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知识分子，其实，狗日是个保安。保安，都还是他磕头碰着天了，进城来混了五年多的结果。倒是姓李，但不叫这个名。这个名，是他跟着他们局的局长的名字，偷偷改的。他们局的局长叫李文清，他就把名字改成李文水了。清水清水，听起来，像是兄弟两个。至少，也像是一家亲戚，堂兄堂弟什么的。
　　 大伙不认，都说你狗日这名字假，身份证上根本不是这个嘛，文绉绉的，听起来冒酸气。李文水就说，你们懂个球！身份证上的，本来是我的小名，办身份证那天赶街子，挤，被我妈整错了！李文水，才是我的大名。就有人说，你这名字，听起来，跟局长的差不多呀，像兄弟两个。李文水就笑，说，清水清水，源头源尾，反正，都是一股水。
　　 大伙被他说得有点蒙，一犹豫，李文水声音大起来，说，你们听着，今后，你们要叫我的大名我才答应。记住了，我的大名叫李文水！要是叫身份证上的小名，就是得罪我，就是跟我过不去，老子不认！
　　 年纪大的保安姓陆，大家都叫他陆哥。陆哥说，李文水就李文水吧。李文水这狗日样样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癞蛤蟆打哈欠，玩个哈口。
　　 李文水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黑豆，当然，前边还有个“李”字。黑豆这名字，是他妈给他取的。
　　 那年三岁，黑豆得了一种怪病，发烧，吃什么吐什么，所有医院看过来，根本不会好。黑豆眼看着快吐死了，县医院的医生对他妈说，你快带他回家吧，别死在外边。黑豆他妈一路哭着回到家里，冷火冷灶，没什么吃的，也不管了，顺手抓起一把黑豆，煮烂了，就往儿子嘴里喂，想着不管怎么，也要让儿子做个饱死鬼。
　　 没想到，黑豆吃了黑豆，病立刻好了，从此以后，壮得像蓬朝天乱长的野草，随便丢在哪儿，都能生根发芽，锄头都挖不动。别说再进医院，连颗药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黑豆他妈喜出望外，一嘴咬死，就叫儿子黑豆了！任黑豆怎么闹怎么恼，都不改口。
　　 黑豆十八岁那年进的城。这乡下人如今进城，就跟城里人如今买车样的，赶时髦。不管你会开不会开，家里要是没有一两张小车，会被大家笑话。那么，不管你有本事没本事，不管你是男是女，你要是十八岁还不进城打工，还不想着去城里挣一大笔，还窝在家里种庄稼，会被村里人笑话。
　　 不管你什么牌子，黑豆他们叫轿车，统统叫小车。卡车，拉货的车，他们叫大车。黑豆十八岁那年，是站在大车车兜里货一样被拉进城的，所以，对进城，他没有什么好显摆的。更何况，大车进城，只能把他下在城边边上，所以，黑豆后来就住在城边边上，这，就更不能显摆了。
　　 黑豆住在狗街。
　　 狗街是条什么街？拿黑豆遇到的一件事来说。
　　 黑豆在城里找的第一个工作，是火车站的装卸工。就是从一节节车厢里下煤、装水泥、扛大米……下煤的活不是人干的，狗日一车煤铲下来，鼻孔里都塞满了煤灰，这人得洗三天澡。装水泥更苦，又重又灰，一车装完，人已经干不动别的活。不敢讲话，工头说，装水泥的时候不要说话，给老子憋着力气。扛大米好点，不黑也不灰，干净，就觉得轻，扛起来不费力。
　　 这样一天的力气卖下来，黑豆再回到狗街的住处，经常是洗洗就睡，一粘枕头就着，哪还有什么劲头胡思乱想？隔壁的老黑妹就骂，说，个小短命的，天天关着门挺尸呢，怕老娘把你吃了不成！一个扛大包的，装什么鸟？下来瞧电视嘛！黑豆要是睡着了，就不跟她计较，要是没睡着，就会有气无力回一句，说，房里的彩电呢？不是说带彩电吗？老黑妹就说，一楼大伙一起瞧！说，八块钱住一晚，个小短命的，你还以为住大酒店呀！
　　 这天老黑妹终于忍不住，“咣当”一脚踢开黑豆的门，人就钻了进来。黑豆的房很小，巴掌大块地，要是开着门，就只能坐床上，关上门，也只能站起来活动活动。弯个腰伸个胯，都要小心头。老黑妹当然关了门，一屁股坐床上，说，我今天就来瞧瞧你整天关着门干个啥？黑豆“咣当”一下坐起来，又想起自己没有穿衣裳，忙“唰拉”一下躲回被窝里，死死裹着，捂住了头。老黑妹火起，扯着被子往外挣，黑豆夹得紧，挣不开，老黑妹没办法，想了想，伸手就往被窝里掏，说，拿我瞧瞧，你还带没带着你二兄弟了！
　　 这个时候，三四个警察推门闯将进来。
　　 黑豆后来才知道，原来狗街这地方，因为住的便宜，加上有老黑妹这样的女人，就不安宁。除了嫖客，这里有小偷，有逃犯，还有打架的、抢劫的、杀人的……城里的警察都知道，要想查个什么案子，就来狗街，两头一堵，中间开花，敲山震虎，敲簸箕吓雀，保准八九不离十。
　　 这天警察是来开展扫黄大行动的。见他们这样，一致认为抓了现行。就厉声吼起来，叫老黑妹靠墙蹲着，一把拉开黑豆的被窝，见光溜溜一条，更是兴奋，一个年纪大的警察冲黑豆吼，起来，把衣服穿好，跟我们走。老黑妹这时急了，说不关他的事！旁边一个年轻警察立马把她胳膊反扭起来，说，不关他的事？在床上抓着了还不关他的事？老黑妹硬，这个时候，还敢喊冤，说，就不关他的事，这屋里，只有床没有座呀！
　　 后来还是把他们两人放了。那是第二天早晨的事，那个年纪大的警察把在场子上蹲了一夜的黑豆带进了办公室，就叫那个年轻的警察找黑豆的身份证。瞧着自己的身份证从一叠嫖客和女人的中间翻出来，黑豆有点想哭，那是他满十八岁时，他妈街子天带他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的。黑豆想起他妈把身份证递到他手里，裂开嘴笑的样子，他妈笑哈哈的，说，我们家黑豆长大了，有身份证了。年纪大的警察后来也把身份证递给他，不笑，很严肃，说，你可以走了，记住，不准乱搞男女关系！
　　 老黑妹在派出所门口等他。黑豆当然不理，扯直出了门，朝狗街走。老黑妹就说，个小短命的，还委屈你了！怕个啥？我帮你撑着呢！我打死了不认，他们就拿你没办法。黑豆说，我不理你，你乱搞男女关系。老黑妹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在黑豆身后咬牙切齿，说，黑豆，你等老娘混出个人样来！
　　 从那时起，黑豆就想混出个人样来。
　　 后来还行，在火车站干了两年，黑豆终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送矿泉水。黑豆一身力气，送水这活，最合适他。你让他拎一桶扛一桶，一口气爬个七八楼，还笑眯眯稳当当的，屁都不会放一个。老板最满意，看着黑豆这身板，暗自欢喜，说，他妈的，这，才叫专业对口呢！
　　 老板一欢喜，很多地方就惯着黑豆。比方说，吃晌午。送水这活，开着工资拿着月薪，老板从来是不管饭的。黑豆不行，黑豆说他要吃晌午。老板一听，只好给他吃。在我们这儿，晌午就是午饭后晚饭前的加餐，黑豆吃晌午，就全当是给马加个料，老板想得通。黑豆不这样看，黑豆认为这是他比别人特殊和牛皮的地方，用我们这儿的话来讲，这叫待遇。有本事，才有待遇，本事越大，待遇越高。换句话说，老子黑豆就是不一般。
　　 所以，一般这顿晌午，黑豆都要吃大碗米线，再加个冒子，十块钱。吃得慢，仔细，一根米线一根米线地数，抬着大碗到处显摆，最后，非要把粘在碗底的一点辣子皮皮都扒进嘴里，才肯歇。一个月当中的好几天，黑豆还不吃午饭，留着肚子吃晌午，这样一算，他就节约了好几十。猴子他们几个说，你这哪儿是节约了好几十，你这是涨了两三百，只不过，被你狗日吃肚子里了。猴子长得又瘦又小，像只猴子，也有力气，但力气比黑豆整整小一圈，所以，对于晌午，猴子他们敢怒不敢言，你要是敢言，一提意见，老板就阴阳怪气，说如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那意思，就是这晌午，只能黑豆一个人吃，谁要是有意见，就给老子走人。黑豆得意得很，经常跟猴子他们说，老子想咋个吃就咋个吃！
　　 黑豆就是这样，被惯出毛病来了。
　　 比方说，哈口大。在我们这儿，哈口就是吹牛皮带吓人的意思，就是威胁，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另外，还带着显摆的意思。黑豆哈口一大，吓着和威胁着的，肯定是他们老板。有一天黑豆高兴，吃大碗米线的时候就说开了，他说龙凤山别墅区的一个大老板，见他力气大，一口气就可以往他家提两桶水，就喊他去他工地干，当头头。有一天黑豆不高兴，吃不下米线，就把大碗一顿，说，紫溪山小区有个大老板，见他力气大，一口气可以往他家提两桶水，就请他去他煤矿上干，当头头。老板听着，哭笑不得。你想想，高兴不高兴都放这哈口，说明狗日就是不高兴了，不满意了。一想，就给黑豆加了工资。
　　 黑豆除了这一点不好，其它样样都好。每天吃了那碗米线，再远的地方打电话要水，他都抢着送。有些小区是老房子，六七层高，没有电梯，猴子他们就不愿意去，这种时候，黑豆扛着水就走，就像扛着炸药包炸碉堡样的。因为他，还发展了不少客户，尤其是那些新开发的小区。所以，加点工资就加点工资了，人家老板愿意。
　　 黑豆尝到了甜头，送起水来，就格外用心。每进一家，从人到摆设，狗日都要仔细观察，要是有机会，还要扯两句，套套近乎，好用来当吹牛皮吓人的资本。
　　 这样，就认识了李文清。
　　 那天，是杨柳小区一家新客户要水。杨柳小区的房子老，基本没有电梯，这活，照样是黑豆去。巧，星期天，黑豆敲开五楼的门，正好碰见李文清。
　　 房子不大，黑豆一打量，一百多平米，同他见过的别墅区相比，有点窄，挤脚夹手的，但干净，地板拖得亮晃晃的。李文清爱管闲事，一看就是男主人，黑豆一脚踩进去，他就盯着他的脚，好像看得见他汗津津的脚印样的。后来在饮水机前，李文清还多余问了一句，说你能不能把水桶帮我们装上去。黑豆说当然，黑豆说本来就要装好的，说完，一只手就把满满一桶水轻轻提起来，轻轻卡进饮水机里，就像把一双筷子，轻轻插进米线里。
　　 李文清见了，还赞叹，说嚯，小伙子力气不小。说完忙叫厨房里忙的女人，出来付水钱。那女人围着围裙，递过十块钱，还问黑豆，说以后我们买水票，是不是有优惠？黑豆说是，是是是。那女人有点老，白头发都有好几根了，从年龄上判断，一看，就是李文清的媳妇。
　　 做完了这些，李文清还把他送到门口，彬彬有礼的样子，还客气，关门的时候，说了声谢谢。
　　 黑豆忙回头笑笑，就记住了他。
　　 又过了两天，龙凤山别墅区有人要水，太远了，猴子他们又不愿意去，还是黑豆送。
　　 敲开门，黑豆又见着了李文清。
　　 李文清见到黑豆，先是一愣，很短的惊讶，之后就镇定下来。反而黑豆镇定不下来，总是冲着李文清笑，拿着李文清瞟。倒把李文清逼慌了，闪到一旁，不出声气。
　　 房子好大，黑豆一看，起码三层楼，两三百平米，宽得可以在里面翻空心跟头。地板拖得更亮了，像是抹了层猪油，不小心还会滑跌倒。
　　 这回管闲事的，是女人。女人从跑步机上下来，脸红扑扑的，声音娇生生的，一看，就比杨柳小区李文清他媳妇年轻白净得多。人家匆匆忙忙走过来，拿着李文清的肩膀拍拍，嗔怪说，文清呀，怎么也不晓得让他换拖鞋，你要累死我！李文清没搭腔，身子深深缩进了宽大的沙发里。接着女人就冲黑豆吼，说你们呀，可不可以服务水平提高一点，进人家门，起码要带鞋套呀。
　　 后来又问，说你们这水好吗？质量过不过得了关？黑豆忙答，说我们这水，是直接从山泉龙潭接了就装桶的，可以生吃，我们呀，只是搬运搬运。女人的声音就高起来，说钱再贵都不是问题，主要是水质要好，我们吃吃看，不行，再换别的家。
　　 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出门的时候，女人还追着叮嘱，说下次来的时候注意点，进人家门，要换鞋套的！黑豆连声应着下了楼，发觉自己一身冷汗，他妈的连脚底板都是湿的。
　　 后来就来往起来。杨柳小区这边要水，总是李文清打电话。龙凤小区呢，又一直是年轻女人打。杨柳小区这边，依然是李文清爱管事，黑豆来了，主要是他负责应付。龙凤小区呢，年轻女人管，李文清总是不说话，缩在沙发里，房间大，老远，有时候只看得见几缕露在沙发背后的头发。黑豆极其聪明，见了这些，从来不说话，像是没有的事。这态度，让李文清喜欢，有时候，就让他帮着干点活。
　　 有一天黑豆来杨柳小区送水，李文清正在搬书架，就叫黑豆搭把手。黑豆说我来我来，你指挥就行。指挥是李文清最擅长的，黑豆无意中说到了点子上，把李文清高兴得，临走，还给了他五十块钱。龙凤小区黑豆也干过活，是那年轻女人分派的，装好水拎着空桶要出门的时候，那女人总会让他做点事情，要么帮忙提一袋垃圾，要么帮忙抬几个纸箱。顺手的轻巧活计，黑豆大方，从不嫌弃。
　　 这样说来，黑豆李文水跟局长李文清，还真有点关系呢。
　　 在我们这儿，保安分两种，一种是保安公司分派来的，这些保安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素质高，警惕性强，守在门口，他们基本上六亲不认。这样，保安公司收的钱就高。还有一种，是由单位自己招的，人就不如人家专业的了，但便宜，穿着保安衣裳往那儿一站，照样能唬人。更何况，七大姑八大姨，招人的时候，还可以讲点关系，走点后门，很多单位都愿意这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