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铁柱(小说)
“接你娘去享福,好呀!你娘吃过太多苦,该享福了。”铁柱像是喃喃自语,随即又沉默了。
他那与众不同的眼睛里,流露出和正常人一样对亲人的盼望,他低下了头,不自然地揉捏着那张纸币,像搓着衣角,极不自然,又仿佛是对孩子挚爱的抚摸。
“等弟弟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后,我和他一起再来看您。”
“好好读书,不能让他分神,别惦记着我。”他急切地回答。
妞妞匆匆离去,和铁柱叔叔再次分别。
回到家,妞妞接娘去县城,花嫂跟着女儿,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个村庄,像是在等谁,又像对村庄无限留恋。
花嫂在县城住不习惯,多次,才过几天,又会回到小村庄。花嫂是放不下铁柱,一个瞎子老人,需要人照顾。人是要知恩图报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铁柱无怨无悔地帮衬花嫂一家,从来不求回报,孩子子现在大了,花嫂也教育孩子,像待亲爹一样对铁柱。
五
高考那年,根儿如愿以偿考上了医科大学。毕业后那年,又考上研究生,所学专业眼科。工作稳定下来,根儿回到阔别已久故乡。
村口的大路旁、那几棵高大的油茶树下,两间一层的泥砖瓦房,占地面积大约四十多平方,是国家给铁柱建的爱心安置房。根儿提着牛奶和水果,直奔他的小房子。左边进门,摆着一张桌子和四条是“二人凳”;角落里有个小鸡窝,能容纳两三只鸡;往里是由砖头砌成的小灶台,灶门前的扫得干干净净;“柴角”里的柴禾,用稻草捆成小捆,灶膛刚好每次添加一小捆;能容纳两口小锅的灶台,收拾得发亮。
“铁柱叔叔,我和弟弟来看您了。”妞妞大声喊道。
“妞妞,我的根儿来了!”铁柱循声望向我们,有些激动。
他双手张开,右手在前面循空摸索;左手伸出,像要抓住面前的东西。妞妞分明看到,铁柱的手指头在空中颤抖,身体也随着微微抖动。根儿扑过去,握住他的左手,拥着他的肩膀。
“干爹,您的根儿看您来了。”根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铁柱忽突挣脱弟弟的怀抱,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后,又走向角落的鸡窝。
“我来煎荷包蛋给你们俩吃,那时条件不好,没让你姐弟俩吃够,今天补上。”铁柱有些歉意,“你娘刚替我收拾完屋子,吃完马上去看你娘。”
“不,干爹,那时候您已是最好的,我都记在心里。再说,我俩刚吃过,吃不下,就坐一会儿,唠唠家常吧。您家在路口,就先上这儿了,一会就去看娘。”弟弟抓着铁柱叔叔的手,牵着他坐下。
得知这些年,农村变化很大,生活水平提高,国家也为他建了五保户爱心屋,每个月有65元低保费。村民待他非常好,总会有人送菜送米,每逢喜酒都会请他去,不收“人情钱”(礼金)。特别是他那三个已成家的干女儿,每逢过年、过节、过生,都会轮流请他去家里吃饭。国家也会在节日,派村干部送来慰问品和慰问金。
“每月65元低保费不够用,这样吧,我每个月给您100元,打您卡上。”根儿毫不犹豫地说。
“不,根儿,我的钱够用,还用不完的。你想想,吃饭吃菜都不用花钱,想吃荤菜了有鸡蛋,我养了三只鸡。现在的身体还行,只是不能干重活了,不用医药费,每月都余下钱呢。”铁柱叔叔还像当年一样,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你在大城市,要买车买房,还要孝敬你娘,花钱的地方多,我不要钱,你回来能来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初,我学眼科,就是为了能治您的眼疾,可现在知道,我没有回天之术让您重见光明了。”根儿遗憾地说。
“根儿,我的好根儿,有你是我福分。自己没空回家乡,托人带钱来,还带来吃的、穿的、用的,我知足了。”铁柱老泪纵横。
“你娘现在每天都帮我收拾屋子,照顾这非亲非故的瞎老头,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呐!”铁柱有些激动,“刚替我收拾完,说你姐弟俩会来,这不,又回去了。国家建房到大路口,是为方便我,可是,你娘难跑来跑去,还是邻居好!”
老人不能激动,把他的情绪渐渐安抚下来,根儿姐弟俩准备起身回家看娘。铁柱叔叔摸索着从床头柜里,提来一袋子鸡蛋,又把鸡窝的两个,也放进袋子里。
“我没有什么可送,这是自家的土鸡蛋,你们姐弟俩每人一半。”
“不,您留着自己吃吧!”根儿坚决不要鸡蛋,还执意留给他500元钱。
他伤心地哭了,也不肯收下钱。妞妞来圆场,劝根儿也劝铁柱:“你们双方都收下吧,都是爷儿俩的一片心意,不收下,俩人都心里难受。”
回家的脚步总是轻快。花嫂正站在门口张望。妞妞看路旁那棵油茶树笑了,茶子掉落在地上;根儿鼻梁上的眼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河水唱着歌儿,花草跳着舞曲……
六
根儿博士毕业,专攻白内瘴,因为手术水平高超,多次被邀请参加白内瘴手术,为让白内瘴患者重见光明,在免费的“光明行动”中,根儿成绩斐然,国家为他颁发眼科医生的至高荣誉——光明使者。
花嫂也老了,渐渐习惯县城的生活,不再总是回家乡。
这一季稍微清闲,根儿又回到了故乡。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天,是铁柱的生日,根儿为他祝寿。此时的铁柱,已被安置在乡镇府旁边的那幢养老院。
等根儿带着娘和姐赶到那儿时,养老院里,铁柱的房间里已挤满了人。小桌子中间,摆放着一个生日蛋糕;旁边的蜡烛盒空着,蛋糕插着85字样的蜡烛;铁柱带着生日黄冠,坐在桌的正面;那三个干儿子带着小孙子,围在桌旁;镇领导正低着头,专注地点蜡烛。
根儿姐弟和娘俩站在门口,不忍心惊动这幅美丽的画面。忽然,铁柱抬起头望向门外,众人回头发现他们,欣喜地把姐弟俩和花嫂拥在房中间,花嫂坐到铁柱的身旁。
“祝老寿星,永远健康,生日快乐!”
点亮蜡烛,送出这句祝福句之后,大家唱起《生日快乐歌》,欢笑溢出屋外。
铁柱,一阵阵流出鼻涕,根儿站一旁为他擦,花嫂问他是不感冒了?他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铁柱,他激动得想哭,眼睛干枯,没有老泪纵横,只是不停地流鼻涕。
“我今天不走了,明天陪您过中秋节。”花嫂满头银丝,握着铁柱的那松树枯皮般的手说。
“花嫂,我对不住你呀!我也是将死之人,有个秘密,在我心里埋了几十年,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铁柱几近抽泣,“根儿他爹,是我害死的呀!那年在山上干活,我的衣服掉到山涯。根儿他爹知道,那可是我多年唯一遮体的衣服,就帮我去悬崖边取,就在他把衣服递给我时,踩空失手,摔下山崖。”
“所以,我宁愿赤膊,也要留下衣服,”铁柱颤抖着的身子,从枕着下拿出一件泛黄的衣服,“这就是我的大兄弟,是兄弟用命换来的!若是他在,也该享福了。”
“别说了,他是个福浅的人,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怨你。这些年,你为我两个娃,也遭过很多罪,吃过很多苦,他撒手不管我们娘儿仨,上天派你完成了他的使命。”花嫂泪珠如线,握着铁柱的手更用力,“今天是你生日,寿星怎么能哭呢?明天是中秋节,万家团圆喜庆的日子,也要开开心心哦!”
妞妞和根儿拥过去,四人抱在一起。全场的人无不动容,悄悄地退下去……
中秋节那天,月亮又大又圆,可以这么说,是今生最美最亮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