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村长之死(小说)
一
村长死了。我怎么觉得一村的村民没有悲哀,甚至没有装悲哀呢。
我来村里,当然不是为了村长来的,是来看望表姨妈的。好多年没来了,这个名曰凤形村的村庄不怎么像村庄,倒有点像个集镇了。事实上它所隶属的凤凰镇不断扩容,镇街道最东端已靠近它,大有早晚要吃掉它把它并入镇区版图的趋势。
村长是我来的第二天死的,死因?正式场合一律“无可奉告”,充其量回你“意外亡故”几个字。一走出灵堂,问村长死因何故,口径基本一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出格的有两个乡秀才模样的帅哥摇头晃脑云:“咱英勇无比的村长阁下,亲自奋战在情妇床板第一线,鏖战苦战若干回合,直至弹尽粮绝……呜呼哀哉!”
警车载走了牡丹——一位粗服乱头不掩乡土美色的少妇,名叫郝牡丹。
牡丹连呼冤枉,说:“天晓得村长吃了用了什么壮阳药,把我折腾大半宿,才把自己折腾死的,与我有屁关系?”
有关没关,你说了不算,只讲证据,死者脖颈上两道瘀痕有没有你的指纹?到局里去查验便知。一名女警边说边拉了拉牡丹胳膊,说:“对不起了,大姐,跟我们去局里协助调查吧。”
装载着警员、嫌犯和死者的警车已经发动引擎了,忽有一声声嚎叫怪叫自远而近袭来。循声望去,一个着装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猥琐不堪的中年男人,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一颠一跛地跑上前,拦在车头,鼻涕眼泪糊一脸,扑的一声跪下来喊道:“不要啊,不要啊,我的婆娘不会杀人啊!平日里我杀鸡,让她抓个鸡脚都怕呀,怎么会杀人啊?”
一个大盖帽从车窗探出来厉声喝道:“你说她没杀人,那是谁呢?不是你吧?”
跪着的汉子像没听见一样,依然哭喊道:“不是她,绝不是她!”
“问你话呢,别光顾着哭叫了好不?”
汉子依然未予理睬,我行我素地哀嚎着。
“不是他,不是牡丹老公张大椎!”围观人群中终于有人跟警察说话了,这人不是别人,是我表哥,他说:“我可以证明,昨晚张大椎没在家,在我家睡,他要杀村长也没有作案时间呀!”
“你的证词我们警方已经录音了,如果被查出撒了谎,那可是要以作伪证的嫌疑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的哦!”
“绝对真实,我可以以自己人格担保昨晚他就跟我睡一张床!他比我先睡下,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他还没醒来。”
此刻张大椎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车上下来两个刑警把他抱开了。很快,载着活牡丹和死村长的警车绝尘而去。
张大椎一步一瘸地追赶着警车,突然灰头土脸地摔倒在地,右膝磕碰在了一块碎砖头上,鲜血立马渗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他的浅灰色西裤,他不管不顾就势躺卧在水泥路面,动弹了两下,一忽儿便一动不动,俨然一具僵尸。
我跟着表哥和几个老农、村妇赶过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路边大槐树下,让他躺卧在厚厚的稻草上。我跟着会几下跌打损伤疗法的表哥就近采草药给他敷上止血。表哥用牙咬着伤者衣襟,双手准备开撕,我眼明手快制止了他,忙不迭地脱下外套和自己和八成新还算洁净的白衬衫,取下钥匙串,用串里的小剪刀剪下了大半截白袖子,让表哥给他包扎。
围观的几个婆娘们七嘴八舌咋呼开了,“值得为这么个骚货婆娘这样子穷追不舍吗?”“骚女人长年累月给你戴绿帽子,这回可骚情死了村长那个挨千刀的淫贼,你该笑呀!笑个三天三夜呀!”
表哥和一小老头也跟着瞎吼:“怎么,大瘸你还舍不得呀?真他娘的一个窝囊废!”
期间,他一直闭着眼不哼不哈、不动不挪,我连忙凑近,盯着他头颈,探着他的鼻息。还好,鼻息如常,太阳穴部位的青筋在缓缓跳着,许是昏迷了吧。
我穿上外套,跟表哥和几个不算太老的老农提议,“咱把他抬回家去吧?”没人接茬。我这话儿说了三遍,表哥才开口:“没用的,不是我们不抬,是他压根儿不肯让我们抬,再说他这点小伤算个俅,不信咱就试试吧!”
几个人抬腿的抬腿,搬膀子的搬膀子,可怎么也搬不动,我往下一瞅,嘿嘿,他两手都在抓,抓住了左右两人的脚脖子。看来,他不仅没死,连昏迷也没有,天晓得他脑子里翻滚着啥念头?
二
围观的人都陆续散了,表哥也要拉我走,我不知怎么平添了一份恻隐之心,脱下外套给大瘸哥盖上,然后一把按压着表哥的肩膀,在路边坐下来,要他跟我说说大瘸哥、牡丹嫂还有村长的事儿。表哥擂了我一拳,说:“你小子这么八卦,又是瞅准了这事儿做文章吧?做你常在微信里叨咕的那个素什么……素材吧?成,我就给你说道说道!”我朝他笑着抱抱拳,然后凑近他耳语道:“没准你还没说太多的事儿,他就一骨碌儿起来了呢,地上躺久了毕竟很不好嘛!”
表哥说:他原本不瘸,当年也是条健壮汉子,不算高大威猛,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春种秋收,犁耙耖滚,水田旱土上的十八般武艺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此外他还照单全收了他家祖传的剃头理发手艺。还有,他文化也不赖,高中毕业差两分没考上大学,脑瓜子也好使,只是有点一根筋,死守本乡本县的,说什么也不随潮流去沿海特区打工。你还别说,大椎这家伙还走点桃花运,有人给他说好一门亲,且一说便中。名叫牡丹的新媳妇那可活脱脱一枝鲜牡丹哦!婚后生了一女一子,生活不能说那么充裕,可小日子也还过得去。去年,老婆撺掇着要他去城里建筑工地打个工,没成想老天存心要跟他过不去,进城务工才三天就给一辆没牌照的富康车撞了,车逃了,人伤了,万幸的是伤情不大,只断了一条腿。伤好后却一切都不好了,以往健步如飞的壮汉成了如今这一步一瘸的衰样。俏婆娘牡丹就成了个里里外外的一把手,风吹日晒,当年的一枝花让这破日子给折腾得成了头发乱糟糟、衣服邋遢遢的一蓬麻。
大瘸倒是感恩啊,自己这个熊样了,城里打工想都别想了,生活拮据得都快回到解放前了。难得牡丹好婆娘还在,没另攀高枝,甘心跟自己这个瘸子做一对苦命鸳鸯。
大瘸没想到,咱一村人都没想到,一蓬麻在一个人眼里永远是一枝花。说来话长,早在大瘸还是大椎的时候,那人一见这“花”就口涎流出老长,明里暗里没少跟她搭讪,也没少吃她的冷脸子,可那人色心不死,好几次趁周边无旁人的时候用下流言语挑逗,甚至还动手动脚的,可没一回得逞,不是关键时刻大椎如神兵突然出现,就是牡丹手拿着镰刀或其它农具一通挥舞,那人只得灰溜溜抱头鼠窜。可这一回大瘸倒大霉了,身体残了,血性也没了,该轮到他采花了哦。
这人是谁?
老弟是明白人又是文化人,结合刚刚发生的事儿,动动脚趾头也能想到哈。嗯,不错,是他,就是他——村长。说白了,这人就是咱村一个土皇帝,仗着上头有人罩着,坐镇咱凤形村多年,支书也不过是个摆设,整个村子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生活作风嘛,怎么说呢?这么跟你说吧,全村大姑娘小媳妇都快成了他的“三宫六院”了。
全村人都以为大瘸媳妇这下立马就成了村长的“盘中菜”,大瘸的“绿帽子”就要戴上脑瓜顶了。呃,一时半会还偏没啥动静。不,很快便有动静了,不过是另一种动静,扶贫扶到实处的动静:村长出面动用关系,帮大瘸贷到一笔款子开了这家店。头上功夫嘛,大瘸是现成的;脚的事儿嘛,牡丹心灵手巧,到镇上一家足道馆没几天就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客源嘛,村长更是极力帮衬,通过他的人脉把镇上还有邻村不少顾客拉来了。
说到这儿,表哥顿了顿,脸上非但没有笑容,眉头还紧锁起来。我让他先别往下说了,让我揣度揣度。我说村长八成是觉得铺垫够了,一切按着自己的计划在欢乐进行中了,他的欲火再也憋不住了,要收获“胜利果实”,要采摘他心目中永远的“鲜花”了。至于具体怎么跟大椎夫妇摊牌的,彼此的默契度又如何,个中的隐情,我不知道,也无从推测,我想即便是表哥你恐怕都不会比我知晓比我了解得更多吧?
表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啥意思嘛?他依然不吱声。未几,眼神飘忽、茫然地向四野挪移。我的目光跟着他游移,由远及近由高及低回到了草把上的大瘸哥身上。谁知,四束目光还没站稳,就给目标对象撂散了,打翻了。之前像僵尸一样的大椎哥大叫道,谁他妈再说牡丹是骚货,我跟谁拼了!边说边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把外套朝我抛来,趁我抬手遮眼接衣的当口,他已经走出好远了,虽然依旧是一脚高来一脚低,却是抑扬顿挫平添了几分生气。
第二天一大早我要回省城了,尽管我还想在村里呆几天,至少等到牡丹嫂到底触没触犯刑法的确切消息再说,可我老娘和老婆电话微信都催了我好几遍了。正要跟姨妈、表哥道个别,大椎哥来了,让我和表哥跟他去一趟县公安局。
三
表哥说,你吃了豹子胆不成,让俺哥俩跟你劫狱救你老婆出来么?大椎哥瓮声瓮气地说,那好,你不去拉倒,你表弟心地善良识文断字的,总不至于不给我脸子不陪我去吧?我说,当然,还愣着干啥?走呀!
走了四里路就来到镇上,正准备搭短途客班车上县城,表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这家伙到底还是……呵呵!到县城还没进县局,我就跟一个高中同学打了电话,托这个政法学院毕业分配在县局工作的哥们找局领导通融通融,一行三人总算见到了刑警队长。
一见面,队长就说,经监测比对,死者颈上的瘀痕上留下的指纹的确是牡丹的。当然,还不能百分之百认定人是她杀的,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不过……
我和表哥都急赤白脸说,不可能,不可能,牡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杀人?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仅凭一双手就能掐死一个身高体胖的壮汉呢?指纹比对有误,或是其中另有隐情吧?
大椎哥目光直直的,半晌没吱声,待队长出示指纹照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刑警队长让两名警察送我们出去之时,瘸哥猛然抓住了队长的手,狂吼道:放了她,我说你快放了她!杀人?她压根儿没有杀,也杀不了,没机会了,在她下手之前早有人把那家伙给杀了!
谁杀的?
我!
震惊,不光是刑警队长,更有我和表哥。
表哥说,大瘸你是疯了还是咋的,你这疯话人家公安会相信吗?村长死在你老婆床上的那个晚上,你不是一整晚都在我家我床上睡吗?昨天我都跟警方说清楚了还保证是没半句谎言的。你疯了,你就自个儿疯吧,干嘛还要害我,非得让法律治我一个伪证罪不成?见过爱老婆护老婆的,没见过这么拿命换命,拿朋友进局子来换的。收回你的疯话,走吧走吧,别给咱公安添乱了,好不?
椎哥执着地挣脱并推开表哥,说,你没撒谎,你没做伪证!这点,我跟队长跟所有警察同志保证你说的是实情,但我说我杀了村长同样是实情。自相矛盾?你不要摸我的额头,我没发烧,没说胡话,待会儿我会跟队长说明白的!
震惊之余,我没有附和着表哥去劝他,凭直觉预感到这桩凶案不会这么简单,我只能上前拍了拍椎哥的后项窝,用暗劲把他的手从队长的手腕上掰开,从桌上端起了一杯茶,送到了他手里,他喘着粗气,还是喝了一口,然后在我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接受队长的讯问,说出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他没有过多的叙述村长是如何一次次霸占他老婆,只是重点说了村长之所以让自己老老实实拱手出让老婆供他发泄兽欲的原因,用村长的原话说,我是谁,你不知道吗?所有村民不知道吗?我只要狠狠蹬几脚,大地都要抖三抖。我能让你们开个小店赚点小钱,我也能让你们客源跑尽,一家人喝西北风,儿女上不了学,还有更糟心的,我撤出担保,银行立马要你们还本付息,还不出,叫你们拿房屋地产相抵,扫地出门,接下来你们全家怎么活还用我跟你们说下去吗?
表哥一拳砸在了墙上,墙皮都剥落好大一片。我的手在不自觉中也握成了拳,我感觉到了拳头上已经汗淋淋的了。刑警队长不动声色,让警员再给他倒一杯茶,边喝边慢慢说着。
椎哥一口也没喝,搁下了茶杯,默默从衣兜内掏出了手机,点了几点,翻开了一微信消息,递给了队长。
我眼力好,又有倒着辨字的本领,看得出消息是牡丹一个多月前发给椎哥的:淫魔刚刚睡去,睡前折磨我之后喝了不少酒,接了个电话,口齿含糊,可我还是听清了几句:你回来,没事了,一年多了。查什么查,当时就下掉了牌照,其实直接撞死压死更好,运气太差,只弄断一……你给琢磨琢磨,这里头有啥秘密?
刑警队长说:这就是你的证据,能证明什么?
椎哥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接着捋起了裤腿,把一条明显萎缩了的特难看的瘸腿袒露出来,说,我这腿弄成这样子,不是一般的车祸,从这信息内容来看,八成是村长让人故意开车撞我的。当初显然是要我的命,好无所顾忌地长期霸占我老婆牡丹。可我命大,瘸了这条腿。瘸腿后,他为什么对我家这么关照,又是替我担保贷款开店,又是到处帮我拉客源扩财源,表面上是他要抽六成利,实际上还远不止这点小财,他是利诱加威逼,让我老婆供他任意享用。唔,这点不说了,之前跟队长也说得够透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