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夏天，我应邀为荣获“全国优秀交通民警、江淮十佳”称号的张帆同志写一篇报告文学，当时我住在孚玉山宾馆。
　　 孚玉山，多白石，色如玉，山形颇似鲤鱼，人们又称它为鲤鱼山，并流传着一则有趣的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说是在很早以前，一位学士从县城河畔偶尔拾得一条金色小鲤鱼，便把它放到城南放生池里养着，过了三年后，此鱼便趁天空下大雾时，飞入江湖，又过了三年，再由江湖飞入海洋。那海洋里却有龙王各霸一方，他们规定鲤鱼为接班鱼种，每隔三年，举行一次长游跳高竞赛，谁先到达上游，跳过龙门，即封为龙族。这条鲤鱼在竞赛中，本来一马当先到了上游，奈因被这绣河烟柳的绮丽风景所迷，把方向弄错了，轰隆一声，飞腾而去，没有越过城北的龙门山，而是落在这里，它得不到封赏，一气之下，竟化成这座鲤鱼山。
　　 孚玉山宾馆依山旁水，风景秀美，气候凉爽宜人，水陆交通便利。“105”国道、“沪蓉”高速、“合九”铁路，还有那日夜奔流不息的长江像四条彩色玉带，从它的身旁穿过，给这里的经济带来了勃勃生机。
　　 宾馆内，环境安静、优雅、舒适，各种服务设施齐全，宾馆小姐彬彬有礼、热情好客。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容易变得任性的，于是，我便关掉笔记本，生出上街走走的念头。
　　 走出宾馆，便是宽阔的人民路，这里是滨城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路两边建筑鳞次栉比、繁花似锦，到处散发出一股股浓郁的樟树芳香。
　　 大街上，人流、车流川流不息，紧张而有秩序地忙碌着，还有那人声、喇叭声和远处飘来的乐曲声响成一片。
　　 我来到十字路口，看见一位年轻的交警站在安全岛上，打着各种优美娴熟的手势，指挥着南来北往的车辆。
　　 突然，不和谐的一幕发生了。一辆大货车违章带人，被正在执勤的交警王一平拦住，王一平走上前向司机敬礼道：“师傅，你违章带人了！”语气严肃但并不生硬。
　　 车上违章人员迅速下车溜走。
　　 开车的司机王强稳坐车内，他用眼角斜了王一平一下，他知道车上违章人员已经下车溜走，便反问道：“你用什么证明我违章带人？”
　　 王一平：“请出示驾驶证检查一下？”
　　 王强冷笑道：“什么？驾驶证？我在县内开车从来不带驾驶证！”
　　 王一平：“行驶证？”
　　 “没带！”
　　 王一平：“没有驾驶证、行驶证是不能开车的！”
　　 “笑话，我就开了，你怎么着？”王强说着启动了马达。
　　 王一平站在车前严肃地提出警告：“请你下车，违章带人且拒不服从管理，后果你要负责！”
　　 王强冷笑一声：“站马路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穿了身虎皮么？”然后松开离合器，车一点一点地向前拱，王一平被迫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我被这一野蛮情形震得目瞪口呆，无数关于交警如何盛气凌人，司机见了交警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的传说，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反差。如果这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许会和其他人一样说：“这根本不符合事实，令人难以相信！”
　　
　　 二
　　 有件事我困惑了许久，一直想把它写出来，我似乎搞不清这事的是与非。
　　 那天，有位叫吴建民的驾驶员来到滨江县交警大队事故处理中队报案说：“我开的农用运输车撞伤了一人，伤不重，但伤者家属强行将我的车子从现场开走了，并要我不要经公，给10000块钱私和。”
　　 当班交警陈刚接到报案后，感到这事比较棘手。现场被破坏了，对正确认定当事人的事故责任有影响；肇事车又被扣，无疑增加了事故处理的难度。伤者方的要求会过高，调解的结果若达不到伤者方的目的，字不签，车不放，你有时什么办法？但是，这起事故如果不管，似乎又说不过去。
　　 以往每次发生类似扣车事故，领导总是说：“要尽量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不要把事情搞僵，必要时找乡里、村里、派出所的领导做工作。”
　　 记得去年4月份，一辆农用车撞伤了一人，伤者家属无理取闹，强行扣押肇事车达48天之久，局长、大队长、所长、乡长、村长等领导曾多次登门找伤者家属做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话说了一大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照诊，车照扣。最后，当伤者出院作一次性处理时，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提出：伤者方必须同时适当计算扣留肇事车损失时，伤者家属竟暴跳如雷，到处诬告说这位交警受贿肇事方人民币1000元。幸亏这事被及时查清，不然这位交警又将遭到什么样的评说！
　　 “师傅，麻烦你们去处理一下，10000块钱我实在拿不出。”吴建民在一旁的苦苦哀求，打断了陈刚的回忆。望着吴建民可怜巴巴的样子，陈刚说：“让我试试吧。”因为他实在没有多大的把握把车子弄回来。
　　 他苦苦地思，他冥冥地想，终于想起了一个人——吴不成。
　　 当天下午，陈刚和他的同事在乡里找到了他。他是陈刚的初中同学，现在那个乡做临时工，任联防队长。他个子小，头脑灵活，反应快，鬼点子多，陈刚在学校里叫他猴精。
　　 陈刚简单地说明来意后，猴精说：“走，我们去看看！”看样子他好像很有把握。
　　 他们来到一个不大也不算小的屋场，房子七零八落、参差不齐。在一栋三间瓦房的道场上，停放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农用车。他们的到来，立即招来一群围观的人，他们当中有看热闹的，也有爱管闲事、出馊主意的。
　　 陈刚他们围着农用车转了一圈，这时从瓦屋里迅速跑出一位老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车头前一坐。陈刚跟他讲了许多道理，都无济于事，照样是车不放，还要拿钱来诊人。
　　 围观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车子不能放，放走了以后找谁去？除非压10000块钱差不多。
　　 陈刚望望猴精，意思是很明显不过了。
　　 “老人家，赵小伟是你儿子？”猴精翻了翻眼皮终于发话了。
　　 坐在车前地上的老人对他瞅了瞅，只“嗯”了一声，似乎懒得跟他说话。
　　 “你儿子是被这辆车撞伤的？”
　　 “嗯。”老人仍然只嗯了一声。
　　 “你私自扣车是违法的，懂吗？”
　　 老人摇了摇头说：“不懂。”然后从腰间摸出烟筒棒，自顾自地抽起了黄烟。
　　 “县交警大队的领导来了，这辆车要开到县里去，如果你不放心，叫个人一起押去，好吗？”
　　 “不中！”没有半句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就不中呢？”陈刚耐住性子继续问道。
　　 “我说不中就不中！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老人不耐烦地说道。
　　 “我是乡联防队的吴不成，你晓得不？”猴精火了，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
　　 老人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立时露出一丝恐怖之情。
　　 猴精继续大声说道：“你儿子参与赌博、聚众斗殴的事还没有了结，你晓得不？”他一边说着的同时还一边碰了我一下。
　　 老人点烟的香火差点掉到了地上。
　　 “既然如此，那好，我们走！”陈刚转身朝警车走去。
　　 老人呆愣了片刻，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边追边喊：“吴队长不要走，吴队长求你帮帮忙……”
　　
　　 三
　　 滨城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城关中队中队长张帆听完王一平关于驾驶员王强拒不服从管理的回报后，气得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他说：“岂有此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这时，交警甲说道：“张队，要冷静一点，对这位驾驶员的处理，我看要慎之又慎。那位叫王强的驾驶员，背景深得很，要是处理得不好，恐怕是捉不着狐狸还惹身骚！”
　　 交警乙：“我们按规定处理，看他能怎样？”
　　 张帆紧皱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突然，他下定了决心，将剩下的烟蒂掐灭。
　　 正在这时，副大队长康成微笑着走了进来说：“张队长，开会呢？”
　　 张帆答应了一声问道：“哦，康大来了，有什么事？”
　　 “张队长，这里有一封关于王一平同志在执勤中以权谋私、敲诈勒索的来信，刚才县里领导来电话指示，要我们认真查处。”康大说着将信递给张帆。
　　 张帆看完信后，气愤地说：“康大，哪有这种事，简直是胡说八道，这纯属诬告……”不等张帆说完，康成便打断了他：“好啦，张队长，你是明白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看着办吧！”康成说完便走了出去。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柳丝低垂，时而轻拂着水面，偶尔传来几声蛙鸣。下午下班后，张帆默默地在黎河公园的马路上走着。此时，他无心欣赏夏日余晖的美景，耳边不断传来几种声音：“什么？驾驶证？我在县内开车从来不带驾驶证！”
　　 “那位叫王强的驾驶员，背景深得很，要是处理得不好，恐怕是捉不着狐狸还惹身骚。”
　　 “我们按规定处理，看他能怎样？”
　　 “张队长，这里有一封关于王一平同志在执勤中以权谋私、敲诈勒索的来信，你是明白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看着办吧！”
　　 “真卑鄙！”张帆骂了一句后，仰天长叹：“在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礼仪之邦，执行道路交通管理法规为什么就这么难？”
　　
　　 四
　　 为探究这异乎寻常的难，在滨城的这段时间，我接触过许多人，有道路交通参与者--行人、司机、甚至还有小孩以及道路交通管理者--交通警察。他们的答案几乎是一致的：“需要加强道路交通管理。”令人深思的是，在相同的答案后面，却存在着一种令人困惑的二律背反现象：人民诘难自己的警察，警察抱怨自己的人民。
　　 我曾问他们，你们最恨的是什么人？他们好像是约好似的异口同声地说：“交通警察！”
　　 驾驶员说：“我被他们罚苦了，他们不是交警，是车匪，是强盗！”
　　 农民说：“他们管的事也太宽了，公路上打场晒粮要管，路旁建房堆料要管，就连上街走路也要管，哼！”
　　 小孩则说：“有一次，我哭着要妈妈买游戏机玩，妈妈说你再哭，我就喊交通警察！我不知道交通警察是个什么怪物，我就吓得再也不敢哭了！”
　　 骑车违章者更是与交警格格不入，过去旁若无人地骑惯了，现在不仅被人管着，有时还要挨罚，心中不免愤愤然：“贼样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这些话直截了当，无遮无掩，爱憎分明，使我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又一次觉得交通警察这个词非常陌生，当一些人把一肚子委屈和怨恨全喧向交通警察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
　　 我接触过的部分司机，他们之所以愤愤不平，说交警的坏话，则是由于被交警罚过，有的甚至很早以前就挨过交警的耳光。
　　 王强说：“像我们常年在外面跑的人，真是吃尽了交警的苦头，我们在外面罚苦了，回到了家乡还要罚，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认为是该罚还是不该罚呢？”我问。
　　 王强说：“有时该罚，有时不该罚，反正只要查到你就要罚。当罚的，他们一定罚，可罚可不罚的，他们坚决罚。可以不罚的，他们则少罚。你申辩几句，他们说你态度不好，还要加罚。如果你不信，跟我跑一趟，保准你气破肚皮！”
　　 这句话倒触到了我的疼处。前不久，我驾驶一辆小桥车南下，在某县省道上，道路宽阔，视线良好，无障碍物，以时速50公里的速度正常行驶，不久，我便收到了一条超速行驶的短信通知，通知显示：罚款200元，记3分。200元是小事，主要是心里不痛快。
　　 “那王一平罚过你的款吗？”我问。
　　 王强：“这倒没有。”
　　 “那你为什么跟他过不去呢？”
　　 王强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在外地罚苦了，气也受足了，就算是出口气吧！”
　　 “那他不是很冤枉吗？”
　　 “谁叫他是交警呢？”
　　 ……
　　
　　 五
　　 那些被交通警察处理过的人怨恨交警这倒情有可原，可那些与交通警察生死与共、患难相处的交警妻子，包括优秀交警的妻子也埋怨他们这就令人费解了。
　　 夜，闷热的夏夜，我去张帆同志家。尽管是夜晚，气温仍高达摄氏40度，没有一丝儿风，到处像火一样烤人，房前屋后的阳台上到处都是乘凉的人们。
　　 张帆的妻子夏菊花热情地接待了我。
　　 这是一栋二间三层的小楼房，门前有一个小院，屋里院里收拾得干净利索、有条不紊。听说我是专门为张帆同志的先进事迹而来的，她并没有感到欣喜，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一阵寒暄过后，我问：“张队长呢？”
　　 “他呀，经常是这样，一天到晚总是忙，日不归家，夜不归屋。”话语里明显透出一丝哀怨。我原以为优秀、模范、先进人物的家庭是和谐的、相融的，人的虚荣心是普遍存在的，夫贵妻荣。然而我错了，我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我环视四周，发现屋里墙上居然没有张帆同志的一张奖状，作为全国优秀交通民警、江淮十佳，这怎么可能呢？我愕然！
　　 可能是女主人夏菊花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她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堆奖状、荣誉证书之类说：“你看，这是他20年来得的奖状、立功、嘉奖证书和各种荣誉证书。”
　　 “这么多？”我肃然起敬羡慕地说道。
　　 “哼，花纸一大堆有什么用？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我才不稀罕！”她似乎有些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