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殒落是一种飞翔的姿势
　　 大约在四年前的11月中询，就像是有某种暗示，书架上的一本小册子《人民好公仆裴庆生》像一条红色电波窜进了我的脑系，不禁抽出来细细翻看。当日，窗外正飘飞着大雪，我走到阳台上，若干记忆如同拥挤在溪水里的小石子，有声有色地敲响我的心门，望着白茫茫的大地，记忆腾云驾雾地翻滚而来……
　　 记得，1994年11月13日傍晚，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生活在黄土高坡，山西境内，晋中盆地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树上的叶子还在深秋的宽容下炫示自已的存在，衣着单薄的人们还没有做好进入冷冬的准备，—场大雪却毫无禁忌地覆盖了三晋大地，高山河谷，房屋树木—并裹上了银色，如同接到了上苍的指令整齐划—地穿上了白色孝袍，似乎肃穆以待某一件事的发生。雪，静悄悄地—层盖过—层，苍天阴着脸，似乎对人类的骚动、喧嚣，自私、贪婪、日渐膨胀的欲望，充满了厌恶，他—定是示意人们静一静，应该正视—颗灵魂的声音……
　　 大街上洁白的世界不容任何异质浸入，车流骤然稀少，行人小心地踏雪前行，走过的脚印—时三刻就填补得完好如初。世界真静啊，静得不敢大声说话，大口喘气，静得能听到落雪的声响。世界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干净，真如《红楼梦》里的—句话：“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就在这静默洁白中，—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满城传开：地委书记裴庆生突发病症殁了！
　　 这个消息一揭开。若干老百姓议论纷纷，以为是讹传，说几天前在108国道过境峻工典礼还看见好好的一个人，讲话声音宏亮的能穿越长空，怎么说殁就殁了？惊愕，惋叹，哭泣，并想亲自再看裴书记一眼。最为强烈的是花匠、钉鞋匠、理发员、炊事员、上访过的老百姓等等。
　　 于是在火化那一天，1994年11月19日，通往殡仪馆的路上，把半腿厚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据说是裴庆生生前的扶贫点王村，因他蹲点没拿过村里一瓜一果，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村民们送了个绰号为“一碗面书记”。一村人听说裴书记猝然离世站在村街上都哭了，于是在送别那天早晨，500伙村民自觉集中，早晨6点起床开始清理积雪，意思是让裴书记一路走好以表心意。
　　 那天，通往殡仪馆的路上热闹非凡，打破了一向的沉寂：汽车、三轮车、拖拉机、嘣嘣车、摩托车、自行车，各种工具载着忘记了冷冻的人，川流不息畅通无阻地奔向了殡仪馆，来自各方自觉送灵的人多达三千人。
　　 殡仪馆的院内一片低泣，数不尽的挽幛，花环、旗幡……痛惜他们的裴青天故去！一个妇女因没有赶上遗体告别，在小树林痛哭：裴书记，我的问题解决了，还没来得及告你，你怎么就走了？介休一个女工含泪诉说：我没见过裴书记，只写了一封信，他就为我解决了多年未解决的问题，可是我却无缘见他一面。
　　 民间的挽幛进不了正位，在小树林里拉开了26米长的黑布写了16个大字：“廉洁奉公一心为民、无私无畏一身正气”。落款是王村全体村民。另一条挽幛没有落款，没有姓名。曰：“晋中人民的裴青天永垂不朽”！
　　 殡仪馆人山人海，雪一般的花圈堆积如山，到处扯着挽幛，到处能听到嘤嘤咽咽的哭泣。在遗体告别的时候一个男子失声痛哭扑向遗体，治丧工作人员及时抱住才阻止了他的失态，听说是来自大同的一个普通干部，问其家属和有关人员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和裴庆生生前到底有过什么样的情结，一切都是未知的谜……
　　 这是笔者亲历过唯一的一次镂骨铭心的葬礼！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人民群众何以给予裴庆生如此至高的礼遇？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一直处于好奇。就在2010年，没有任何人，也无任何团体的意志，完全是我个人通过书写裴庆生这个人物，从而进行了一次对国家政治的思考，由衷地发出一声叩问：谁在守约？
　　
　　 二、一个“欠”字终身匐伏
　　 我开始重新采访裴书记生前的足迹，第一站是裴庆生的爱人原玉兰。当我把来由陈述之后，原玉兰女士并没有多少热请，说裴庆生都去了这么多年，你还翻腾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用，裴庆生是过去时代的干部，没有人对他感兴趣了。他在晋中处理了不少贪腐干部，惹了不少人，你一个女人家，看你惹祸上身，裴庆生要在也是我这意见。
　　 永远为他人着想的人，我低头感动了……
　　 我们应该追究黑暗，但也应该研究光明，黑暗是因为缺少光，但天体证明：昼夜是支撑人类永恒的律动！就像邪恶与正义也是永恒的挑战！时代是在变，但一个执政党的“誓言”从来没变过。由此，我似乎更想从这个人身上寻找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他清贫守志？
　　 站在这所简陋的居所，有些冷清，和18年前采访时相比较，室内并没有添置新的摆设，一对旧式沙发坐下去就翻不起来了，两开门的旧式立柜算是像样的家具。有几盆花倒是打理的长势不错，但有一个发现让我心酸：暖气片上晾着一双袜子，两后跟都打上了补丁，我正盯着发呆的时候被原玉兰发现，她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收起来，说这是双纯棉袜好穿，破了也没舍得扔。她努力掩饰自己的窘态，可我的眼圈再次潮湿……我努力使自己不失态，把涌上的心酸咽回去，假装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她说，这房是裴庆生死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分给的。她说她最后悔逼裴庆生要这套房，裴庆生一辈子没伸手向组织提过要求，临了，我让他做了一次难，他在那段时间常发无名火，但也说不出理由。原玉兰从故人的日记中找到这么一段话让我看，时间是1994年3月3日：
　　 我十五岁参加工作，四十多年来从未向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但现在家庭人口增加，已经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了，节假日回家住也住不开，成了一个负担。虽然当我想到很多人住房情况依然紧张实在难以启口，但毕竞又是一个现实问题，不得不向省委提出解决住房困难的申请。
　　 原玉兰哭了，她说看了这篇日记才知道，裴庆生对这个申请心里一直矛盾不安。这是裴庆生的命换来的一套房，他没住上一天。生前那套房60平米他住到终了。他在省组织部办公室，每建一批房，安规程他都在分房范畴中，可他说，他主管分房，外面租房的人很多，不管怎么说，房子再破我们还在政府宿舍里住，他就跟我做工作自动让出。平时他对我百般依存，在他认为的大事上我从来拗不过他。第二次分房，理当有我们的，裴庆生又不准备要。我坚决抗争不让他再次退出。分房委员会的人也觉得再退出没有道理，连组织也觉得过意不去了，已经把钥匙送到家中，我以为拿到钥匙万无一失了。谁知裴庆生因为感激领导和群众的体谅，又一次让出分房。原玉兰说，那一次她气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什么也不干了。她说这又不是以权谋私，已经让了一次还不行，孩子们都大了，学习总得有个地方，为甚和你在一起就一定得吃亏受罪，你该谁欠谁了，别人打破脑袋争抢，你是一让再让。她说她和裴庆生闹了一段别扭，裴庆生在她面前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着头不作声，只是不停地做家务，对我的质问理屈词穷，但没有回转余地。他说，困难户很多，分房纠纷太大，只有咱退出来，说话才有力。
　　 果然，一个干部提出意见，说他的楼层分得不合理，说一个司机都比我分的好，难道我连司机都不如？裴庆生说，分房不是比级别，司机工作也很辛苦，司机待遇比干部低一等那还算什么干群一致。这起纠纷就压下去了。后来他被调到大同当市委副书记，再没有分房的机会了。裴氏家族大，长治老家来太原上学的孩子们，一到星期天到家里坐没出坐，站没出站，走不了的住也没个住的床位。伙房做饭不能揭锅盖，一揭开热气喷上去就掉土，那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儿子都要结婚，儿子媳妇怎么在一起住，光租房金也出不起。她就逼他向组织写申请要房，他开始不同意，后来被我逼的没办法了才写了申请。谁知，这竟是她一生中，执意难为他做过的一件事，最后他走了，房子分下来了人却没了。也是因为他死在岗位上才给了套房。她说早知如此，就是住在破房子里有他陪伴多好！再不行回老家住，我宁要人在也不要房子，我后悔不该为难他，让他带着遗憾走了……
　　 原玉兰已经拒绝回忆往事，只要回忆就有流不完的泪，说裴庆生一辈子没享过福，家里弟兄们多没底子，他们结婚时连床新被子也没做过，两个人的旧铺盖搬在一起就算打发了自己的一生。日子一直紧缺，他去大同当市委副书记了，穿的是大儿子替下来的秋衣，我怕人笑话，想给他买件新的他不让，说穿在里面谁也看不见。他一生有亏欠感，从小家里困难，老父亲让他学门手艺帮助养家糊口，可他执意上学，以至母亲生下最小的妹妹后，身体虚弱，无钱看病，家里养不活抱给别人，裴庆生做为老大永远亏欠父母的。到太原求学3块5毛钱的学杂费家中拿不出，半夜偷剪了大妹妹的长头辫卖掉才凑够，大妹妹为此哭了好几天，等于他的前程是大妹子的头辫做了资助，他欠大妹的。他家穷，弟兄们多，从小在舅舅家长大，上学没有被子，舅舅支援了一套被子，他欠舅舅的。困难时期他表妹来太原，冷的没有棉衣穿，他把我压箱底的小棉袄偷偷送给表妹，我发现后不高兴，那是娘家分果实分下的缎子棉袄，连我都舍不得穿，裴庆生就送人了。裴庆生说那是地主婆的衣服咱不穿，等有钱买个时新的。这个许愿到死也没还上，他曾说他欠我的最多，等退休好好补报，可没等退休死了。他从12岁上学至工业学校毕业一直是国家的经费补贴，直到省委省政府选送他上党校，把他培养成文秘人员、国家干部，他说他是翻身子弟，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第一批新型知识分子，国家把他们当栋梁培养他欠国家的，所以他的命是国家的。
　　 他在省组织部办公室工作，逢年过节分福利，就是些土豆、苹果一类，每次他都给我分回些青苹果，小山药蛋子。我说你手里做的个事，咱也不挑大的，差不多点，苹果大小能吃，核桃来大的小山药麻的咋吃？你听他说甚，分在最后没大的了，我组织分东西，自己先分别人会说不公平。下回啊玉兰，下回一定分些大的回来，可是永远没有下回，光怕别人说闲话。组织部的老同志都知道，分东西的时候他总是说，先给不在场的同志分。（下乡的，出差的，病号的）这些人反馈给原玉兰说，老裴是个公道人，有老裴在，谁不在场也会惦记着。原玉兰说，为这些小事我也常怨他，可现在想起来，也就是裴庆生人实受才死心踏地跟着他。“反右”时候我大哥打成右派，我才十六岁没人管，把我托给裴庆生照顾，我才知道他是个实在人。直到他死后，这么多年我还在享受裴庆生的人气，大同的，晋中的人不断有人来关照我。一到死祭日就有人寄信来让我代他把信烧过去，谁说人间没真情？
　　 她说从黎城插队改造回来，那时候纪检委，老干局，人事局，机要部门没分开，都归组织部管，裴庆生分管纪检工作，八几年平反案子多，那些上访的农民中午蹲在大门口啃干粮，裴庆生时不时就给我领回家里，中午统共二小时，那时候煤泥火，不是升不起来，就是烧过了，俩孩上学，我还上班，他给你领回人来了，揉面没时间了，一灶火败了升起来要时间。他怕我不高兴，自己跑进火房里说，我不饿我不吃了，不用和面了。捞面时，他一把夺下我手中的碗说，拿大碗，农民饭量大，小碗吃不饱不好意思回碗。结果是，紧紧一大碗面，菜是搅不开，让客人站起来蹲下吃不下去，剩下吧又不好意思。而裴庆生却是把菜汤面汤搅和起来喝下去算是一顿饭。我知道裴庆生饭量大，喝那点残羹剩饭根本不够，可火打透不起来，时间也来不及，隔三岔五他就这么凑合一顿。以后有了经验，只好早上多做点饭，以防中午来人措手不及。他是农村出身，体会过贫困，他见不得可怜人……
　　 听了原玉兰的叙述，我低头沉默了良久。我心目出现了一个永远负重的儿子、丈夫、父亲、长兄、大众的朋友，而非是吆三喝四居高临下的官员。爱因斯坦说过：“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只有个人才能创造出高尚的卓越的东西。”
　　 而裴庆生创造了什么？我觉得他创造了人格的山峰！创造了党性与人性合一的历史之功！反之，党性和人性分裂就是历史之罪！！！
　　 当驱车来到长治北石糟村，这里已是现代化新农村，一排排二层小红楼，整齐划一，只有裴庆生父母给他留下的老房子默然而低调地匍伏在楼层之间。原玉兰说，这处房原来是土窑洞，一门进去两耳窑，窑洞很低，个高的坐在炕上还得低头，落土落得不能住了，裴庆生的五男二女都在这窑里出生。1992年弟兄们商量说，大哥在外是个国家干部，让人看见还住这种破窑怕人笑话，就商量着说推倒盖成瓦房，计算下来得5万块钱差不多，弟兄5个一人一万。由老二银锁负责基建用款，年后各家拿份子钱，长退短补。探求裴庆生的意见，裴庆生久久不说话。父亲说，你都当地委书记了一万块钱拿不出来？裴庆生说，能拿出来，但得缓缓，先给我记上账。父亲叹气说，你这地委书记连个村长也不如？娘赶紧解围说金锁年年往家拿钱，他挣的也是有斤有两，城里花销大，家里人谁去不啃咬他，光给打车票一年该花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