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让你父亲出来说说话呀！”
　　 她仍垂头不语。
　　 “唉！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说，他没脸见人。”
　　 “他怎么……”他意识到了小桃父亲的意思。她为小桃担心，也更为女儿担心了。
　　 他望着她，心中十分矛盾、痛苦。
　　
　　 九
　　 又一年后的这一天——也许晚几天，小桃的父亲牵着小女孩寻找到他家里。
　　 “小桃疯了。”
　　 “她疯了？”
　　 这是真的吗？真的吗？他在心中呼问着，感到像在做梦一样。从小桃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说中，他隐约地得知——可能是小桃男家的人为了要个男孩，也可能是小桃的丈夫为了抵赌债，趁她睡熟之机把本村的一个光棍送进她房中……小桃疯了，她手舞足蹈地呼叫着:“神凤都死了，神凤通通死了……”奔走在田野和五凤山上，而且越来越疯，当着众多看热闹的人扯破了自己的衣服……男家的人感到这样太难堪了，把她与女儿送回到了秦村。为了推卸逼疯小桃和逃避抚养小女孩的责任，反说小桃是个不规矩的女人、小女孩是个野种。小桃回秦村后几次跳河被人救起，他顾了孙女，就顾不到女儿，上个月她又跳了河，也许哪一天没人看到就会淹死。
　　 “去医院了吗？”
　　 “去了，药也吃了，但不见好。”
　　 小桃的父亲又说他感到自己老了，无法带大这个女孩了。他还仿佛埋怨女儿道：“她不该诅咒神明……”
　　 秦彦想象着一幅可怕的图画：小桃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田野上奔跑，后面跟着一群不懂事、向她扔石子的顽童……他紧紧地搂住了小女孩，对老人说：“你留下她吧，我会好好养她！”
　　 老人留下了女孩回乡下去了。秦彦费了不少精力，总算给女孩报上了临时户口。他要让小晶晶得到充分的教育，要让她得到小桃无法得到的幸福。可未婚妻乔娜无法接受这状况，她的疑团也越来越大了。一天终于给他一封信，表示再也不愿见见他，除非他把不明不白的小女孩立即就送走。
　　 他把信慢慢地撕成一条条的，然后又撕成了无数方形的碎片。这是他预料中早晚会发生的事，他理解乔娜的心情，也觉得很对不起她。当初他在农村时，乔娜回信拒绝了他的求爱。两年前他回城后，打听到乔娜虽谈过几位朋友都没成功时，他写信约了她出来。他觉得她比念中学时更漂亮了。他向她发誓永远爱她。要不是一年前他有幸挤进了厂“三结合”攻关小组，忙于航标灯的太阳能发电的试验，也许早就与她举行过婚礼了。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并不真正爱她，或者说自己更爱的是女儿和已经疯了之前的小桃。他写了封回信给乔娜，请求她原谅，他选择了分手一途。
　　 他把乔娜的那封信撕掉，是怕母亲见到了会伤心，但母亲是个细心的人，没多久就看出来了。对他、对小晶晶的照顾，也更用心了。他心里非常难过，几乎不敢看母亲痛苦无言的眼睛。
　　 他也偷偷去精神病医院咨询过，也想去看小桃，但总请不出假。
　　 恢复高考的那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又要出远门了。
　　 “你好好念吧！”母亲很高兴，这本是她多少年前对儿子的期望。她对儿子总抱着无限的希望。
　　 “舅舅，我会照顾外婆的！”已四、五岁的小晶晶很懂事，可她这句用大人口气说的话把大家逗乐了。
　　 “好，好，如果你惹外婆生气，我回来会找你算账！”秦彦抱起她，在她额上亲了又亲。
　　
　　 十
　　 “我要带她回去几天。”小桃的父亲送来了二十斤豆油、两只猪腿。他现在承包了三十亩田，是村里的种田能手了。
　　 秦彦为老人、为农村出现的可喜变化感到高兴。但一听老人说要带小晶晶回去，心不禁一沉。
　　 他想了想对老人说道：“我也很想回去看看，等小晶晶放寒假时，我与她一块回去！我也想到小桃墓上看看。”小桃已在十年前溺水身亡。
　　 老人好像很尴尬地笑了笑，道：“手里有点钱了，想替小桃做十周年，让她回去磕个头。你以后如果想她，还可以叫她来看你……”老人还从布兜里取出了两千元钱。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了，怔了半晌道：“可她明年要考中学了呀！”他心中还要培养她上大学的。女儿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唯一的寄托啊！
　　 “乡下也有中学！”小桃的父亲这时口气有点生冷地答道。
　　 他垂下了头颅，在痛苦中挣扎中，他极力使自己相信，在感情上老人比自己更需要这孩子，小晶晶在乡下也一样能受到良好教育——可他的理智总不相信这点。乡下的落后、学校的破烂和老人对女孩念书的蔑视，他是很清楚的。可小晶晶毕竟在名义上是人家的孩子啊……
　　 “好吧，”他终于抬起头来道：“我送你们回去，我也该去看看小桃的坟，明天我去单位请几天假。”
　　 可他没去成。他在第二天参加了一个会后，就忙于紧张的出国准备工作了。当他在国外考察学习了半年回来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清明节前他赶往了秦村。汽车已通到了过去的生产大队（现在的村政府）边上。他从汽车下来时，被正开着手扶式拖拉机路过的小猴子认出来了。小猴子目前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秦村的变化也真不小。当他看着眼前那一片树立着无数两层高小楼的村子时，他简直有点不相信。可他又千万没想到，小桃家依然是他那年离开时的几间房，一点没变！——像是被保留下来作纪念的历史陈迹一样！
　　 小桃的父亲正在田里施基肥，小晶晶也帮着把草肥撕碎。
　　 “喂——大伯，有人来看你啦！”小猴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撕开喉咙喊叫了。
　　 小晶晶先听到后，直起腰来。
　　 “舅舅！”小晶晶跑到他面前，却退了一步立在那里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脏乎乎的手。
　　 他伸开着双手，心里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来，晶晶！”他上前抓住了小晶晶的手，蹲下身来左看右看女儿被风吹粗糙了的脸，心酸得发疼，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舅舅！”小晶晶也放声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他掏出手绢先擦去女儿脸上的泪，又为自己擦着。
　　 老人已来到他们身边。
　　 “大伯，”他站起身来，“我来看看你们，也想去看看小桃的坟。”
　　 “是这？”老人看了看西垂的太阳，说，“就在那边。”
　　 “那我走啦！”小猴子这时对秦彦道，“明天我来叫你！”小猴子好像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一般，大摇大摆地走了，嘴里还哼着小调。
　　 “神气个屁，不务正业！”老人愤愤不平地轻轻骂了一声。秦彦知道老人指的是小猴子弃农搞运输。
　　 “大伯，”他道，“我们走吧！”
　　 小桃的坟上长满了凄凄的青草；坟前的那块墓碑显然是近两年新树的，看上去还很新的。秦彦悲从中来。他也仿佛听到了昔日小桃的织布声，切切嚓嚓，组成了一种特殊的语言，在泣诉、在呼吁……
　　 “回去吧！”老人道。这时，西天边的云块被落日烧得一片彤红，仿佛是一片火焰山；而横亘在东南面的五风山，却仿佛成了天幕上的一抹淡淡的云层。
　　 “明天再来看你吧！”他在心中默默地对墓中的小桃说着，然后看了老人一眼，牵起小晶晶的手默默离开坟地。他们的脚步都放得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安息在墓穴中的小桃似的，他还不时地回头去看看逐渐溶进暮色里的坟茔。
　　 回到老人家中，他发觉房子里的布置也与十几年前差不多，明显变化的只是已装上了明亮的电灯。吃过晚饭，老人说什么也不肯听，拿了口网出门去捕鱼了。
　　 “舅舅！”小晶晶见外祖父走了，又扑进秦彦怀中，伤心地哭起来。“我要跟你回去念书！”
　　 “这好办，舅舅明天就对你爷爷说这件事。快别哭了，我们到东面房里去看看。”他心里对老人是否肯让小晶晶跟他走，一点也没把握。
　　 他们走进东偏房里时，秦彦似乎觉得回到十几年前了。那只几乎占了房子一半地方的木制织机，仍然完好地在那里，由于经常有人打扫，留在上面还未织完的布匹上也几乎一尘不染。
　　 “舅舅，爷爷说了，我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织布的。”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吗？”他感觉到了老人的内心正受着良心的痛苦的折磨，他又恢复起了对人性的巨大信心。
　　 “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
　　 “哦，你还不懂！”
　　 老人捕鱼回来时，小晶晶已睡了。秦彦还等着他。
　　 “我想让小晶晶跟我回去，她要念书。”
　　 “你凭什么带她走？”
　　 “我知道，你需要她。但她总要有她将来的前途。你不能让她重走小桃的路！”
　　 “你说什么？”老人怒气上冲了，但立即就沉默起来。
　　 “我会让她念书。”过了半晌，老人道，“我这次一定说到做到，一定让她去上学。”老人口气是那么沉重，显得他内心里也在悔恨不已似的。
　　 “大伯，不是我不相信你，这里学校太差了些。”秦彦想到了来的路上看到的一些学校依然是破破烂烂的。“我想还是让我带她走吧！”
　　 “她只能在这里上学！”老人又道，“我要睡了，你还不想睡吗？城里有什么好都男不男、女不女的……”
　　 “好吧，好吧，明天再说。”秦彦作了让步。
　　
　　 十一
　　 第二天上午，他们到小桃坟上祭扫了一番。吃过午饭不久，小猴子开着拖拉机来了，他要陪秦彦去五凤山看庙会。秦彦带着小晶晶跳上了手扶拖拉机。不用半小时，他们到了五凤山脚下了。五凤镇上如今添了不少店铺和五、六层高的楼房。从镇上到五凤庙前，路两旁都是些卖香烛和木鱼、电筒、竹筷之类纪念品、小商品的简易摊档。一路上，都是上五凤庙烧香的人。五凤山永远是当地人心目中的一座神山！
　　 五凤庙重建在原来的石台基上，气势宏大，给人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秦彦不由得赞叹不已。大殿里人头攒动。“你也烧一柱吧！”小猴子要分一把香给他。
　　 “我不……”他有点为难地推辞着，“你自己烧，我不想烧。”
　　 “迷信吗？”
　　 “嘿嘿……”他看看无数虔诚膜拜的人们，不想使用这种指责性的字眼。他此时此刻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既有对这种虔诚场面的感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也有一种企望。他多希望真有一种无所不能的善良力量，能听到他内心的祈祷，让他明天能顺利地领走女儿。
　　 他们走到后殿时，秦彦见后殿的一垛墙壁上贴满无数的一张张红纸条，上面写着为重建这五凤庙捐钱人的姓名和金额。从捐几元到上万元的都有。红纸条也有大小，分成好几档。小桃父亲捐过二千元，属第二档。
　　 小猴子指给秦彦看自己的名字，他只捐了四十元。“小桃父亲是村里捐得最多的。”他道。
　　 “他不是最穷吗？”秦彦问道。
　　 “谁给你说的，他最穷？”小猴子反问道。
　　 他道：“家家都造了新房……”
　　 “呀呀呀，”小猴子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他不想动了，觉得没意思。我告诉你，前二年他一直是村里最有钱的，他把钱都留着做嫁妆，”小猴子说到这里时看了一眼小晶晶，“他要给她找一家有钱的，也像他一样会种田的正经人家！”小猴子的话里带着些嘲讽意味。
　　 “哦，”秦彦明白了，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纸条，问小猴子，“都是自愿的吗？”。
　　 “那当然。”
　　 “那你怎么没多捐一点？”
　　 “只要心诚，捐多捐少一个样。那些捐得多的人，一般都是家中有点事情的人家！”小猴子道。
　　 他默然，心想：看来小桃父亲也是在为女儿向五凤神祈求着什么！
　　
　　 回村路上，天空里突然雷声隆隆，西斜的太阳很快失去了灿烂光辉。当他们的拖拉机快到村口时，天上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秦彦把小晶晶搂紧在怀里。“真是怪天气！”
　　 “五凤庙每年庙会都要下点雨什么的，”小猴子道，“老人们说是有龙走过。”
　　 “舅舅，天上真有龙吗？”小晶晶从秦彦怀里抬起头问。
　　 “你说呢？”秦彦反问。
　　 小晶晶笑了。“我说没有，可爷爷说有。”
　　 “他是老人。”秦彦用衣服把小晶晶的头遮了起来。可到家里时小晶晶还是被淋得湿漉漉的。
　　 “我说不让你去的！”老人骂起外孙女儿。
　　 “都怪我！”秦彦只得陪着笑说。
　　 晚上，他又恳求起老人。“让我带她走吧……”
　　 老人这回按捺不住了，口气不善地道：“你明天一早就走吧！不要再见晶晶了！”
　　 “大伯……”
　　 “我要睡了！”老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
　　 他几乎坐了半夜，第二天天未亮，老人就来叫醒他。
　　 “你吃点东西后就走吧！”
　　 “让我再看看小晶晶。”
　　 “不，你现在就走！”
　　
　　 十二
　　 天上还有一颗淡淡的月亮，他走出了村口。可他走出了一段路后，又折回到了小桃的坟前。他先默默地立在昨日那堆烧纸的灰烬前，灰烬里还有没烧尽的玫瑰红的棒香梗子。继而他又默默地坐在墓旁，他心中是多么沮丧啊！
　　 “舅舅，舅舅！”
　　 寻到他身边的小晶晶连唤了他几声，他方听到。他瞪视着小晶晶，仿佛觉得她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小桃，一时间惊呆了。
　　 “舅舅！”小晶晶扑进了他怀里。“舅舅，你当我爸爸好吗？你要带我一起走啊！”小晶晶哭得十分伤心。
　　 他眼镜背后的眼眶湿润了。他拍着她的背：“我的小晶晶，乖晶晶……”此时，他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