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满庭芳】飘逝的黑蝴蝶(小说)
一
连小菊把猪潲倒进猪槽里,那头黑色的猪便急吼吼地哼哼着,巴塔巴塔,弄出很大声响地吃着,连小菊笑着轻声骂了句:贱样儿。便把那只盛放猪潲的塑料桶墩到地上,等猪把猪槽里的潲吃得差不多了再把剩下的半桶倒进去。连小菊又像往常一样站到墙头往大街上张望。秋日午后的阳光打在她那张农家女孩特有的瓷实、黑里泛红的脸上,泛着金黄色的光,显出一种花季女孩别样的妖娆,给人格外壮实的感觉。
不一会儿,她期望中的目标人物文长河出现了。他高高大大的骨架子在西斜的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高挑挺拔而线条流畅。长长的手臂前后摆动,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那张白净、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呈现着一贯的漫不经心和无所谓,让人不由自主就跟花花公子挂上了勾。
文长河摆动手臂悠哉游哉走过来,连小菊的心跳不由自主就有点加快了,嘴角上扬的同时,脸颊上莫名其妙飞上隐约的红晕。
喂猪呢?
连小菊伸手撩了一下垂下来的秀发,借以掩饰自己因某种隐秘的愿望实现后的激动、兴奋。
嗯……你……这是去哪儿?
噢,我就是出来闲逛,听说今晚西江村演电影,一起去看吧。
连小菊后来无论如何想都无法记起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自己那晚的幸福就像在云朵之上,晕乎乎,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
那晚,个头矮小、相貌平平的她与长相俊逸、风流倜傥的他并肩走在一起。向晚的风带着秋季特有的薄凉柔柔地拂过,她的面颊柔润,秀发飘舞,脚步轻盈,胸中荡漾起一层又一层色彩斑斓的涟漪,那是一种令人欢愉、激荡的情感体验。幸福,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她在心里说。
那晚看的是一部外国爱情剧,当男女主人公露骨地又搂又亲,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文长河五指修长的大手伸向了她手掌厚实指头粗短的小手,她感觉他的手黏糊糊的,似乎是出汗了,待仔细感觉又不是他的手出汗了,而是自己的手心汗涔涔的。文长河眼睛盯着屏幕,手却在动作,一边越来越紧地攥住她的手,一边用一股内在的力量支配着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向他贴得更近一点。
二
在我们杨树拐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屁大点不算新闻的事也会被他们添油加醋地渲染成新闻,尤其是对男女之事上。不但那些少男少女热衷于谈论谁谁谁跟谁好了,某个姑娘看上哪个小伙了,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们也不例外。谁家的闺女有了心上人,哪家的小子谈了女朋友,都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有些话他们会在饭市上热议,大多时候都是窃窃私议或者交头接耳耳议。
连小菊与文长河谈恋爱了。
这个消息传出来后,立即有两个热议,当然了,这里的热议并不是指明晃晃地放在大太阳底下的热议,而是欲说还休,半抱琵琶半遮面的热议。
怎么,就连双喜家那个四丫头,她居然与文刘宝家的小子谈上了?说这话的那人脸上呈现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可不是,有人亲眼看见他们在玉米地里搂搂抱抱了。
就她那样儿,文家那小子会看上?
看不上?看不上咋会在一块儿亲嘴呢!
哎哎,你们说的谁?是文刘宝家那小子?他不是正在跟邻村的郭启栓家的闺女谈着的吗?
谈着又怎么样?现在的小年轻,可以同时谈好几个呢!
呵呵,呵呵……嘴里一连发出几个“呵呵”的人脸上呈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估计成不了,就算文刘宝家那小子邪了门看上连双喜家的四丫头了,也不可能成的。你们想想,连双喜家的小子还不得指望四丫头给换媳妇儿?
呵呵,还连双喜呢,他早就烂成一把灰了,还管得了?
他烂成一把灰了,不等于没人管嘛,咱们走着瞧,保证这俩娃的事成不了。
作为当事人的连小菊听不到这些热议,没有人会去跟她说这些,她完完全全地沉浸到突如其来的一场美好的爱情之中了。
这些天,连小菊感觉自己的魂牢牢地被文长河牵扯着,让她吃饭、走路、干活、睡觉前、醒来后都感觉到他萦绕在身边的气息――他无时不刻不在她身边。甚至连睡梦里也不得消停,她总是做与他有关的梦,有时甚至梦境因半夜起来如厕而中断后,再躺下还能把未做完的梦接上去,直到梦出个结局。这结局大多数时候都是令人欢欣的恋人在一起的甜美情景,偶尔也会梦到他又与别的女孩好了,不理自己了,每当做到这样的梦,她就会立刻惊醒,并会胡思乱想半夜,有时甚至直到天明都难以入睡。
每天吃过晚饭,连小菊就迫不及待地到村西头的池塘边溜达,期望能与文长河不期而遇。让她惊喜的是,文长河也像她一样,几乎天天到池塘边报到,他们碰面后就并肩走在一起,倾吐只有恋人之间才有的被夜露打湿的湿漉漉的心事,期间有猜测,有试探,还有直截了当的表白,总之,都是那种让人在心底开花的美好。不在一起时,她就可劲儿地回味跟他在一起时他的所有动作、话语,想他的故作深沉的神情,想他棱角分明、好看的脸庞,想他或粗俗或故作文雅的逗乐。
三
那是个初冬、阳光正好的午后。
几只鸡悠闲地在院子里啄食,小黄狗活泼地用爪子这儿刨一下,那儿扒一下,不小心扒翻了墙角的一根檩条木头,惊得鸡们咋咋呼呼地奓起翅子乱飞,正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解其意地寻找着动静的源头。坐在院子北墙根儿的连小菊并没有被院子里的动静惊扰,此刻,她正在编织一条由红、黄、蓝、草绿几种颜色搭配的围巾,思绪沉浸于幸福的遐想中。这是最近刚刚从城里流行过来的围巾,赶集路上见到一些时髦少男少女们已经编织好戴在脖子上的。正应了那句老话“兴啥不灭啥”,那些男孩女孩一戴上那围巾好像立刻就时髦、新潮了不少,让他们凭空增添了几分青春特有的张扬、活泼的色彩。
就在那次集会上,连小菊称了专门用来编织这种围巾的细毛线。她仔细地把几种颜色的毛线搭配到一起试了试,发现手里这几样颜色搭配在一起特别洋气,当时就在脑海里给文长河戴到脖子上试了试,在她的想象中,这条围巾织出来是最配得上他的风采的,活泼、奔放中不乏深沉、含蓄。
军人出身的伯父连文喜迈动着他特有的踏地有声的步伐走进来时,小黄狗汪汪叫着迎了上去,直到伯父用他的那别具特色的大嗓门喊着“小菊,小菊”时,连小菊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跟伯父打招呼,有点急了,把坐着的板凳带翻了,手里正织着的围巾也差点掉落地上,脸部是那种刚燃烧过兴奋,忽而又冷却的、没来得及转化过来的不自然表情。
伯父嘴里打着招呼,犀利的目光直射向她手上的围巾,用一种听上去亲切,在连小菊听来却暗含着某种猜疑、锋芒的语调说,织围巾呢?连小菊的脸不由自主红了一下,说,嗯,给家宝织条围巾。哦,家宝的呀,蛮好的。
你娘呢?家宝呢?你姐她们最近回过家没?连小菊一一回答了伯父诸如此类的铺垫式的问话。
沉默了很久,连小菊听见伯父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随着这响声伯父终于抛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伯父说,菊呀,你看你爹走了,你娘呢又不会打划个事,家宝又小,你姐姐们又都出嫁了,这个家呢,现在其实就你是顶梁柱啊!连小菊脑海里一片茫然,不知伯父为啥要强调这些事实。心说,家里地里,大事小事,哪儿不得我操心,哪儿不到哪儿不中,可不是顶梁柱是什么。连小菊静待下文,伯父却又沉默着,好半天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咕噜声,像是那咕噜声推动着一些不易出口的话似的。伯父说,你也不小了,也该对婆家了,可有合适的人?
连小菊的脑海里浮现出文长河那英俊帅气的样貌,摇了摇头说,没有。
伯父喉咙里再次响起那种咕噜声,那些话仿佛带着棘刺,极难顺畅地从喉咙里滚出来,必须要依仗着那一串咕噜声的推动才能磕磕跘跘地出来似的。
咕噜声响过,她听见伯父说,小菊呀,伯父今天也不想给你绕弯子了,你要找婆家可以,但是必须有个前提条件:先给家宝定下媳妇儿。
仿若一声期待已久的霹雳,明明已经暗地里多次提醒过自己了,如今訇然在耳畔炸响,还是让人因猝料不及而深感震惊和讶异。
连小菊脑海里闪现出几个同龄好姐妹的命运:张红红给哥哥换娶的媳妇,刘春云向婆家要了一万多元彩礼钱,言明给弟弟盖楼房好娶媳妇,王爱菊嫁给西江村一个困难户,是为了把二哥的户口落到西江村那样的平川村,以解决找媳妇难的问题,类似的情况村里还有好几个。而她们的对象无一例外地不全美,不是憨了,就是呆了,要么就是因缺父少母导致家里困难,再或者就是像杨树拐村那样交通闭塞、种田累人的山村……
连小菊使劲儿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稳了稳情绪,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用一种轻松自然的语调说,大伯,看你说的,家宝不说上媳妇儿,我这当姐的怎么好自顾嫁人呢?
伯父长长舒了口气,说,我就知道我家小菊最懂事,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要和那谁家的小子定亲呢!那我就放心了,我走了啊,有啥困难和想法跟大伯说,大伯帮你作主!
连小菊嘴上答应着,好的,谢谢大伯!心里却说,还为我作主呢,要是不为我作主恐怕还好些,为我作主的话是要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得到满意答复的伯父迈动他那坚定有力的步伐向大门外走去,他伟岸高大的身躯在阳光里晃动,泛着一种晶莹的光芒,待一丝冰凉悄然滑落到手上,连小菊才知道映射到伯父身上的晶莹是来自自己的眼帘。
四
那年冬天,天气奇冷,却不曾飘一星半点的雪花。有好几次,天空都雾茫茫的,是那种大雪来临的架势,大家无一例外、理所当然地想象着第二天醒来应该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然而事实却是每次第二天打开门,非但不是期盼中的大雪盈门,反而是一轮红日正在羞答答地从东边山头往上爬。仿佛是,老天酝酿的雪一不小心被谁猜透了心事,临时改变了主意、变更了主题似的。杨树拐村的人感叹着老天爷不让大家过了,一冬天,怎么就不下雪呢?不下雪地里的庄稼就得不到雨水的滋润,得不到雨水的滋润就长不好,长不好明年的收成就成问题,那明年大家该吃什么?难不成喝西北风去?有悲观的人嚷出了这样极端的话。
然而年,还是在大家的纠结中如约而至了,如果说年是如约而来,那么连小菊用她的生命制造的那个特大新闻却实实在在让杨树拐村的人没有半点预料。那些天,年味儿还正浓,大家还沉浸在过年的轻松、喜悦中,忽然某一天就像被人扔到杨树拐村一个炸弹,人们震惊着,却又津津乐道着,语言是感叹的、惋惜的、同情的,然而语调却带着某种听到一个特大新闻时的亢奋、激动。到处都嚷嚷着连小菊喝敌敌畏死了!
事件平息后,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连小菊的三姐夫黄伟民说,那天下午,他正在堂兄黄世民家喝酒,是丈母娘张皇失措地跑来,带着哭腔,大声喊着,伟民!伟民!快!快!小菊她……她……要死了!说着就上前拽了他的衣袖往家里奔。
黄伟民他们赶到时,连小菊正捂着肚子,蜷缩着身子,脸上呈痛苦的痉挛状。黄伟民一下扑过去,嘴里边嚷嚷着,哎,你这是怎么了,边抱起她往门外冲。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儿从连小菊鼻子嘴里发出来,呛得黄伟民差点呕吐。他抱着连小菊跑到大街上,嚷嚷着快点救命,喊着谁家拖拉机闲着赶紧开过来送医院。十多分钟后,黄伟民抱着连小菊坐到了王永强开来的拖拉机上。连小菊的脸部表情越来越难看,嘴里开始有白沫往外冒,鼻子耳朵里开始有隐隐的血迹往出溢,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黄伟民哭着说她,你看你,怎么干这傻事,现在难受成这样!连小菊咬着牙说,不……不难……难受!我……不……不后悔!黄伟民从她痛苦的表情中捕捉到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黄伟民说他脑海里居然闪现出电影里演的刘胡兰被铡时的英雄形象。黄伟民说,其实到半路的时候,连小菊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后慢慢就没了声息,他就感到大事不妙了。到镇卫生院时,医生说像她这样的一开始就没有抢救的希望,一来她喝得量太大了,喝了整整一瓶!二来她是故意空腹喝的,这样的话就算第一时间送过来,也来不及洗胃灌肠,药就浸润到血液、细胞里了,这个病人根本就没有给自己还生的希望呀!最后医生摇头感叹说,这样的情况还真不多见,你说,她怎么就对自己那么狠呢?
关于连小菊为什么要喝农药,而且还要像那位医生说的那样没有给自己留丝毫的生还余地呢?村里人就这件事议论纷纷,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她大伯的那些话让她觉得自己的美好爱情愿望破灭了,不想活了,有人反对说,不会的,怎么可能?她大伯跟她谈话以后,她与文长河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有人经常撞见他们傍晚时手挽手到村边溜达,一起去邻村看电影,再说,大伯找她谈话都过去多久了。比较可信的一条猜测是,文长河同时在与邻村的一个姑娘谈恋爱,被她发现,要强的她直接就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自己解脱了。过年前后,有人数次撞见文长河围着连小菊为他织的那条时髦的围巾跑到邻村去找那个姑娘。村里人不但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家的,还有人见过,知道她容貌出众,是个漂亮姑娘。
飞扬语言特别进步,富有个性,趋于陌生化,有自己的味道。
主题突出,细节真实,令人震撼!
构思巧妙,引人入胜,烟火味儿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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