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回不去的故乡(中篇小说)
格桑的自述
一
我叫格桑。
在大人们眼里,特别是在高知家庭里长大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女孩,我从小就不听话,经常做不讨人喜欢的事情。
很多人说我亲妈是被我的“不听话”给气死的。这是别人说的,我并不认为妈妈是被我气死的,我爸爸和姐姐也跟我生活在一起呢,为什么他们就不会生我的气呢?生气的人纯粹是自己生自己的气。现在仔细想来,我爱爸爸和姐姐,也爱我的妈妈。
妈妈不爱我,我也不知道妈妈爱谁,反正她回家看见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脾气上来把她自己很宠爱的小狗都一脚踢得凄惨地哀叫。她也特别见不得我。
很多人说有家真好,家是一个人温暖的避风港湾。我却不这样认为,我在家里找不到快乐,我只有在外面在朋友面前才快乐。我走上社会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是退了休的人,我姐姐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她参加工作三年后嫁给了一个副县长,小日子看上去过得让我羡慕;我们家里只有我没有固定工作,到哪里打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又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被别人养活着。我当然也不愿意赖在家里吃闲饭。
我如果没事情做闲在家里,爸爸倒是不说什么,只是偶尔说我:“格桑你好像该减肥了……”
“爸爸我这就出去工作去。”
“可是你出去打工,一个月挣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你自己买零食。”
话是这么说的,爸爸还是很支持我的工作。如果我要去娱乐场所做小姐,恐怕爸爸也不会说什么。因为爸爸总是说,社会是一个锻炼人的地方,好人怎么都会是好人的。
我知道,我这模样也做不了小姐的,我太胖,皮肤也没有内地来的女子白,又不会唱歌跳舞。我这人天生就是干粗活的料。爸爸总的来说还是比较了解我的。
妈妈就不行了!我要是在家闲着,妈妈对待我的态度连对我家那只狗好都没有。用妈妈的话说,我压根就是个讨债鬼,我这一辈子是向她讨债来了。
我真想问问妈妈:你前世欠我什么债啦?是母爱吗?那你为什么不赶紧还我,你难道还要拖到下一辈子不成?
只能是心里如此责问她,只要妈妈不找我的事,我尽量躲着她。妈妈有点不讲理!不是怕她,是不想让她生气,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让着她好了!
我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既然这么讨厌我干嘛还生我?
不是我要跟妈妈过不去,随便一个她这么大年纪的女人,都比她有耐心。不拿别人来比,就拿我师父来与她相比较,不能比啊。相比之下,我都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妈了。
师父是我在学校职工食堂认识的.她是那种特别有母亲风范的女人,她看样子比我妈妈至少小了有二十岁,她给予年轻人的耐心在我妈妈身上你根本找不到!我有时候也叫她妈妈。为了叫着亲切,干脆只叫一个“妈”。
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天中午,当时我刚从学生第二餐厅带着好朋友卓玛拉姆的儿子桑布出来,走到学校干洗店那里。这时,一个白白净净的很有文化的内地中年女人上前来问路。
我转身指着前方说,不远,往前走五十米不到。
她连说谢谢,还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说:“你小孩真可爱!”
可以感觉得到,她是一个比较喜欢孩子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看一个小孩子的眼神如此慈祥。我妈妈永远是一副领导的架势和领导的口气。
我真想提醒妈妈:在家里你摆臭架子给谁看?在家里你是个母亲,知道不?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自己都那样,怎么能教育好我这个女儿呢?父母亲是孩子成长的一面镜子。
反正我和妈妈的关系总是火药味很浓,一触即发,最好谁也不要看见谁。
继续说我的师父。
这个问路的外地女人就是我师父。
师父当时真的把我当成小媳妇了。后来她才知道我还是个大姑娘。也知道那小孩是我朋友家的。那两天朋友有事,正好我闲着就帮朋友带着孩子。
第一次见面,师父真诚笑容就已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她给我的第一印象真的是个挺不错的大人。
原来师父是来学校的一个学生餐厅打工的。搞不明白,她那么斯文怎么会打工,真是有辱斯文!一个那么有文化的女人要干粗活,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在学生第二食堂工作了半个月,她不幸被学校饮食中心的领导调到职工食堂来了。
职工食堂有七个临时工,其中就有我。被饮食中心领导看重的临时工,都是那些任劳任怨踏实肯干特别老实的人。师父说到哪里都要好好工作。一听这话就知道师父是个老实人。在职工食堂等级分得厉害,正式职工、临时工。管理员是上上等,有关系的临时工要比一般临时工待遇好些。我本来是在这个学校长大的,在学校就是做个临时工,也像在家门前晒太阳那样安逸,职工食堂管理员就是我爸爸过去的老部下,连学校后勤处的处长都是我爸爸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属于特殊待遇的临时工。上至管理员,下至正式工,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滴!师父说,如果是在内地这种现象,她觉得并不奇怪。在西藏她就有点惊讶了。她说,这里是多少人向往的圣地,这里又是多少人向往的净土。
我觉得师父很幼稚。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这里是我的家乡,处在我这样的角度,我怎么不觉得这里是净土呢?什么是净土?白雪覆盖的雪山才是净土呢!我觉得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才是净土呢!
二
根据我的社会经验,我没有看错师父这个人,她这个人很善良很好相处很什么……反正是一个过分什么的人!只要她自己的活儿干完了,谁的忙都帮,害怕自己闲着让管理员看着不高兴。所以,我感觉她在职工食堂很累。虽然累点,大家对她很好,特别是管理员对她的关心,这种关心,叫人会以为管理员是不是对这个内地女人居心叵测。男人不可以对一个妻子以外的女人太好的,会招致闲话的!闲话四起的时候,不是男人倒霉,就是女人倒霉;本来什么都不存在,又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很烦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再说了,师父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一定受不了别人泼在身上的脏水。还好,大家都对师父好,谁也不说什么,感觉很正常。
在职工食堂我的工作挺轻松,也没有哪个正式工好意思给我指派重活,一句话,混工资罢了。这是我得天独厚的优势。没事做了,我最喜欢往师父这里凑,过来帮她这帮她那的,我并不像有些年轻人就是灶台上的油瓶倒了都懒得扶起来。所以师父挺喜欢我的,夸我是个好孩子。我很少被大人夸,师傅夸赞我,我都摸不着东西南北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师父对待我的行为,使我不由得联想到我妈妈,如果我妈妈也像师父这样经常夸着我鼓励着我,我一定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才,哪里还顾上和她作对呢!
降生人世的时候如果可以选择一个妈妈,我绝对选择师父这样的妈妈;反过来,如果一个女人生孩子可以选择的话,我妈妈绝对不选择我这样专门与她作对的女儿。
可以说,我妈妈生了我,也毁了我。
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姐姐了。不过也没有什么,我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孩子身上。将来我要有了孩子,我一定不打他不骂他不强加于他不喜欢的事情,让他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最初,我并不想来职工食堂上班,但这是爸爸给我找的工作,说是单位里工作,可以约束一下我的自由散漫。妈妈警告我:“你若是还那样夜不归宿去酒吧,回来我废了你!”
说白了,我喜欢做的工作不能做;比如说,我希望去酒吧里站吧台,我还喜欢导游那个职业。
我穿着打扮和其她做临时工的本地姑娘不同,我的衣服都是姐姐给买的,她从来都是给我买最好的衣服穿。并不是姐姐怕我穿得不好丢了她的面子,不是的,是因为姐姐很爱我,所以我的衣服都是品牌,手提包一天换一个。谁都可以看出我生活在一个很富足的家庭。人们看出我家庭条件很好,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我身上没有一丝与知识有关的东西,唯一大家都知道,我家住在学校的职工住宅区里。人们也许会认为我的爸爸妈妈很可能是学校后勤的勤杂工。不是的!我爸爸妈妈都是新西藏培养的第一代的大学生,爸爸说过他上小学时的班主任都是上海来的大知识分子呢。至于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把我培养成为有文化的社会栋梁之才,究其根源还是妈妈爸爸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时疏忽造成的,这怪不得我。一般条件家庭优越的子女长大以后,父母都会想方设法给他们找一份固定的工作。至于我怎么会出现在打工族里混日子,人们就不得而知了。每每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我都说自己怕读书,初中没上完就炒了学校的鱿鱼。一个炒了学校鱿鱼的人,长大以后社会也会狠狠炒她的鱿鱼。
我很少穿藏装。其实这也不奇怪,在西藏,像我这般年龄不穿藏装的年轻人多了去了。我是八四年出生的人,从小都穿流行时装,说普通话,说藏语也是只有和当地人才说藏语。我说普通话的时候多,说藏话的时候少,听着我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再有就是我的皮肤又不是太黑,不知道的人真把我当成了汉族姑娘了。别人如果问我你怎么不像藏族姑娘,或者直接说我冒充藏族姑娘。我就说自己在娘胎里就已经民族大团结啦。哈哈!
听谁说我是汉族姑娘我好像找到了组织一般,可高兴了。从生下来就和汉族人打交道,我不说普通话能行吗?被逼的!
“谁逼你啦?”
“我妈逼的。”我笑嘻嘻地。这“逼”字从我嘴里说出充满一种优越感、幸福感和自豪感。所以,身边那些不会说普通话的,不求上进的当地骚年们、菇凉们都遭到我无情的嘲笑。对我来说,说普通话就像串门玩耍一样。
经常来食堂倒潲水的老卓玛悄悄告诉我师父:“格桑的妈妈可厉害了!她爸爸脾气很好的。”
老卓玛是学校的老临时工了。从她那个酗酒的丈夫死了之后,学校为了照顾她,让她承包了学校某片区的卫生。大儿子五岁的时候她开始在学校里扫校园,大儿子如今都工作两年了。
我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个老卓玛接的生。
二十多年前,我的已经四十岁的妈妈从办公室下班,往家走的路上,我就迫不及待要出生了。当时,路上人很多,三三两两走着学校的教职员工和下课了的学生。我的妈妈是个很要面子的知识女性,但是孩子已经露头,她又痛苦又害臊。这时候,扫垃圾的老卓玛正巧推着垃圾车走过来了,她二话不说,把我妈妈搀扶到路边的树下,脱下自己的外罩,让我妈妈躺在上面,麻利地把我接生下来。如果是生了个男孩子,我的妈妈也许得到些许安慰,没想到是一个又黑又丑的女儿。而且这个女儿一生下来就要她的妈妈在大庭广众之下无地自容。妈妈就不明白,自己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孩子还那么小,都让她痛苦了三天三夜。九年后(姐姐比我整整大九岁呢),这第二个女儿生下来八斤多,却没有让妈妈来得及难受,就来到这个世界。
在妈妈眼里,就差把我当阶级敌人对待了。特别是她生气时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一点母爱!但是,她又不能把我抛弃,就像她自身特别不喜欢却又没有办法的外貌。妈妈的形象上散发着知识女性的那种气质,但她不是淑女型的,她丰满得几乎有点过分,我觉得自己的肥胖大部分是她的遗传。再加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年老色衰人老珠黄残花败柳这些词语都可以赏赐与她。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我敢肯定,她年轻时候除了比农牧区的妇女有点文化,除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基本算是女人堆里很一般的相貌。真弄不明白风流倜傥知识渊博的爸爸当年怎么被她迷惑的?
爸爸却说,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很优秀的,脾气也比现在好。后来身体的原因,动了几次大手术,加上来自工作上和家庭的压力,不但身体越来越差劲,脾气也越来越怪了。
我根本不相信爸爸的话。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让妈妈耿耿于怀。所以妈妈对我格外严厉,严厉的程度可以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来形容。
又不是我要那样来到人世的!我当时那么小知道什么?让小孩出世完全是你做妈妈的事情嘛!可是妈妈总是认为自己不犯错误,我和她的内部矛盾,她觉得责任全在我。
——你说我怎么遇到这样一个不讲理的妈妈?还有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了?
难道把女儿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是一个母亲的错误吗?难道把我生得这么肥胖不是她的错吗?难道我没有好好读书她就一点责任就没有吗?我还没有找她的麻烦,妈妈却恶人先下手为强了,我这辈子碰见这么一个记仇的大人,遭受压迫的日子无法向别人提起,即使给别人说,也是我做女儿的不听话,父母哪里有错呢?
在职工食堂,白案师傅就是做面食小吃的。说来也怪,在西藏只要是饮食业,炒菜的大厨肯定是四川男人,而做面食的白案师傅一般都是陕西人或者是甘肃人。面食小吃是个硬技术活儿,可不是那些学了几下三脚猫功夫就能端炒锅的川菜能相提并论的。但是,在西藏,白案师傅的待遇没有川菜师傅高。西藏本地人基本上还是以面食为主,我之所以要给师父做帮手,做帮手的意思就是想跟着她学做面食,学会了好回去给家里人露一手,更主要的是我从小嘴馋,喜欢吃香的喝辣的,吃货首先自己要会做色香味俱全的饭食。
这篇文字是我2004年写下的初稿。2006年去了墨脱回来以后,人生观发生变化,把这篇文字又修改了一遍,2010年又修改了一遍,主题和文字风格才定下来,一直就这么放着。2012年又把里面人物的名字全改了(所以很多地方还有人物名字的痕迹出现)。
这篇文字我注重的是每个人物的语言特色和个人行为,故事性不是很强,有点散。
这篇文字是我2004年写下的初稿。2006年去了墨脱回来以后,人生观发生变化,把这篇文字又修改了一遍,2010年又修改了一遍,主题和文字风格才定下来,一直就这么放着。2012年又把里面人物的名字全改了(所以很多地方还有人物名字的痕迹出现)。
这篇文字我注重的是每个人物的语言特色和个人行为,故事性不是很强,有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