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铁柱(小说)
引子:
花嫂挎个篮子,借口摘菜,走着走着,又来到大路旁的那幢小房子里,扫地、洗衣服、擦桌子,忙个不停。
这家主人叫铁柱,房子是国家为五保户建的爱心房。
铁柱中等个子,油亮发黑的皮肤,光光的脑袋,头发从没长出头皮。更有特点的是他的眼睛,左眼凹陷进去,像是被灰暗的东西填塞,一团红肉从内侧眼角挤向鼻梁旁;右眼的珠子,一看就是赝品,灰不溜秋、半透明。
花嫂的女儿妞妞和儿子根儿,一会儿就从城里回来,路过村口时,花嫂让他们先进铁柱家。
一
村里刘家大爷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体弱多病的老大,起名铁柱,寓言他像钢铁一样坚固、像柱子一样稳妥,可铁柱是个瞎子。小时候,铁柱的眼睛没瞎,一次得病高烧不退,眼泪汪汪、鼻涕横流。刘大奶奶从山上采来草药,吃了几天也不见好转。第四天背着迷迷糊糊的孩子,去看赤脚医生,李医生指着他的头和面部紫色的红疹说:“铁柱得了重症麻疹,紫色的疹子属危症,非常凶险,去大医院吧。”
家无分文,如何上大医院?只好求李医生开点药,又把铁柱带回家。
一连几天,铁柱水米未进,高烧昏迷不醒,时抽筋、时而说胡话,最后安静了许多。到了第十一天,平躺在床上的铁柱,已看不出有呼吸,刘大奶奶哭天喊地,急得昏迷过去。刘大爷速找人来,把铁柱背到乱坟岗埋了,免得刘大奶奶醒来再伤心。
可刚到埋“短命鬼”的山坡,醒过来的刘大奶奶,就呼天喊地追了上来:“还我儿子,还我柱儿,他没死,你们不要啊!”
不知是母子连心,铁柱听到了娘的叫唤?还是他本来只是被痰堵住了喉咙,没有了呼吸,一路颠簸,背上山坡,挪动喉咙堵住的痰,他有了呼吸。反正,铁柱又活过来,被背了回来。
二十天后,铁柱终于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急得大哭,谁知哭得流出乳白色的眼泪,从此再也没敢哭。可是,白眼泪还是每天都在流。
“能救条命已不错了,白眼泪是麻疹导致左侧角膜穿孔,眼球里的晶状体流了出来。”李医生说,“右边虽然眼珠在,但也全是混浊的麻疹斑,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病了两个多月,总算痊愈了,铁柱像“脱骨桃”,瘦得只剩下个人影儿,左眼无珠,凹成一个涡涡,还在鼻梁旁的眼角,凸出一坨红肉;右眼有珠,却像布满字的报纸,斑斑点点。铁柱彻底成了瞎子,就开始练习,家里的用品放在哪,刘大奶奶从不挪动;村里每一条路,村旁的每一条河,刘大奶奶都牵他走过;他的耳朵非常灵敏,能跟随声音,一路同行。
自从这次大病痊愈之后,铁柱身体就壮得如头牛,病不沾身。
队里的牛棚,曾是铁柱的家,家陡四壁,无门无窗。铁柱并没有因双目失明而颓废,所有的农活,他都能像正常人一样完成,他总有用不完的力气,乐意给乡亲们帮忙。收谷、插田、挖土、建房等等,都会请铁柱帮工,他不要工钱、不抽烟,只给他饭吃就行。
那年夏天,太阳火毒、气温居高不下,他给全村人每一户帮工,双抢完工后,又到稍微晒干的“奶泥田”扮砖(做砖)。扮砖第一步,首先用牛把瘪谷和稻草踩稀泥中,叫“糟砖泥”。糟好挖泥,搬起砖泥砸到砖模具中,用力摔泥团,这样的砖坯才不留缝隙,扮好后,握着砖架用切掉多余的泥巴,这样一个泥砖坯就做成了。
铁柱舍不得牛,说是牛双抢耕地辛苦啦,“糟砖泥”“扮砖”全程自己做,一个暑假,扮了几亩田,趁夏季暴晒。等砖坯干透,到了秋天,铁柱请来叔伯兄弟,建成两间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二
贤惠能干的花嫂,就住在铁柱的隔壁,也是个苦命人。自从男人从山崖摔死了,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男人的死,对花嫂打击挺大,她脸色苍白,走路也像个罪人,抬不起头,仿佛是她把男人推下山涯。花嫂三天两头病,鼻梁上和脖子上总挂着红的痧迹,常常前次扯的没隐去,这次又在上面扯红。
有时,花嫂真的想一了百了,随男人而去。可是,她放不下一双儿女,女儿老大叫妞妞,小的叫根儿。儿子和女儿,就是花嫂活下去的希望。
根儿从小体弱多病、面黄肌瘦,病怏怏的,取名“根儿”,是希望他根基稳、茁壮成长。
村里有风俗习惯,体弱多病的孩子,为祈求平安无病、健康成长,父母都会给孩子认干爹(妈)。对干爹人选有要求:无儿无女无老婆;身强体壮能吃喝;乐于助人热心肠;尊老爱幼爱生活。铁柱是最标准的人选,所以,他的干儿(女)村里有好几个。每当过年、过生、尝新,这三个重大的节日,干爹就会送饭给干儿(女)们吃,连续三年,干爹干儿相认仪式算完成。根儿认的干爹,就是铁柱。妞妞非常羡慕认干爹的孩子,总有一个爹疼着、总有好吃的。想到白米饭上面,香喷喷的肉和金黄的荷包蛋,馋得妞妞口水直流。其实,铁柱也疼妞妞,为让妞妞吃到,送的饭会多一些。
铁柱眼睛看不见,可他记忆力特别好。每一个干儿子的生日,他记得一天不差;村里的每条路,他从没走错;甚至路边的坎、路上的石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偶尔山上有石头滚下来,他踢到后,就会搬到路边的草丛里。他的听力也很好,能分辨出村里每个人的声音,晒谷场放电影,人山人海,只要谁叫他一声,就能准确地定位那人的方向,甚至,扔下一根鸡毛,他也知道有东西掉地上。
自从花嫂男人走了后,铁柱总以干爹的名义,帮着干农活、重活、脏活,照顾起这个家。
铁柱他干活时从不穿衣服,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花嫂知道缘由,说是他有衣服舍不得穿,不让太阳晒黄、不让泥渍沾黑,留着休息时或走亲戚时穿。铁柱油亮油亮的皮肤上,汗珠冒出又滴落,像荷叶上滴落的水珠,不留痕迹。
“往他身上泼水,看看会不会沾水?”调皮的妞妞心生好奇,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在心里形成。
那天,铁柱赤膊干完活回来,路过花嫂家门口,妞妞端起早有预谋的一瓢水,直接泼向他。铁柱被这突如其来的水,吓了一跳大喊:“唉呀!”本能性想躲,却不知躲哪?那场景,水花四溅、水珠从背上流下,真的是不沾水!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你来,不是故意的。”妞妞拿毛巾一边替他擦试,一边撒谎地道歉。
“还是妞妞好呀,总在瞎子叔叔出故障的时候出现。”铁柱喃喃地说。
还有一次,妞妞又怀疑他能看得见,不然,为什么村里的每一条路,他都走得行动自如?走河堤,从来不会掉到河里;走田埂,从来没有踩到稀泥;就连来妞妞家的山路,他都从来没走偏。上次来妞妞家,给根儿送饭,妞妞在他跟前用手在他晃动,他居然假装没看到,这次妞妞一定要试个明白。
知道铁柱必经过这儿,妞妞找来铁锹,把山边一坨巨大的水牛屎,挪到路中间。等铁柱来时,妞妞就躲在路旁,看他会不会避开牛屎。铁柱还是那种慌张步态,低着头、弓着腰,急匆匆地碎步朝前走。右脚毫无顾忌踩上水牛屎,左脚骤然就停了。一直跟在后想笑的妞妞,却笑不出来,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唉唏,刚刚来的时候都没牛屎,这么快就有牛在这儿拉屎了。”铁柱一脸懊恼。
妞妞从猪窝上,赶紧扯来一捆稻草,替铁柱擦去鞋边的牛屎。还好他的碎步,牛屎只踩到一只脚,很快就擦干净,妞妞扶他走了过去。
“还是妞妞好呀!女孩子不调皮,善解人意。”
他扭头看着妞妞,混浊的眼神没有光亮,可是,他心里一定明亮的。明知妞妞调皮得出了名,还一个劲地夸。因为他是根儿的干爹,也喜欢妞妞,不管怎样,两个孩子都是他“命肝心”。更何况,花嫂一家待他很好,男人在世时,家里吃什么,都会嘱花嫂留一份,让他给铁柱送一份。
“花嫂也是个苦命人,现在男人死了,我要帮他撑起这个家,把一双儿女抚养大,才对得起她那死去的男人。”铁柱坚定地想。
铁柱挺能干的,除了没看到他用牛耕田之外,其余的活,都做得很好。他有用不尽的力气,乐于助人,全村每一户都请他帮工,铁柱叔叔有求必应;他的手巧,能编出许多竹艺,编的提兜小巧玲珑、实惠耐用,编的箩筐容量大、超结实,乡亲们都喜欢买他编的手艺。他把换回来的钱给妞妞和根儿做零花钱。
三
那条通往花嫂家里的山路上,传来急促细碎的脚步声,铁柱特有的步履,一听就知道是他来花嫂家。妞妞把书和作业本换个方向,从写字台前挪到靠窗,咬着笔头、偏着脑袋、扯长脖子、从窗口往外望。
铁柱低着头、佝偻着背,像是在寻找遗失在地上的东西。油亮的竹提兜上,上面盖着一块,洗得泛白的、自织的苎麻布。他左手挽着提兜,右手扶在苎麻布上,像是怕被风掀开盖布;又像捂着兜中的宝贝。
这几天刚收完早稻,家家户户赶急晒干后,碾出白米,备上酒菜,请来公婆和亲友,叫“尝新”,又叫吃新米饭。吃新米饭要敬老,请上公婆;爱幼,干爹要给干儿(女)们送新米饭,再邀上好友和邻居,一起来庆祝。铁柱的提兜里,是给根儿送的饭和菜,因为他是根儿的干爹。
“根儿,你干爹送饭来了!”妞妞对正在地上拍“洋菩萨”的根儿喊道。
根儿高举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转而回过神来,收起跨开马步的腿,迅速把洋菩萨收起,放到衣袋里,一溜烟就跑出去迎接。胃里的好吃虫爬到喉咙、涌到口里,妞妞使劲地把它咽下去,跟随根儿出去迎接铁柱。
根儿接过提兜放下,跪在地上、揭开麻布,大拇指与食指合练二指禅,从碗里捏出一块微黄的肉,仰头张着小嘴巴,像狼吞吃乌鸦扔下的肉那样,吃下香喷喷的肉。馋得妞妞都不看一眼铁柱叔叔,眼睛直钩着提兜里的碗,一碗白米饭,上面躺着两个荷包蛋、两块油黄油黄的,一块已被弟弟消灭,另一块也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等待处置。
“根儿、妞妞,你们姐弟俩都吃,一个人吃不完的。”铁柱站在身后,眼神不知看在哪儿,笑着对他们俩说。
“不,你是根儿的干爹,饭是送给根儿吃的。”
“妞妞傻呀,饭菜要姐弟分享,才更香甜,假如不够吃,我下次用大碗盛饭。”
妞妞听了这话,迫不及待地一边用手和弟弟分抓饭菜,一边对铁柱,嗷嗷地说:“不用、不用。”
听到声音,花嫂放下小簸箕走出来,边走边纳着鞋垫,从屋里走出来。
“根儿他干爹来了!进屋坐,喝口水吧。”花嫂招呼着。
“花嫂,我不进去了,免得人家闲话。”眼瞎铁柱心明着呢。
花嫂进屋端水出来,递给铁柱,看他一饮而光。
“多亏根儿干爹的帮衬,花嫂苦苦撑起这个家,才能抚养两个娃读书呀!”花嫂眼泪湿润,“大兄弟,进屋喝口水算什么?”
“花嫂,你什么也别说了,根儿他爹对我的恩情,我记在心里,永世难忘。”铁柱有些动容,“我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这样才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兄弟。”
四
花嫂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好了,妞妞和根儿也渐渐长大,铁柱依然一如既往地帮衬这个家。
那年妞妞回到家乡,准备接母亲去县城住。到小镇时,正逢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一个缓慢的身影,与急匆匆赶集的气氛极不协调,身前平挂着一个小簸箕,内有十几个刷帚,右肩上挂的提兜里,也是刷帚,有人要买,就随意给个几角一块。
“铁柱叔叔!”妞妞惊呼。
他惊喜地在原地转了半圈,循着声音的影迹朝妞妞望过来。
“铁柱叔叔,是我!”妞妞抓住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晃了晃,硬茧戳痛手心,痛到心里。
“是妞妞!妞妞你回来了?我的根儿呢?”苍老的嘴里叫出了妞妞的名字。
“根儿还在读书!”忆起离家时,铁柱的模样,妞妞心酸不已,“铁柱叔叔,我已十年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铁柱,苍老的脸上刻着道道皱纹;头上的发型已随岁月变更,从年轻时的光头变成平头,黑白相间的颜色,咋一看就成了灰色;左眼凹陷更深,右眼看起来更混浊;只是那一脸笑容,依旧灿烂、依旧温暖。岁月的磨难,在他脸上,似乎是风轻云淡,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铁柱叔叔,我现参加工作了,在学校当老师。”妞妞高兴地对他说,“我来接母亲去我那儿住,刚好今天要买刷帚,要选两个最好的。”
妞妞装模做样地挑选,心里盘算着给他多少钱,他才会接受。其实铁柱手艺很好,每个刷帚破的篾丝都非常均匀,丝的长度适中,刷帚柔软。选好两个后,妞妞也像他人一样,把十块钱放到簸箕中。
铁柱凭着敏锐的听觉,准确地拿起妞妞给的那张钱,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从钱的最中间,滑向两端,抬头对我说:“妞妞,你这是十块,我要找你钱。”
“铁柱叔叔,我没有零钱,您别找了。”
“如不收你钱的,你可能会不高兴,所以我收。可刷帚才五毛钱一个,你给十块,怎么能多收你的?一定要找给你。”
“铁柱叔叔,您真别找了,就当我下次再买刷帚的定订,下次我就不数钱了。”
“我想您了,就可以和娘找个借口来看您,顺便拿个刷帚。”妞妞又开始在他面前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