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我小时候恨过你。
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向远处眺望,地面上犹如水蒸气般袅袅升腾的是大地的血液。夏蝉也歇了,不再聒噪。一块凸起的高地上,一架又大又笨重的压水机井横在那里。在它的面前是向毒日投降了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幼苗,它们的脑袋低垂着,无精打采地渴盼着有水来救。那个救它们的身影就是十岁的我。
我也想在炎热的中午找一个凉爽的树荫,铺上一块草席,躺在上边,细数着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我也想睡一觉。可是,我不能,父亲吩咐我和姐姐中午浇完茄子辣椒西红柿。而父亲却喝得醉醺醺的睡倒在屋子里,鼾声如雷般地冲出屋门,散失在似火的骄阳里。机井的压柄在烈日下炙烤得烫手。冬天的机井压柄是冰的,让皮肤都有脱掉一层皮的感觉,手心手指像是粘在冰冷的铁把手上了。可是夏天的铁把手则是烫的,像是在火炉中烤过一般,摸上去,仿佛听得见嘶拉嘶拉烤焦皮肤的声音。先泼上一瓢水,升腾起一阵雾气后,机井压水的吱扭吱扭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恨过父亲,凭什么我们要在大中午里浇地?为什么你吃饱喝足了就能倒头便睡?想不明白的我便有些消极怠工,水流细细地流出来,还没等流进幼苗地里就在半路上蒸发渗透殆尽了。须用大力气才能出源源不断的水,幼苗才能喝到冰凉甘甜的井水。细细的胳膊里没有多少力气,于是姐妹俩一起,沟渠里终于有了源源不断的流水了。心中虽有怨气,但也不敢发言。那茄子辣椒西红柿幼苗是我上学的学费啊,不能让它们渴死在烈日下。听着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和姐姐晃晃悠悠地浇完了一大片的茄子辣椒西红柿。
我恨你喝酒,恨你不侍农桑,恨你拿着女儿当儿子使。
母亲年轻时最能干,赶车拉庄稼,骑车卖蔬菜,家里地里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没有人要求我下地干活,没有人教会我收割小麦。但我跟在母亲身后地里的农活都会做了!就为了能多帮帮母亲,希望她能少干一点。家里有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在那个靠出体力劳动种庄稼的年代里,生活水平一般不会高。可是在我家,屋内的顶子上却隔三差五的有一两只螃蟹壳,那是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什么人吃完了美味佳肴后,顺手把带着尖尖针的螃蟹壳飞到了屋顶上,插在了烟熏火燎的苇子上的。那时候螃蟹是什么味道,怎么个吃法,一概忘却,只记得会拿着大钳子去夹手,试验有多疼。父亲的馋是出了名的,听奶奶说,早年在外乞讨的时候,奶奶挎回半篮子干粮,都是由父亲先挑好的吃,那些小的留给他的弟弟和奶奶吃。就是这样,父亲还经常抢走弟弟手中的干粮。
长大后,与同事在一起聊天,她们都说,没下过地干活,更别说是割麦子、犁地、刨玉米秸秆,她们的任务是在家负责烧水做饭送饭,把饭送到田间地头后还要被赶进树荫里。这是多么高的待遇享受啊,不下地不割麦子不挑水浇园子,这是我连想都不能的美差啊。劳动锻炼人,幸亏我又高又壮,农活没有累垮我,反而有了一副好身板。邻居见了我都会夸一夸:真能干。能干是逼出来的。为帮母亲,为赢得上学机会,身为女孩的我硬生生地干了男孩们的活。
父亲在我参加工作后忽然爱劳动了。家里的几亩薄田被他种上了花生黄豆,院子里也养了一群鸡。父亲每天扛着锄头下地,说来好笑,父亲在他应该劳动出力的年纪里选择懒惰,到底有什么样的原因,现在已经无从知悉了。收货后的花生黄豆变成了我家餐桌上的小菜和豆浆。
长大后的我怎么就恨不起来了呢?
酿造白酒、养猪、养羊,侍弄几亩薄田,似乎成了你的乐趣。或许不再为生计奔波的父亲把劳动当成了一种乐趣吧!梧桐树下,光着膀子的父亲用力搅拌着汩汩冒着泡泡的发酵糊糊,那是一口口做高粱酒的大缸,空气里弥漫酸腐的气味,引来了一群不素客,嗡嗡地闹着,争抢着落在缸沿上。那个挥舞着大棒的老人汗流浃背地酿造着一缸缸高粱酒。
梧桐树依然茂盛,大缸还寂寞地站在破败的院子里,烧酒的锅依旧在,可是没有了那个满脸红光的父亲。
我想恨你,可是我去哪里能找得到你?我还想质问你,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叫我从小吃过这么多的苦,叫我干那么多本应该男孩干的活,可是你又在哪里?已经没有了恨,恨随着时光的脚步渐行渐远。多想你能叫我一声小名,多想看你坐在沙发上一碗一碗地喝茶,多想看见你挥汗如雨地造酒,可是都看不见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父亲,我已经不能痛痛快快地喊一声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