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颗黑豆 (小说)
黑豆属于后一种,但黑豆没有讲关系走后门,靠的是一身的蛮力和吓人的肌肉。可是,当保安和送水,用陆哥的话来讲,拿的钱差球不多,黑豆为什么要干保安呢?人家黑豆说了,干保安不比送水挣钱,但狗日威风得很!
反正,黑豆现在就叫李文水了。反正,保安李文水就是觉得,自己就是跟局长李文清有关系。至于这关系到底是什么?他说球不清楚,谁也说球不清楚。有一天李文清在台上作报告,李文水远远听到两嗓子,说是每个人年终考核的任务和目标,就像摘桃子,看得见,但要跳起来才够得着。李文水就想,他跟李文清,怕也是摘桃子哟。
所以,当保安队长陆哥说他癞蛤蟆打哈欠吹牛皮玩哈口的时候,李文水根本不答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陆哥,不相信就算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别来找老子!
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老子老实巴交,保卫着一个单位的平安,能有什么事?陆哥回去想了一晚上,也想不明白。后来,还是他老婆劝,说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大个事,明天你请人家吃顿饭喝个酒,都是自家兄弟呀同事的,你会死呀?
你别看陆哥人高马大,满脸的络腮胡,可惜狗日是个门槛怂,样样事事都听老婆的。第二天,还真就请了。酒杯一抬起,还真就服了软,说兄弟,以后,多担待着点,哥哥我当这个队长,责任大,不容易。要是有什么事,见了局长,多说好话多说好话。
李文水狗日不接话,顾左右而言它,敬的酒倒是喝了,放下酒杯来,指着桌上的那碗千张肉,说,肉好吃,肉好吃,这千张肉更好吃。我小时候,想要吃块这样的肉,那,非得等到过年了。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一身力气,别的想法没有,这辈子就想着讨个媳妇,顿顿能吃上个红烧肉千张肉什么的。
李文水这样子,陆哥倒是没想到,楞半天,自己闷口酒,清一阵嗓子,也就只有跟着讲肉的事,说,文水兄弟放心,日后,有陆哥我的肉,就有兄弟你的肉。这句话一出口,很奇怪,再看李文水,突然就信了大半。回家再说起,他老婆就总结,说你们啊!人家说的时候,你们不信,人家不说了,你们倒信了。陆哥这回彻底蒙了,问他老婆,说,那你说说,到底信狗日?还是不信?他老婆说,连你都信了,我还不信?
陆哥头天请李文水喝酒,保安队的兄弟们第二天就知道了,一商量,大家立马凑了份子,又请他喝。酒桌上,都慌着给李文水敬酒,有的叫兄弟,有的叫大哥,都说,今后要是有什么事,还要请你多担待,局长那儿,多说好话多说好话。李文水一边喝着,一边觉得好笑,心想,你们会有什么事,谁他妈犯得着跟你们有什么事?
想着想着,就说出来,说,你们会有什么事?大家一听,突然间变得出奇的安静,都眼巴巴瞧着他,好像突然间,都巴不得自己有个什么事。一个叫张栓的,平时同李文水值一个班,走得近,胆子大点,就说,不好说不好说,兄弟,万一呢?
李文水料定狗日些不会有什么事,小泥鳅还想翻大埂子?再加上酒敬得有点多,脑壳一热,就说,放心,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全包在老子身上!李文水去找李文清,一点问题都没有。
“哄”一声,大家就彻底放下心来,高兴得像是过年。酒下得更快,肉全都往自己嘴里塞,好像这辈子,再也不用担心了。于是,再敬酒,就全都喊起李文水大哥来。李文水更高兴,脑壳一直热着,觉得自己改的这个名字,改在了要害处。再喝几杯酒,再吃几块肉,李文水脑壳更热了,晕乎乎就喊,说,走,老子带你们去杨柳小区局长家喝茶去!
大家一听,酒都吓了醒过来,几个酒多的,就喊走,说是凭着李文水,去到局长家,老子们怎么也有几分薄面。酒少的几个,还是想了想,说怕是不敢去,面子是人家李文水李大哥的,我们几个去,怕是不能空着手。
大家只好作罢,全都拿着李文水瞧。李文水这时眼睛一瞪,咬牙切齿嚼着一坨红烧肉,说,谁叫你们送东西了?人家局长瞧得上你们送的东西?不敢去就是不敢去,别拿我文清哥瞎联系!是不是?
大家就都陪着笑,都说是,是不敢去。打死我们,都不敢去。
这样的酒喝过两顿,事情就裹搅起来。大家稀里糊涂,分不清李文水和李文清这关系到底是谁先承认的?是大家都承认了?还是只有几个人认?是几个人认了大家都跟着认?还是大家都认了几个人只好认?是哪个狗日先认的?哪个狗日跟着认的?不管了!陆哥说,难得糊涂,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大家都认了,那么,大家就都给我小心点,信总比不信好,大家以后,都给老子叫李哥。
之后,再遇到李文水,大家都变得小心起来。烦人的琐事杂务,大家都抢着干,露脸的大事要务,大家基本躲朝一边,让李文水干。比如,春天来了,单位上的一排海棠树开花了,红得像女人的嘴,让人浮想联翩,春心荡漾。花啊,有开就有谢,这海棠花有个特点,花期短,谢的时候,掉花瓣,风一吹,满天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到地上,雪白的一层,见了,叫人怜。当班的时候,张栓二话不说,拿起大扫帚就去扫,李文水呢,只负责怜了。
比如,局长的车开过来了,要出门。这个时候,扫完地的张栓就缩起头,让李文水上。单位的门是那种电动梭拉门,有个遥控,轻轻一按,门就“唰拉拉”梭拉开来,不费什么力气,方便得很。一到这时,李文水就像过了电,浑身一颤,野马般冲出值班室,拿起遥控对着那门使劲按一下,就像对着敌人使劲开一枪,等门开了,不管有人没人,他都要对着门外的街道喊,让开!让开!
想想,李文水人高马大,保安的衣裳撑得笔挺挺的,这样一喊,狗日倒真个显出威风来了。
当然,李文水并不是就这样不上档次。遇到值夜班,狗日积极得很,经常不睡觉,到处巡逻,拿着个强光手电筒,一个单位到处照。张栓就不行了,一到后半夜,经常打瞌睡,李文水也不管,让他睡,为此,张栓感激着呢。
人家说,久走夜路必碰鬼,李文水巡逻久了,还真让狗日碰上了一回。那天也是巧,李文水巡逻了一半,尿急,鬼使神差,不想进厕所,就躲在办公大楼花园里的一棵大树后,尿起来。尿着尿着,突然有声音,抬头一看,一个贼正顺着排水管,往三楼上爬呢。李文水很镇静,一直等着尿完,抖了抖,收起姿势,这才悄悄摸回值班室,摇醒张栓,让他赶紧打电话给陆哥叫人。
不到十分钟,陆哥带着人就赶到了,问人呢?李文水说老子看着呢,还在!之后,陆哥带人从正面楼梯悄悄上,李文水顺着排水管,三两下翻了进去。
那贼正偷得兴起呢,办公室的柜柜刚刚被他撬开来,突见李文水从天而降,丢下工具拉开门就跑。李文水喊一声,给老子堵死了!跟着追了上去。
没跑几步,遇上陆哥十几个人,那贼顿得一顿,亮出刀就挥舞开来,吓得十几个人纷纷往两边闪,张栓几个狗日怂,还拿头抱着。李文水骂了一声,一步赶到,伸手就夺。那贼听到后面动静,一刀朝后挥来,李文水没躲开,手臂上被划开一条长口子,疼得龇牙咧嘴。还好没有退,就势一把,抓住了那贼的手腕,一个反扭,扛水泥样的把那贼扛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贼抓住了,李文水手臂上缝了十几针,立马成了英雄。局长在大会上表扬,说是为单位挽回了多少多少经济损失,最最重要的是,文件一份都没有丢,给单位省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又是发奖状,又是发奖金,公安局也来凑热闹,当场就给他颁发了“治安先进个人”的大红烫金证书。
哦哟哟,李文水那个风光,那个得意,就别提了。手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到处喝酒,谦虚得很,见了人,不说话了,只把那只手朝桌子上一放,立刻羡煞多少人。那个时候,大家都巴不得自己手上也有几条伤口和绷带呢!
就连陆哥,都忍不住,慌着忙着就要把小姨妹介绍给他。事情不知道怎样说起来的,反正,那天晚上从李文水的绷带开始,说着说着,两口子就说到了小姨妹身上。陆哥的老婆眼睛一亮,照着陆哥就是一巴掌,说对呀对呀,我怎么连自己的妹子都没有想到,介绍给他介绍给他,要是我妹子能嫁给他,那就是跟局长攀上了亲,那我们今后的日子,就不愁了。陆哥歪歪嘴,顶瞧不上他老婆这样子,说,闷起闷起,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头,就听着不舒服。我不是那个意思,谁要跟局长攀了?脑壳进水!我是说,这李文水瞧着不错,英气逼人,白妹呢,也到了找对象的年纪,正当妙龄,两个人介绍在一起,正合适正合适。陆哥的老婆不服气,挣嘴,想了想,说,至少,也应该是美女配英雄嘛!陆哥想了想这句话,有点气短,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就岔开话题,说起让两个人怎样见面的事来。
陆哥的老婆姓白,小姨妹自然叫小白妹。老婆是丹凤眼,轮到小白妹身上,变成了吊角眼。看上一眼,就不想多看第二眼。小白妹不这样看,天天照镜子,涂脂抹粉不说,还从镜子里照出她那双眼睛的好来,经常说,我这身上,没有一样长得好,就是这双眼睛好。瞧我这眼睛,比我姐姐的还媚呢。
当然,人看人,凭眼神,你要是眼神对上了,怎么瞧,都觉得喜欢。所以,人家小白妹照镜子说出来的话,也有她的道理。
李文水就是。李文水一见小白妹,就觉得喜欢,怎么看怎么喜欢。小白妹长得白,那皮肤脸面,白得像他最喜欢吃的米线一样,又嫩又滑,你要是轻轻一按,保证能汪出一汪水来,保证比他送的矿泉水还清,还甜。最重要的是,小白妹是在龙街上班,龙街跟他住的狗街比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李文水进城来经常做的一个梦。
这样说吧,狗街和龙街,一个在坡尾一个在坡头,狗街的南口,正对着龙街的北口,若不是中间横隔着一条风驰电掣的大马路,两条街,完全可以变成一条街。怪得很呢,就这么一隔,两条街,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狗街是乡下人的,龙街是城里人的,狗街住着进城打工的乡下人,龙街走着轻松悠闲的城里人。狗街上卖的,是烧包谷、烤洋芋、羊肉米线,最多还有点炒饭之类,油烟飘起来,一混合,终日弥漫着一股破抹布的味道。龙街不同了,到处飘散着轻音乐,或者,吉他弹唱的声音,卖的是披萨、葡萄酒、汉堡、水果沙拉、黑啤和冰淇淋,最差,也是个韩国烧烤。小饭馆小酒馆的墙上,都贴着西藏的照片,还放着很多旅行的书呢。李文水常常从那儿路过,也常常送那条街的水,有一天同一个打电话的女人楼道上擦肩而过,李文水就觉得,这条街上,都飘满了那个女人的体香。他梦想着有朝一日,一定坐在龙街的阳光下,悠闲地点上一桌菜,也听听音乐,也享受时光。
所以,一见面,听说小白妹在龙街一家餐厅做服务员,李文水的心里,就扯出一道光来。他们见面后的第一顿饭,自然就在龙街的餐厅里吃。李文水刀了叉了的本来就不会用,菜也不会点,这回缠着绷带,就找到了借口,心里坦然得很。反过来,人家小白妹什么都会,倒因为绷带,倒变成了服务员,一会儿送叉,一会儿切牛排,一会儿在他盘子里放块披萨,叉块沙拉。那情形,让李文水震撼得要死,小白妹像个天使,轻轻就收拾了他。
结账的时候人家还有账单呢,李文水一看,四百多,狗日想都没想就掏了,根本没有感觉贵。后来他觉得很奇怪,还想,我他妈怎么就没有感觉到贵呢?我他妈怎么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呢?
事情太新鲜,一传出来,保安队的兄弟们彻底憨了,乱了阵脚。不知道是该跟着李文水高兴呢,还是该劝他别高兴得太早。大家都是保安,几乎都从农村来,哪个敢跟城里女人搞对象?连边边都别想沾!大家听见这个消息,全都呆死,都不知道该跟李文水说什么了。狗日李文水呀,这是重新投胎换种呀。
等缓过神来,张栓才试着说,人家李哥,这不是抓贼立功了吗?有人马上接过话,说对对对,哪个有李哥那本事,硬生生把小贼的刀抢过来,抢过来还不说,还把小贼扛起来摔地上。张栓说,那晚我就在旁边,人家李哥扛那小贼,就像抬个酒杯!有人说对呀,那个时候,哪个敢抢刀,不怕死,哪个怕是就抢着小姨妹了。还有人就撇撇嘴,说想得美!要不是李哥跟局长有关系,陆哥肯把小姨妹拿出来?你就是再抓十个小贼,也别想挨着人家一毛边!大家这才开了窍,说,哦!哦哦哦!声气一出,又不说话了,像是都在钻头觅缝想。
过上一阵,有人开始嫉妒,阴阳怪气,说,你们个个都说李哥跟李局长有关系,我怎么没见李局长跟他说过一句话呢?至少,他要跟李局长说句话,让我们听听呀!大家又说,哦!哦哦哦!
这些议论,传到李文水耳朵里,连他自己都吓一跳,也“哦哦哦”半天,想,是呀,怎么局长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呢?后来转念一想,又笑起来,想,局长跟我说过话还是没有说过话,跟你们有球关系!局长又不是我爹!
重要的是,小白妹现在跟李文水说话。
小白妹说,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李文水点点头,问,什么事?小白妹欲言又止,想了想,说,还是算了。李文水一听小白妹这样说,就知道她遇到了难事,忙着又问,说,什么事?你说嘛,你说来我听听,不是吹,我李文水,是最喜欢帮忙的。小白妹的眼睛突然红起来,那吊角眼,连额头都红了一半,李文水心疼死了,就要伸手去摸。小白妹避开来,愁肠百结地走了。这样子,让李文水心里好一阵慌。
用中国话讲中国故事,作者的叙述方式,是长在红土地上的,像金子般闪闪发光。
作家撷取生活里的一颗黑豆,娓娓道来的文字,令人震撼!
像李文清这样道貌岸然的所谓领导,生活里并不少见,他们脏脏,贪婪,却对他人指手画脚。
小人物李文水,卑微,却透着温暖和爱,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正气,这就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