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秘的五凤山横亘在远处的田野上，都说有十八里长，称为“十八里凤山”。据说此山是由五只神凤化成的，传说五风中仅一凤是善良的，给人以吉祥；其余四只都是凶神。至于山上的五峰，虽有金凤、木凤、水凤、火凤、土凤之分，但到底哪一凤是吉祥的，谁也说不清楚。
　　 在上山下乡的大潮流中，秦彦远离父母到了农场，接着又孤身来到了这五凤山北面的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村子叫秦村，村上的人都姓秦。因此在公社，他与前来接他的队长大叔开着玩笑说：“也许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他既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又是作为换工的劳动力来的。在那个风行工宣队、军宣队的年代，农场也由贫(下中农)宣队进驻。然而，农民不是吃“皇粮”的，因此，需要农场以二比一的比例派出职工来换工。
　　 与队长大叔一起来接他的还有一个很瘦小的姑娘，似乎像看外星人一样上下打量着他。队长大叔告诉他：“你以后就住她家，她叫小桃。”小桃姑娘抢着要为他拿行李。
　　 “我自己来！”他怎么好意思呢？一定要自己来拿。
　　 “路远着哩！”队长大叔道，“我来！”
　　 结果，队长大叔为他扛了那只大皮箱，小姑娘为他拿了那只当时流行的大旅行袋，而他几乎空着手跟着走。从公社走到生产队，足足走了两个来小时。
　　 他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抛在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几乎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他就以“眼镜”的大号在全村闻名了。在这个小村子里，世世代代还没有一个戴眼镜的，恐怕连看到过戴眼镜的人也不会太多。他被安置在小桃家的西偏房里住。
　　 “你先休息，路上累了。明天你自己整理整理，后天正式出工。”队长大叔走时对他道。
　　 他把队长大叔送出了门囗。
　　
　　 时值雨季，吃过晚饭后，屋外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声中夹杂着彼此呼应、有近有远、有重有轻的织布声。天下起了雨
　　 他感到有点悲凉。他想到了父母和姐妹，想到了读书时一个个梦……
　　 这时，东偏房里的织机声突然断了。隔了一会。房东的女儿小桃送进一壶水来。他忙站起来。
　　 房东的女儿放下水瓶，站在他面前，双手不住地拉着衣角，不让两只衣角豁开来。她用一对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看上去她只有十四、五岁的光景，实际上已有十七岁了。正是由于生得瘦小，皮肤又黑，村里人都叫她“小蚂蚁”。可她父亲听到有人这样叫时总对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的，人家在背后骂他是个“老怪物”。可秦彦觉得他不过是乡下随处可见的目光忧郁、不善言谈的矮老头，并不特别怪戾。
　　 “你需要什么就叫我，我就在那边房里织布。”小桃好像有点局促不安地说道。
　　 他很感激地点点头。
　　 “我去看看你织布。好吗？”
　　 “你想去就去好啦，可有什么好看的？”小桃嫣然一笑。
　　
　　 织机是木头制作的，几乎占了整个东偏房的一半地方。房间里也点着一盏火光摇曳的油灯，光线很昏暗。
　　 小桃坐上织机，抬脸向他笑了一下。他仿佛又看到了昔日母亲坐在钢琴旁的样子，脸上掠过一阵凄惘的笑。眼前只是穷乡僻壤，农闲时一天只能吃上两顿稀粥。白天，一些孩子还把他带来的肥皂粉误以为是白糖，趁他不注意时，用手指蘸了放到嘴里舔偿。
　　 小桃双手灵巧地将木梭子在经线中穿过来穿过去，把纬线一根一根织上去。
　　 开始他还感到新鲜，着迷似地看着。可很快就感到怠倦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闲得慌，看了一会书，跑进了东偏房，但并不是想看织布的，他对织机已毫无兴趣。
　　 坐在织机前的小桃停住了车、从织机上抬起脸来，含笑着看着他，等他开口。
　　 “走到前面的那座山，大概要多长时间？”他问。
　　 “你要去五凤山？你去那里干什么？”小桃显得有点紧张。
　　 “去玩玩。”他笑道，“走快点，一个小时能走到吗？”
　　 “要走半天。不过，你走得快，一个小时也可能到。”小桃几乎一直用一种吃惊的眼光看着他，仿佛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不安地劝他道，“你还是不要去好，那里很危险的。”
　　 “怎么危险了？”他也有点紧张起来。
　　 “你一定要去就去吧，上面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也没什么好看的。反正这里的人都不随便去的。不过，已有人把那里的庙砸了。老人们都说以后会遭报应的。连我们也都会遭到报应的！”
　　 “是吗？”他对小桃内心里如此敬畏五凤山，有点肃然起敬了，“那些拆庙的人不怕吗？”
　　 “爸爸说他们是听毛主席号召，毛主席的星宿大！”
　　 “是吗？”他觉得这说法很新奇，也更觉得该到五凤山去看看。他出门时，小桃给了他一把有点发黑的油布，雨伞。
　　
　　 二
　　 他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到了五凤山脚下。山的东麓有一个叫五凤镇的小镇，很小很小，只有数百户人家，短短的街上仅三、四爿店家，他看到的是一家不大的百货店、一家茶馆兼点心店和一个很小的理发店。五凤镇是另一生产大队的队部所在地。当他走进那家茶馆兼点心店，向女售货员问上山的路时，女售货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惊奇地打量起他。
　　 “快要下雨啦，你上去干什么？”
　　 “上去看看。”
　　 “上去看看？”
　　 “上去看看。”
　　 “上去有什么好看的？光秃秃的几个山头！”
　　 他笑笑，对她很有好感，同时觉得这个眼睛生得圆溜溜的女人很有迷人之处。
　　 他从店里出来时，仿佛觉得有人在他后背上轻轻触了一下。他回头看时，见一位两颗门牙露在外面、面目十分丑陋的中年男子，对他淫邪地笑着。
　　 “当心那骚货，她是个不会生蛋的母鸡！永远进不了她夫家门的……”中年男子又告诉他这里的风俗：女子婚后次日，由丈夫送回娘家，要等生下孩子后才能回夫家去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他听了感到惊愕，男子又告诉他，古时候，神凤每年要娶新娘，婚后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就会被选中。做丈夫也应该把她献给神，否则会遭殃的。传说在神凤娶亲的晚上，把她们供于五凤庙内；到第二天天亮时人就不见了，说是被神收走了。据说这些女子有时还会在山上出现。等他想再问点什么时，那个丑男子离他远去了。“真可怕啊！”他愣了一会。
　　 他根据那位女售货员的指点，先找到了五凤庙遗址。然后找了庙后的那条上山小径。小径是用石板铺的，两旁都是参天古木，显得有点阴森可怖。这时他想，原来这山并非像小桃、女售货员她们所言，仅是些光秃秃的石头。他渐渐走上了坡道。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他打开了雨伞。雨几乎无声地把伞面打湿了，斜在下方的两只角上，慢慢地滴下清亮的雨珠。他越往上走，小径两旁的树变得越稀少，也越小了。风却越来越大，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啸声，仿佛山上山下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呐喊。他抬头看时，刚才还清晰可见的山峰，此时全被白茫茫、涌动着的浓浓云雾吞没了。他真没想到下雨时云层会如此低，女售货员说过这五凤山主峰金凤峰也不过是三百余米。他正惊异之际，忽然发现在远处高高的山道上，有一个浑身着红的人影从雾气中闪现出来，好像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可他想再看看清楚时，那红色的人影却已不见了。他感到胆战心惊，甚至怀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个人！他想到那个丑陋男子讲的传说，他想难道那个红衣女子正是一位被神凤要去的新娘？这时一团团白雾向他漫来，他不敢再往上爬了。
　　 顿了一会，云雾好像散开了些，他又不甘心地向上爬了几步。回头一看，山下什么也看不到了。在白茫茫的荒凉山道上，只有他孤身一人。他又不敢再往上爬了。
　　 他不甘心而又无可奈何地返回了。路边不远处有块玲珑可爱的石块，他走过去拾了起来。他觉得它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盆景。“我要带回去做个纪念。”他又想到做个盆景，乔娜也一定会喜欢的。乔娜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一直偷偷爱着她，毕业分配时她被分在城里做工。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但他时时会想到她。他回到山脚下，又在五凤庙遗址附近留连了一会，不无遗憾地望望从半山腰已被云雾吞没的五凤山，才慢慢离去。
　　
　　 三
　　 他回到小桃家时，天已黑了。
　　 晚饭后，他又回到了那间草屋里，久久独坐着。他拿起书本，可无心读下去，头有点痛。小桃此时蹑手蹑脚地又送水进来。
　　 “喔……以后我自己来吧！”他忙站起来，歉然地道。
　　 “……这是我的事。”小桃笑了笑道，“你看这么多书了。”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书问，还很小心地拿起一本，可封面上的那几个字，几乎一个也不识。她放下了书。“你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说完，有点黯然神伤地走出房间去。
　　 他又拿起了书本，可头痛得越来越厉害。这时，东偏房里又传出了“嚓、嚓”的织布声。小桃又在织布了。他摘下了眼镜。
　　 雨声、织布声，仿佛整夜地在他枕头边响个不停。
　　 他病倒了。
　　 第二天晚上，他神志清醒地醒来时，小桃正在他床边温柔地看着他。
　　 他伸出疲软的手，想取那桌上的眼镜。
　　 “我来。”小桃拿起了眼镜，又用她的手绢在镜片上仔细擦过，然后又好奇似地放到自己眼前，试着看了一下后，才交给他。
　　 “爸爸给你抓鱼去了，让我先看着你。”她道。
　　 他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明亮的瞳仁。他也想起了在家中生病时打针吃药的情景与母亲温存的照料……“小桃，以后有机会，你到我家去玩吧，我妈一定会很高兴……”他还向她谈起了家中的父母和姐妹，随后又谈起了多少被他有点理想化了的金色童年。小桃默默听着，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他，显得有些吃惊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了在自己所熟识的世界外，还有一个更广大的新奇世界和另一种生活。
　　 他的病渐渐好起来，小桃还是经常跑到他屋里来。他给她讲一个个迷人的故事，她听着总默默出神，也许是思索起人生，也许是在想象着这个贫困的小村子以外的广大世界……
　　 一次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小桃流着起泪道：“人鱼公主心太好了！”
　　 “换了你，也会的。”他看着她温柔的眼情，很肯定地道。
　　 “嗯。”小桃不住点头。
　　
　　 “小桃，你为什么不上学？”一天，他放下书问。
　　 小桃沉默了半晌方道：“爸爸说，女孩子去读书，还不如在家里干点活。学校很远，也不教什么的。”
　　 他心头掠过一阵悲哀。他很感慨，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人说。他终于鼓起勇气给乔娜写了封信。他把令人吃惊、悲哀的所见所闻都写到了信上。
　　 雨天一过后，田里的农活似乎也忙了起来。一天，小桃从他手里接过铁锹时，给了他一封信。他终于等到乔娜的回信啦！他高兴地奔回到自己的屋里拆信。可当小桃给他端洗脸水进来时，发觉他好像刚哭过似的。小桃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便瞪大着眼睛注视着他。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相互对视着。他们就这样用眼睛说着话。
　　 打这以后，他们常常会相互长长地对视。
　　 一天傍晚收工归来，小桃没有像往日那样从房子里迎出来，可他刚回到西偏房里，小桃端着洗脸水、腋下夹着一本薄薄的书跟了进来。
　　 “你教我识字好吗？”小桃在他接过洗脸盆时问。
　　 “好啊！”他非常高兴，还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很大的意义起来。
　　 小桃很聪明，不久认识了许多字。一天，她又腰里夹着一本写字簿揣水进来。他接过小桃腋下的写字本，本子上留有小桃的体温。
　　 小桃放下脸盆后，看着他查看自己的本子。她多想听到他夸赞的话。
　　 “不错啊。”他放下写字本，发觉眼前这位身材娇小的姑娘眼睛，好像越来越明亮和漂亮了。他久久地注视着小桃的脸，他暂时忘掉了这个世界贫困、落后、愚昧的那一面，他也忘记了那个曾经使他激动和悲伤不已过的、一直偷偷爱慕过的形象。
　　 “快洗呀！”小桃显得比往日更温柔、甜蜜。
　　 他们站得那么近，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气味，特别是那头发的淡淡香味。这时，他心中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使她幸福……
　　 以后一连好几天，他心中充满着欢快。
　　 一天下午田间休息时，他到远处的一条小河边上去解手。一个叫“小猴子”的青年也在那里方便，与他说起小桃，告诉他小桃与村里其他姑娘一样也订过婚了。
　　 “与她订婚的人是山南面一个村子里的。”小猴子又告诉他，“明年一到结婚年龄，他们就会登记结婚。”他默默地扣着裤洞上的钮扣，可怎么也扣不上去了。
　　 “你怎么不说话？”小猴子有点慌了。“我是看你好像有点……怕你倒霉才说的。”小猴子与他相处得很不错。
　　 他终于把最后一颗钮扣扣好了。“你回去时给队长说一声，我有点事到邻村同学那里去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到春节你看着，他还会来与小桃过夜！只是小桃会不会‘下蛋’……”
　　 “你别说了，我完全相信你！”他又想到五凤镇上那个丑陋男子讲的传说，也想到了那个眼睛生得圆溜溜的女售货员……
　　 此时，他内心里的悲哀是深广而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