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阿长在电话里咳嗽得厉害，文槿说这半辈子没有听他咳嗽得这样厉害过。他问文槿在干什么？他说他又瘦了，又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文槿喊他作“核磁共振”，他说那都是唬人的。作一回不晓得要杀死好多细胞。文槿问他最近是不是又抽烟了？谢阿长半天才回一句：“烟屁股。”文槿的指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把“你一天不抽都不行？”写好了，又换成另一句话：“你都晓得抽烟不好的咯！”
　　 文槿发了新房的照片给谢阿长，卧室拍得多。主卧室有很大的落地飘窗，次卧要小点儿，卫生间也有窗户，通风。最后，她发了凉台上的盆景过去。发给谢阿长的照片里，次卧室那张，门占了整张相片的一大半。次卧室是没有光线的，夹在厨房和主卧之间，很逼仄的一小间。她在电话里说，两间卧室哎，就等您老人家来检阅啦！凉台上的那两钵花儿是给你买的哈，我可没时间侍弄！
　　 谢阿长教了一辈子的书，孔乙已的茴香豆和范进中举的个中滋味被几十年的光阴品咂得失去了意兴。也没让他对外面的滚滚红尘产生半点兴趣。文槿工作以后喊他到海城来住，过一过城里人退休的生活，他却把房前屋后栽植的花草统统拍了照让她和阮姑娘看过够。
　　 老爷子一心归隐的心思不言而喻。文槿不敢急。房子买下来，发相片，说盆景，她的心意老爷子必然也能懂。
　　 文槿小时候天天跟着谢阿长读“大学”，再大一点跟着谢阿长去学校，天干地湿，来来回回，文槿的脚指头没沾过地，那些年，谢阿长的背上，到处都是扎着羊角辫的文槿睡梦里流出的梦涎。年轻时候的谢阿长一脸英气，清秀俊郎。几公里以外也有人上门来说谋。文槿记得半夜里还听见过敲门声。谢阿长就是不娶。文槿考到县里的初中开始住校，是谢阿长帮她物色了阮姑娘，十三岁的阮姑娘，堆着一脸胖乎乎的笑，齐耳的短发硬茬茬地像钢针。谢老师拜托她照看着点儿文槿，周末回家的路上和文槿作个伴儿。阮姑娘当下答应得异常爽快。谢老师是镇上的楷模，书教得第一好，一个人把闺女养得白里透红。阮姑娘不能辜负他的嘱托啊！
　　 阮姑娘电话里说了几回，叫文槿去看人。文槿推迟着不去。说推迟有点勉强，事实上她确实没得空。科室里一个护士度蜜月，一个请了公休说要环游世界，她一个人带着几个小年轻儿忙得团团转，偏偏前夜里又出了急诊，这个在省医小有名气的文医生累得够呛。阮姑娘说，管它好不好你都去看看，找了几十年，万一这回就是了呢？说的回数多了，如果文槿还不答话，阮姑娘就不愿再说。待过一段时日，她又老话重提，反正人就在那里，你忙也好累也好，终究是要见的罢？难道这一辈子都不看一眼，一个人孤零零来孤零零走？当初拼死拼命考进海城的重点大学，啃着面包就着矿泉水在图书室一呆就是一个假期，不就是为了能留在海城找人么？阮姑娘碎碎念，文槿戴着耳塞看《如懿传》。
　　 当初两个人初中毕业，阮姑娘跑到海城打工。临走之前，她抱着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的文槿说，我先去把地势弄熟，你高考完了就来。谁都清楚文槿是一定能考上海城最好的大学的，只要她想考。只是阮姑娘比别人不同的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去海城，是文槿的理想。
　　 阮姑娘有的是聪明劲儿，坐在连锁超市部门主管的位置上，她一点儿也不吃力。几年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海城，耷着挂着眼屎的睡眼，一头营养不良像玉米须般碎发的丫头一去不复返，现在的阮姑娘生得很俏。即使这世上没有镜子，男人们的眼神也会告诉她。
　　 阮姑娘去给文槿“打前战”。事后回来告诉文槿，这一回得你自己去看，我觉得各方面都对劲儿，差的就是你亲自在场。
　　 这些年文槿想放弃，就当没这回事儿，这辈子守着谢阿长也不是不行。阮姑娘不答应。阮姑娘的原话是，海城能有多大，我们两个人找还找不过来？文槿就笑，笑过后就由着她找。有一回介绍人让文槿她们去见人，条件身份都符合，等文槿们见面一看，对方张口就是谢阿长那种乡音，说他也是二十年前才离开文槿的老家。老乡见老乡，文槿的手使劲拽住桌子角，不能让心里的兴奋和喜悦显露太多。饭局结束，文槿去结账，走到拐角处听到“乡音”打电话，“两个傻X当真了。过两天把你们带过来，说是亲戚。喊她把“海底捞”请吃了再看。”那一刻，文槿的心才踏实了。
　　 本来嘛，冥冥中的事，谁晓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顿饭就想把要找的人找到？聪明的文槿到底是知道的。那以后，帮文槿找人这件事，阮姑娘消停了好久，再遇到混吃混喝招摇行骗的人，真让文槿伤了心，罢了这个想法，才是最不能接受的。
　　 这次打“前战”，阮姑娘的准备工作做得很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打探，对方现在患有某种慢性病，都查得很清楚。不能不仔细。请人找对象，做调查……都是要花钱的，不怕。只要人对了，花再多钱都值得。
　　 那就见吧！
　　 文槿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谢阿长，当初高考的分数填报北京上海的学校不是不可以，是文槿自己执意要填在海城。那一夜，文槿躺在床上听了一夜老屋的木门吱呀着响，是谢阿长开门关门去院坝乘凉，夏天的夜晚，风缓缓的吹着，虫儿敞亮嗓子呼唤亲朋，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泻出一地清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寂静的山村的夜晚，夜来香的香气儿顺着墙根爬到文槿的床头，它们清幽安宁，却扰得文槿一夜没有入睡。
　　 这是文槿十八岁那年的夏夜。
　　 十八年的光阴，她在谢阿长的背上看到疏朗的星星，听牛郎织女的故事，从黄毛丫头长成秀发及腰的美丽少女，唯独在这一夜，他们少了说话的力量。
　　
　　 谢阿长在短信里问文槿的工作如何？是不是还如年初时那样忙？年初时医院接待了好几个单位的体检，文槿忙得团团转。接谢阿长的电话也是嗯，我一会儿打给你，现在体检的人排了好几队……一会儿，累得不想说话的文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过几天想起打过去，那边依然谈谈的语气说：“我没事儿，就是问你吃饭没有。”
　　 谢阿长晚年的生活，早在文槿来海城之前，其实她就替他想好了。她是希望谢阿长来海城和她一起住的。海城有她，有阮姑娘，想来他来海城的生活应该不会寂寞。到时再去给他报个老年大学，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他的拿手，但愿到时候他不要忙得不亦乐乎才好！文槿这样想。
　　 在谢阿长面前，文槿是骄傲的。是她的骄傲成全了谢阿长的骄傲，养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学成以后又是省城医院的眼科医生，穿的吃的隔三岔五往家里寄来。当然，不想骄傲不能骄傲是谢阿长做人的智慧。可事实摆在那儿，谁能不骄傲呢？仗着这骄傲，谢阿长在文槿面前言听计从，除了来海城。
　　 海城是横在文槿和谢阿长心里的一条河，绕着这条河可以走到天远地远，走到天边，但河水终日淙淙流淌，谢阿长趟不过来，文槿也趟不过去。
　　 现在，文槿准备在河对面安营扎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瞒是瞒不住的。当然，她不是存心不告诉谢阿长，事情稳当了，人找对了，无论如何，谢阿长都是应该要知道的。按理，这或许是好事，君子当成人之美，《论语》里有专注，深谙四书五经，洞悉为人之道的谢老师不会不懂。
　　 阮姑娘帮文槿把所有安营扎寨的准备工作都做了。阮姑娘的男朋友羡慕嫉妒到恨，
　　 阮姑娘是谢阿长帮文槿物色的玩伴，一脸憨气胖乎乎的小女孩日后会为文槿为谢阿长这个家庭造成现在这样大的动静。谁都想不到。包括谢阿长。
　　 这就是命。
　　 文槿不想辜负命运的馈赠。不能辜负阮姑娘。更不能辜负自己。
　　 来人是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说是老爷子前段时间晨练时崴了脚，现在疗养院。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等他恢复一段时间大家再见面？他们看了老爷子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和文槿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相信文槿不是骗子。他们自己的母亲六年前去世了，这几年老爷子不断安排他们寻找她，可他们并不知道她叫谢文槿，他们按照他提供的线索去找当年放在水井边的那个女婴，怎么也问不到头。倒是阮姑娘发在晚报上的那则启事，引起他们注意，启事中说的那半截印花毛毯，他们家就有另外半条。二十五年前初秋的深夜，两个仓促慌张的年轻男女用半张毛毯给刚出生的文槿抵御了人世的冰冷，让它成了他们遗弃文槿的信物。如今，阮姑娘把它抛出来，完全是寻人心切。这之前遮遮掩掩暗中请人打听，也是顾及文槿的声誉。弃儿，还是私生子？
　　 二
　　 文槿把凉台上的花多拍了几张。比起刚搬进屋子里时，花啊朵啊还是长了一些。也奇怪，文槿把那些花儿见天儿地浇水，时不时用喝剩的牛奶兑了水给花土补充钙质，花儿们也不见得有多么茂盛的姿态，倒是那两钵君子兰和芦荟，是谢阿长托人带给文槿的，说这东西好养，十天半个月浇透一回水就行。文槿刚开始没注意，细看才发现两者都是宽叶油绿，却是一株叶片边缘带刺一株没有。上网查了带小刺的芦荟，才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怪不得谢阿长山重路远都要让人给她带来。一准儿是听说芦荟汁液涂抹脸部可以治色斑和青春痘。读初中的时候，文槿脸上爱长青春痘，谢阿长没少给她熬中药。这些年好了，偶尔冒一颗出来文槿也只是手痒挤破了留两个星期疤痕。老爷子的用心不言而喻。如君子自强不息。适当时候也要知道保住自己、懂得美化。文槿无语摇头，此番隐喻含蓄的心思，若非象阮姑娘这样有点儿悟性，又在他们家来往进出多年，多多少少懂得些谢老夫子在人情事故上的表达，除了文槿，怕再也无人懂得这两钵花的来处了。
　　 过两天文槿折了一张芦荟的叶片将汁液涂在脸上，一夜过后痘印居然好了。
　　 想必是知道她要回来，她住的房间还如走时那般干净。调了公休加上周末，文槿可以安心在老家呆上几天。门前的院子被谢阿长栽满花果蔬菜，文槿和谢阿长坐在被葡萄架覆盖的半边院落，想起小时候她爬在石登上做作业，谢阿长站起来一伸手摘下一串葡萄，文槿一边咂着甜溜溜的葡萄一边听谢阿长讲《山海经》、《白蛇传》。
　　 她问他怎么不去找个“白蛇”？“青蛇”也行。谢阿长摇摇头，说某一天的清晨他去镇上的理发馆理发，走到田坎上听到一阵儿哭音，他以为是猫，初秋时节，田间山脚还有些杂草埋住脚杆，哭声越听越近，要到水井，才发现是个刚生下来的婴儿。谢阿长围着水井转了几道，秋天的晨风吹着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跺跺脚，心想这大人也是粗心，把孩子丢在这里，偏偏水井边上湿气又大，这才出生的小人儿又能扛多久？再转几道还没有人来，他就得把她抱开才行。
　　 一路抱着谢文槿往镇上走，过路的行人都问谢老师哪里来个孩儿？谢阿长一律回答说是我闺女。路人张望着不搭话，谢老师是文化人，他的话绝对不打诳语。可这没声没响的青头小伙儿凭空多个闺女，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理发的师父和谢阿长是至交，改行做剃头匠以前也曾当过几天代课老师，听完谢文槿的由来，坚决反对谢阿长的做法。说你菩萨心肠我理解，你一个单身汉个人的稀饭都没吹冷，你养个这……你去给她找个好人家，也不枉你从水井路过一场。谢阿长说以后她就是我的亲人了，哪有把亲人从家里赶出去的。
　　 据说那天谢阿长的头发被理得特别难看。谢阿长照例把钱丢在理发馆里的铁匣子里就走。理发的师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追出来硬要把钱塞还给他。
　　 谢文槿稍大点儿，跟着谢阿长到镇上，老远就听到理发馆的伯伯喊：“槿儿！来这。”文槿屁颠屁颠跑进去，出来时手里拽着大把棒棒糖或一包儿米泡。
　　 文槿把手机里的相片翻给谢阿长看，文槿说那盆“红掌”、“金枝玉叶”和那那那……买的时候精神得很，养了这些天倒没神气儿了。文槿说要不还是你去照看几天吧，我不识货，养瞎了怎么办？谢阿长眯着双眼朝文槿的手机瞅，半天才把烟吸亮好大一截，笑容在他脸上像温热的老酒越来越浓。文槿放大手机的屏幕让他看仔细，她自己歪了头去看他的白发。文槿记事起谢阿长就有白头发，读初中的时候，文槿从理发的伯伯那里拿回两支染发膏要给谢阿长把白了的头发染黑。阮姑娘自告奋勇要帮忙。两个孩子像模像样地用报纸剪了圆洞套在谢阿长的脖子上，说是理发馆里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伯伯用的是布，她们只有报纸，不过没关系，她们两个人一定不会让多余的染发膏落在头发之外的别的地方。请谢老师放心，理发馆只有伯伯一个人，她们现在是两个人，她们一定会认真努力帮助谢老师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谢阿长惊奇地看着谢文槿手里的染发膏，两支黑白各一的液体在她手里晃来晃去，有一支是营养油，黑的那支才是上色的。文槿老气横秋地告诉谢阿长和阮姑娘。阮姑娘一脸崇拜地问：“这都是伯伯给你说的呀？”“这瓶盖盖上写的”，文槿说。谢阿长一脸哭笑不得。
　　 对两个即将要办成一件“大事”，而且是因为她们的聪明能干让敬爱的谢老师改头换面的两个小姑娘来说，谢老师此时的任何表情都不值一提。
　　 事后，理发的伯伯瞪圆了眼睛吼文槿：“我只当你是拿去闹起耍，谁晓得你是真拿去给他染啦？谢阿长对染发剂过敏，他没给他们说？要不是他过敏，我这理发馆白开的？”两个小姑娘半天没敢吭气，好久不敢走那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