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阿长背上、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红疙瘩肿了好久。“还好是冬天，要是夏天的话，你就闯祸啦！”隔壁的张婶来给文槿送泡菜，用筷子头敲着文槿的头咬牙切齿地说。
　　
　　 阮姑娘在电话里向谢老师问好。文槿问她有没有去给她的那些花儿浇水？她说正在去的路上。谢阿长在旁边悠悠地说：“开车还打电话？”文槿把话传过去，那边哈哈大笑，电话里大声说：“您来了海城，我保证开车不打电话！”
　　 挂了电话文槿问谢阿长饿不饿？要不要给他弄点宵夜。谢阿长摇摇头说不用。年纪大了胃口越来越不好。文槿说你老啥老？你没看见比你老的人多了去？谢阿长不答话，专心修剪它面前那株文竹。文槿松了口气。
　　 谢阿长不把阮姑娘的事情继续上纲上线，文槿就觉得今年这钵文竹长得格外好看。阮姑娘的事，文槿不敢多做解释。谢老师火眼金晴，防不胜防。这是事后她和阮姑娘一起作出的总结。
　　 阮姑娘是谁？阮姑娘是谢文槿的至交、闺密。谢老师亲手亲脚培养出来的女儿洞察人事的功力自然不言而说，那么阮姑娘就差不到哪儿去。这样一个精明又让人看了忘不了的女孩子，谢老师居然让她带回来的男友坐了冷板凳。
　　 阮姑娘的父母远在广东，阮姑娘的弟弟安家在广东，老两口过去带孙子，相当于老家就没了亲人。阮姑娘的男友开车陪阮姑娘和文槿回老家，其实也是巴结阮姑娘闺密的意思。来时，给谢老师买了两盒精装的“冬虫夏草”，说是要正式拜访。
　　 阮姑娘先是把男友安顿在临近老家的县城，再和文槿开着车去村里接谢老师。谢老师之前已接到电话，此行是和阮姑娘的男友正式会晤。难得谢老师一身正装，长裤夹克里面套一件灰色的衬衣，头发洗过了又刻意用手指抚得蓬松，以免让人看出梳子认真走过的痕迹。谢老师与生俱来的审美品味与他对这个人世的通透认知融会贯通。这一点，从谢文槿身上就完全可以看得出。端庄秀丽而不流俗，永远懂得适当的留白是最高智慧。谢文槿从谢阿长身上一脉相承。
　　 阮姑娘的男友亲自跑到酒店门口来接。落座寒暄之间，却见谢老师的脸渐渐布满乌云。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原定的一切饭后活动统统取消，谢老师除了一句“回去”，再不肯多说一个字。文槿开了车原路返回，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心里想着如何应对谢老师。
　　 谢老师如此这般，想必是已拆穿事实的真相，到底是坦诚作答还是糊弄过去？文槿拿不准。在这个遁世的高人面前，她们还是太年轻了。即使这些年她们在纷纭复杂的海城艰难打拼立住了脚，她们的心机和智慧倒底比不过饱读诗书的老爷子。即使他整天只拨弄花花草草。
　　 “好人不当，去遭人戳脊梁骨啊？！”
　　 文槿顿了下刹车才重新把脚抬起来。她知道他是动气了，但没想到他能发火到这个程度。这种话从谢老师的嘴里说出……这剂药下得太猛了。
　　 阮姑娘拨通文槿的电话，文槿才“喂”一声，她们俩同时发现她们做了一件憨事。
　　 好好的，发了疯，要把人往谢老师面前带。
　　 资深的语文教师，数落起人来是教科书般的级别，你看不到一根刺，但就是让你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那个春节文槿大气不敢出，手机调到最低音量，生怕阮姑娘的电话打来，触发谢老师的心病，一句句说过来，泰山压顶。在谢阿长眼里，阮姑娘俨然是半个女儿，女儿当了这样的角色，当爹的岂不恼怒？文槿想告诉谢阿长，在海城，在现代的中国，这事儿确实不算个事。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一向伶牙俐齿的谢文槿自知不是谢阿长的对手。
　　 文槿深知阮姑娘的事是个引子，真正让谢阿长露了性情的是她的终身大事。过了年文槿就是二十六岁，这在村里是该带娃儿的年纪，文槿迟迟不动凡心，谢阿长不便和当闺女的谈这种事，但理发馆的伯伯给文槿谈了好几回，听得出来，是谢阿长的意思。“起码，也得给你亲生的爹妈一个交待！”伯伯只差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文槿就笑。
　　 谢阿长当年拒绝所有媒人，坚持带着文槿一个人过，不见得要去给谁一个交待。怎么到她这儿，就应该有所交待了？“亲生的爹妈？”那两个文槿至今不曾见过面的人，又何曾让她应该要去有所交待了？
　　 当然，文槿不是要赌气。她的心也不是不动。只是动的这颗凡心，在海城这样熙熙攘攘的滚滚红尘里，又岂是谢阿长和伯伯这样的老头子能看得到的？
　　 文槿分在省医那年，谢阿长来海城看她，她带着谢阿长去看她工作的地方，遇见刘思远，文槿怔了怔，挽着谢阿长的手臂说这是我父亲，“爸，这是我师兄，也在这个医院”。刘思远热情得有点过了度，坚持要请伯父吃饭。文槿推迟说谢谢啦，谁不知道你们科室最忙？谢阿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思远。最终的结果是三个人一起去“川味”吃了晚饭。席间，谢阿长问刘思远，除了上班爱干些啥？刘思远老老实实地说主要看专业书，练练毛笔字，偶尔去看看电影。文槿看到谢阿长的眼睛一亮，半天才念出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练字的可不多。”那顿饭三个人吃得心平气和，出了饭店刘思远提出用车送他们，谢阿长说其实现在我们大家都该散散步。文槿猛地睁大眼睛，谢阿长今天的表现完全和平素的风格不一样嘛！
　　 过两天刘思远找到文槿，说伯父离开海城的时候我再给他送行。文槿总是推托。谢阿长从海城回去后，有一次在电话里提到刘思远，问哪个年轻人还在不在你们医院？文槿说应该在，只是科室不在一层，很少见面。谢阿长“哦”了声没再说话。那天在医院遇见刘思远只是个意外，既然是意外，没必要多说，没意思。刘思远出国的消息，文槿是知道的，医院都传开了，本来就年轻，出国镀一身金回来，前途了得？文槿没有去打探，话自然就传到耳朵里来。这样好的机会本来就属于少数人，刘思远的家景更是少数人中的翘楚。
　　 文槿永远她记得刚入校那天，刘思远一身白衬衣站在阳光下，忙碌着给他们这些新生登记，文槿远远的看着透过树枝摇晃在他身上的光斑，一刹那间，她有些恍惚。这个脸上绽出和当天的阳光一样敞亮笑容的大男孩，明朗和光辉似乎与她所经历过的世界安全格格不如。但她还是忍不住去看。直到她觉得眼睛酸涩，眼角有些难以言说的胀痛。
　　 后来，她分到他所工作的单位，他照例是她眼帘很远以外的那道光环，她曾经无数次偷偷地躲在角落，像当年那个才进学校的小丫头，看着离她很远的这个人。直到大学毕业，她也没有要去主动和他说过话，倒是他，来找过她两回，一回是校运会，他希望她作为师妹去给系里的篮球队当拉拉队员；一回是他临毕业时，他来请她去为系里的毕业晚会作主持。和他搭档。第一回她去了，第二回她没去。文槿一直觉得他身上的光环太耀眼，她害怕自己真的站在他的身边，会受不了那种炙热。
　　
　　 三
　　 “五一”小长假，阮姑娘和文槿去乌镇。
　　 距离那个带眼镜的男人来见文槿已过了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老爷子崴伤的脚彻底恢复。对方没有召唤文槿的意思。这个时候去认亲，多少有点儿让人怀疑是去争夺家产的意思。当初阮姑娘费尽心机花钱请人帮助文槿理清身世，是因为她懂得文槿心里一直有这个愿望。现在终于弄明白，当初为爱奋不顾身诞生下爱情结晶的两个人，回了海城以后也是分道扬镳。现在疗养院住着的老爷子，曾一度在海城商界风光无限，倘若早些年他有心，凭他的实力，找到谢阿长、谢文槿是分分钟的事。等到阮姑娘的启事都见报了，他才让人来相认，人，大概只有老了，才会有兴趣去翻出陈年旧事。只是那个在疼痛中把文槿生下来的女人，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琐事里叠加起来的漫长岁月，是否有对这一段往事的悔悟和愧疚？
　　 文槿不去想。
　　 之前想得太多了。想得太多不是好事，尤其是所有的事实都一一显现之后，会发现所有关于问题的设想都只是轻烟一缕，没有什么比过日子本身更为重要。
　　 两个人到了乌镇住下来，出去吃宵夜，阮姑娘喝了很多啤酒。
　　 好不容易安抚她睡熟，文槿怀抱一个沙发垫子去凉台上吹风。彩灯倒映的水面波光粼粼，在夜风的吹拂下光影绰约，放眼望去，俨然一幅长卷的水墨画；或如高人笔下的山水图，远方依稀浅淡，往近了走，才发现临近的世界却也是这般旖旎美景。文槿看入了神，也没觉得光着的脚丫踩在木板上有什么不好，直到夜深了凉气浸了骨，双脚急吼吼地跺起来，才惊觉四周都已经安静下来。
　　 转过头去，阮姑娘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睡得深熟。即使壁灯暗黄的光晕打在脸上，她也是美的。刚到海城的时候，她在超市当促销员，文槿周末到快餐店当零工，两个人住在阮姑娘租在城郊的平房里，冬天冷风呼呼地吹，夏天屋里没有电扇，脚下到处是蟑螂……那几年，两个人很过了一阵儿苦日子。后来阮姑娘渐渐入了行，她毕业后分到省医，相互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
　　 从前的阮姑娘毛手毛脚，看见蟑螂一脚踩下去，踩出一滩屎尿，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倒是文槿，从小看见长虫、蛾子就尖叫着朝人背后躲。找房子搬家的时候，满满的一个编织袋她扛在肩上也不说累。现在坐上了连锁超市主管经理的位置，人倒是越来越娇了。不娇行吗？不娇，天天下蛮力、五大三粗站在任何一个客户面前，说得过去吗？不娇，她连主管经理的位置都坐不上——在无依无靠的海城，无论是当柜台促销员还是主管经理，都是为了谋一份更好的生计，死守着柜台不懂得向前进，不该是阮姑娘做的事。
　　 阮姑娘的父母重男轻女，才十七岁就让她辍学跟着村里人到千里之外的海城找事做，她的父母也不见得有多少的遗憾。这些年她在海城，受过白眼挨过苦，大抵他们都不太感兴趣。后来文槿留在海城，他们更加放了心，比起他们，文槿应该是要管用得多。想想，也是对的，再深情的问候，也比不过常在身边的陪伴。果真是这样吗？阮姑娘心中，父母重要还是文槿重要，似乎是不需要去求证的问题。而关于对母亲的认识，文槿更没有发言权。
　　 只是，可惜了冰雪聪明的阮姑娘。
　　 偌大的海城，找不到可以足够信任和想依相携的人。
　　 老凡的出现，大概是个意外。没有那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他们彼此的人生不会有交集。谁知道呢？在人多的地方扎堆久了，免不了对周围的人产生猜疑或诸多不信任。尤其是阮姑娘，这样精明能干完全不需要靠别人来养活的年轻女人，一双眼眨巴眨巴，微笑着看着你，几句话一问一答，不折拳不点穴，你的功夫套路自然尽收眼底。而那场暴雨，下得忒大了点儿，老凡把被雨水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阮姑娘捡到了车上，阮姑娘还来不及看清楚眼前的形势，就不可救药地坠入了爱情的深渊。
　　 事后，文槿问阮姑娘：“啷多优秀的人你都不心动，这一个你掉下去就爬不起来？”
　　 阮姑娘老老实实作答：“是。”
　　 又说：“谁让车子哪天闪我的火？还下那么大的雨……”
　　 “他——大这么多。”文槿谨言措辞。阮姑娘好不容易去了幸福的港湾，她不想坏了她的兴致。
　　 “他不老我还不喜欢呢！”阮姑娘嚼着槟榔飞快往手机上打字，忙不过来。
　　 自从和老凡认识后，阮姑娘的手机就成了微信专线。
　　 而这，也正是当初谢阿长见到老凡第一面就生气发火的原因。老凡是可以作阮姑娘如父如兄的人，有个病瘫在床的妻子。
　　 谢阿长在电话里叫两个姑娘注意安全。文槿问他最近是不是还天天和伯伯下棋？早些年的理发馆已更改为灯火辉煌的专业设计室，操刀的是伯伯的儿子。伯伯闲下来天天和谢阿长斗围棋，两个老人白子黑子你来我往，倒为晚年的时光增添着无限乐趣。文槿有时给伯伯通电话，那边总爱念叨的一句话是：“什么时候把女婿带回来？”文槿说快了快了。有一次听见谢阿长在旁边说：“唠叨个啥？天天下也不见得有长进！”。文槿赶快挂了线。上次阮姑娘带男友回去，是谢阿长心里的一个事，这个事哽在那里，他说不得吼不得，不天天对着文槿耳提面命，就千好万好了。他担心文槿。
　　 谢阿长一生未曾动过结婚的念头，有人说他是被初恋女友伤了心，谢阿长下乡当了知青，女友就再也没有回过他一封信；谢阿长的父母先后在海城年老去世，他也只是匆匆而去，从未作过多停留；有人说他是怕娶进门的媳妇带不得文槿，宁愿一生打光棍……说的人多了，就什么话都有得说。好在那都是过去的尘埃往事，文槿长大求学，就再没有人说他们这一家子都不正常，男的好手好脚不成个家，闺女倒是长得乖巧，又不晓得是哪家的种？……文槿一直觉得谢阿长不愿来海城，是历史的遗留问题。她想，总有一天，他应该会来海城和她团圆。当然，这中间有一个他们都不会提及的问题——文槿的亲生父母在海城。
　　 当年，包裹文槿的襁褓里，留着一张写着海城街道地址的纸条。纸条塞在毛毯的夹缝里，被谢阿长翻了出来。这张纸条一直被他放在文槿小时候的一个影集里，文槿长大以后，纸条上的字迹已经烂熟于心了。
　　 文槿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理发馆的伯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填海城的大学。本来嘛，凭文槿的成绩，再往上报都不会有太大问题，老师们也来家里劝，是谢阿长把他们拦住了，“姑娘家跑远了不让人省心，海城好，一天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