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平凡人生】老家那些人和事儿(征文·散文)
再过两年,就是我离开老家天宝山村的十周年纪念日,想起老家那些人那些事儿,虽然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地步,却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激动萦绕在我的心头……
一、“活农历”张合军
矮子张合军是老家最有名的记忆大王,很多乡邻们记不起来的事情,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说出来都是言之凿凿,犹如发生在目前一样。其中最令人佩服的,是他对于某些日子的记性,那可是准确到时分秒的精确。
例如我们组上某位老人去世,后辈儿孙准备给祖辈立碑而恰恰忘记了生年卒月时,他居然能说得言之凿凿,后经过多方印证,居然十言九准,没出过任何错误。最有名的例子是,王家庄刘家春准备为父母立碑时,横竖想不起父母的生年卒月,急切中找到矮子张合军一问,他居然脱口而出:“表叔刘传贵生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一日,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八日辰时去世,享年七十周岁。燕定兰表婶生于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八日,卒于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三日卯时,享年四十五岁。”刘家春为了确保父母的生年卒月不出误差,专门找几个亲友反复求证,居然同矮子说的一分不差。因此,矮子便获得了一个“活农历”的外号。
从此以后,我们组上人对于矮子的记忆力深信不疑,谁家忘记了一件什么事,只要找矮子一问,十有八九便能得到准确答案。一些不喜欢矮子某种作派的人,便在背地里嘲讽矮子是“饿狗记得千年屎”,矮子倒也不怎么计较,每逢再有人问起他关于时间的问题时,他总是不计前嫌地给人家说一个“言来道”(准确答案)。
二、“半边月亮”陈明道
陈明道是我表姐的丈夫,我叫他“表姐夫”。表姐夫因为小时在山上挖烤火疙瘩(干树兜子)摔了一跤,把额头跌了一条大口子,手术缝合痊愈后,额头上留下一个月亮形疤痕,那疤痕比古戏中包公头上的月亮印记还要大。乡邻们因为他那个月亮疤痕不圆,像一个下弦月,便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半边月亮。
刚开始,也只是我们几个老表之间私下里这么叫,只图叫着好玩,也没有什么恶意。表姐夫倒也不计较,咋喊都行,而且每次都是脆生生地答应。其他乡邻见他对这个绰号并不发恼,都学着我们叫起了“陈月亮”。表姐夫呢,照样笑眯眯地声叫声应,还柔柔地问人家有何事吩咐。
表姐夫是我远房大舅的女婿,也把我娘喊“大姑”,跟我们从不见外,没事时常来我家玩,而且是遇啥吃啥从不挑剔。他开始只喜欢下棋,每次来就同二哥在屋檐下棋,一下就是几个小时,却不肯搭理我们几个小兄弟,直到他发现我们几个小兄弟对他有意见后,才改为甩扑克,这样就可以与我们大家同乐了。于是,我们也开始喜欢他了。
三、“歌阎王”官明辉
官明辉是我堂妹夫,四组人,住在一个名叫“黑沟”的地方,是老家最有名的唱待尸歌的高手,行内人都称他为“歌阎王”。也就是说,无论你唱大本头故事歌,还是唱散歌战歌钻子歌,他都不慌腔,随时都能把对方唱得哑口认输。
有一次,我们组上谢大兵的老娘过世,官明辉和“歌老君”李国才被请来唱待尸歌,两个人每轮上场不钻个两小时就不歇伙。那天晚上宵夜后,两个人再次上场题“酒诗”(这是歌师傅必须尽到的礼节)。也就是说,喝了孝家的宵夜酒之后,必须以酒为题,题几首酒诗,以表达歌师们对孝家的敬意。两个人一上场,便你一首我一首地战得炉火冒烟,谁也不肯让谁,歌词上总有压对方一筹的势头。
酒诗题到后来,李国才开口唱道:“喝罢孝家宵夜酒,想题古人诗一首,不知哪本书上有;高高山上一方岩,岩上有三十六棺材,揭开棺材齐齐看,三十六朝一坑埋,孝子提壶把酒筛,谁人接起我认栽。”这首诗题得太大了,一般人是接不下去的,接了就会上当和钻裆。很多人算准了官明辉必定会弃鼓认输的,谁知一通锣鼓之后,官明辉却照样接上了下一首:“喝罢孝家宵夜酒,想题古人诗一首,不知哪本书上有;日出东方红满天,混沌初开无人烟,搬条板凳门坎坐,看到长起昆仑山,孝子提壶泪涟涟,谁人接起下一篇?”懂得待尸歌的人都知道,李国才的那首酒诗题得太大了,居然把三十六朝都一坑埋掉了,谁接住再题古人,也都在被埋葬之列。可是,“歌阎王”官明辉却避开李国才所题的朝代,而盘起了混沌洪荒时代,就连昆仑山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谁还能有他早有他大?李国才实在接不下去了,只好改口题起了谢茶诗:“喝罢美酒喝香茶,没得啥子谢孝家,谢他几句吉庆话;孝家有口金泉水,井中有对金蛤蟆,白天吐的是珍珠,夜晚又吐金疙瘩,珍珠串来金疙瘩,地久天长享荣华。”
四、“龙绳王”余秀亭
余秀亭是我三哥,外号叫“瓜子”。据我娘说,三哥出生前后,老家院子头一天死了一个叔爷,后一天死了一个叔奶,他是从死人空里诞生的,我爸怕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个贱名叫“瓜子”,意思是阎王不收瓜呆子,反而容易成活。三哥长大后,父母总是对他“瓜子瓜子”地叫,别人也跟着“瓜子瓜子”地叫,后来干脆叫他“老瓜”。
作为小兄弟,我们是不敢叫他“瓜子”的,只能叫三哥。三哥成年后学成了一门古怪的手艺——盘龙绳。什么叫“盘龙绳”呢?也就是说,死人要出殡前,得用一根粗长绳索把棺材固定在两根木杠中。盘龙绳是件技术活,既要捆扎得紧,又要到场后容易解开,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干得了的。但是三哥却偏偏就不是一般人,是个会一手盘龙绳绝活的特殊人才,老家远远近近死了人,孝家便会郑重其事地跪请三哥到场,啥事都不用干,就只管盘好龙绳,好让丧夫班子把亡者平安地抬上山。
我亲眼看到三哥盘过一回龙绳。说来也怪,那么长那么粗的一根麻绳,在三哥的手里变得特别听话,只见他几绕几钻,便喊叫一声“好了”,棺材便在两根木杠中被捆扎得妥妥帖帖的。龙绳盘好后,他便退到一边,坐享孝家单独为他泡制的香茶,开席后,大家都把他推到上席坐定,威风得不得了。
五、“说酒话”成为红白喜事中的大事
不知道是从哪朝哪代兴起的,老家那个地方但凡接媳妇或死了人,都必须请一个会说酒话的“知客”,由“知客”完成一些礼节话的交待。
我记事那时候,“知客”好像只是一门助兴的职事,并不能算作职业。可是,近三十年来,“知客”便慢慢演变成为一项职业,城里还专门成立一种公司,好像都叫作什么“礼仪公司”。礼仪公司中有专门的唱礼人,但是,他们只负责主持婚礼。老家的“知客”可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仅精通农村婚礼中的礼仪,也精通葬礼中的各种套路向礼仪。若是婚礼,一路交待下来,至少有十几项程序,三天才能完成。什么对红叶(媒人)的交待,对引娘的交待,对人主的交待,对运抬师(抬嫁妆)的交待,到了女方家中,首先要唱见面礼,开席后还是唱赞厨礼,新郎新娘斟酒时又要唱敬客礼,期间还有什么刷床礼、闹房礼和圆房礼等等等等。葬礼中的“知客”相对要简单一些,只要懂得起马席交待,客情交待,串班席交待和八仙(抬丧的人被尊称为“八仙”)席交待即可。其中的重头戏是晚上头天晚上的客情席交待和出殡前的八仙席交待,里里外外也需要三天时间。有些户把能请来“知客”当作红白喜事中的头等大事列入计划,请不来“知客”,红白喜事便办得索然无味。
我就曾被一户孝家当作“知客”郑重地请过一回。那是三组碗厂沟的丁世禄老先生过世,管事的张建兵特意在职事名单上列出“知客”一名。好在丁世禄的儿子丁光华是我小学同学,丁世禄又是个桃李满园的老私塾先生,他的葬礼我也是必须参加的,大不了多耽误几天时间,认认真真地当一回“知客”。
由于我当“知客”经历比较多,很多例子都在其它文章中有过提及,这里再举例子就显得有些重复,我只在这篇文章中列举一例出殡前半夜串班席的交待:
“炮子在席前炸响,搞得我慌里慌张,当前已经是午夜时光,每个人的眼睛都熬得血丝布满眼眶。这内外都管、大小厨房、八抬英雄、扬州歌郎、调席的堂馆、端菜的闯将、阴阳地理、点子戏房、还有些客人住在远地远乡。大家今日为了亡者登山安息,不怕吃苦,作风优良,奋勇争先,敢打硬仗,为寒向火,为黑点亮,为朋友出力,为孝家帮忙。孝子虽然一时还不上情,却会把大家的恩情牢记在心上。明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要出灵,出灵的规距是不能慌张,脚不能踩门坎,手不能扳门枋,要消消停停地把亡者出到道场上。大小厨房也要备战备荒,瞌睡再大,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明天上午卯时动身、午时下祀,能不能按时起灵,可就看你们的一勺勺汤。还有点子戏房、扬州歌郎,今晚上辛苦最后一夜,还要注意身体健康,倘若得了禽流感,害得兽医半夜忙。话不多谈,言不多讲,孝子斟酒,理所应当,只要大家能喝,孝家的酒可舍得上,楼下准备了几百斤,楼上还有几酒缸,随便咋喝,都不慌腔。大家酒罢饭后,可以找个地方简单地眯上一觉,但是要保证明天早上准时还阳。由于本人少读诗书,少念文章,交待不到,检点不详,只好叫孝子上前,叩头拜上。”
老家的这些人和事,虽然都是俗得上不了台面的人和事,却成为我乡愁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每每想起,便油然生起对老家的一番怀念之情。也每每在梦中与他们中的健在者热烈地交谈着、哄闹着、玩笑着,我和他们之间也始终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也是他们支撑着我在写作的路上一直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