这时候但红梅回来了。
　　 我跟但红梅说：“我的作业写完了，不用借你的了。”
　　 她冲我点头，极其认真地说：“这就对了！作业要自己做，抄别人作业是不对的。”表情像个小大人似的。
　　 他们哈哈大笑，我很尴尬。心里想，这件不光彩的事但红梅早晚会知道的。黑皮子会告诉老师么？越想越忐忑。
　　 开学没多久，我们家就搬出了小镇。这个暑期和之前的暑期没有太多不一样，然而和之后的暑期迥然不同。这种不同烙进童年记忆里，被盖上“故乡”的蓝戳，送达至今后的人生惠存。
　　 之后几年，朱镕基上台搞改革，镇办厂陆续被革了，很多大人失去了主业，东街的荣光随之消亡。关于“阵痛”，我只能说，这些是大人们的事。
　　 如今我已是大人了，却不想对此评判。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