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也有多事之秋，这话用在坛子身上，那可是再贴切不过了。因为在这个秋天，坛子在满村子人的一片议论声中，犹如闪电般地经历了由初恋到失恋，由女子到女人，由梦想就地生根开花，到迅速跨省远嫁他乡的，要死要活的一系列悲欢人生的大转变。
　　 那个使坛子由女子变成了女人，却又令她要死要活地感到生不如死的人，就是她同村的后生——大锤。而这事，其实早就在村里传得风风雨雨了，但唯独双方的大人还像蒙在鼓里，他们既好像听到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清楚。
　　 其实，类似坛子目前所遭遇的这些男欢女爱、要死要活的糗事，对于眼前这个几近裸奔的社会来说，简直就算不上是个什么事儿。但是，作为父母来说，儿女们这谈婚论嫁的事儿，无论如何，永远都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他们始终打心底里想着非要弄清楚不可，大锤的父母当然也不例外。然而，一家人平时常忙得你在他不在的，或者遇到吃饭，或者有其他机会在一搭的时候，也不记得去说。因为自大锤长大后就一直另住着，所以大锤的好些事儿父母都不大清楚，也不大想管。可是近些天来，大锤的父母就听到了一些说法，就不得不想要问问了。
　　 正好，这天一家人和生产小队的社员都在山上收秋拔黑豆，一道山圪梁上一溜儿摆了十大几个人，大锤和他爸妈紧挨着，正好把边儿。他们见社员们离得很远了，大锤他妈就问大锤说，大锤，听说你跟坛子好上了，是不是？大锤就愣了片刻，说，谁说的？他妈说，村里的人给我说的。你说究竟有没有这事？大锤说，有了，我跟她刚谈上。他爸将右手拔起的满把黑豆根枝一甩，夹在了左胳膊腋下，说，大锤，无论你看上谁，总得要先告知大人，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呢？好赖，我和你妈还健在，你的眼里就没有我们了？大锤说，不是我不告诉你们，只是我和坛子才刚开始拉话，八字还没一撇呢。大锤妈说，村子里已经有了风声，你还蒙着我们，这样合适吗？咱这儿祖祖辈辈都这样，谁家子女的婚事都少不了大人的把持，你就不懂这个规矩了？大锤说，妈，你们真是老古板，家里的广播里，早就说上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父母不能包办代替。你们还准备管死我呀？
　　 大锤爸“哼”了一声，说，唔，你这就自由了？我们这就靠边站了？大锤急躁地说，我们只是谈着，才互相了解，我又没说不让你们管了。到时候我们谈成了，肯定会给你们说的，你们急什么！大锤爸说，你们谈成了给我们说有啥用？再了，我就不信你能看上坛子？大锤说，买眼镜对眼哩，我看坛子好着哩。他爸就不满意地说，好个屁哩，长得一麻袋高，两麻袋粗，脑袋缩在肩膀里，真就像坛上搁了个罐似的，还好着哩？他妈便顺着说，就是。好什么哩。大锤说，不管怎样，我先锻炼的拉拉话总是可以的吧？
　　 这时，其他社员们都在腋下夹满了黑豆，走了过来，大锤和爸妈就停止了说话。可是，大锤一边干活，一边却满心里负担起来。心想，坛子怎啦？不就是个子低点，脖颈也有点短吗？可是其他方面都很好的呀。人还能长得十全十美的吗？尽管有人也给他说过，说坛子很丑。但是，俊模俊样的女娃娃，人家看得上咱哩？他想着、想着，就唉声叹气起来……
　　 坛子真的长得丑吗？村子里的人有的说丑，有的说不丑。但是，大锤看惯了，觉得坛子一点也不丑。她身体长得丰丰满满，身材也端端正正，只不过就是脖颈有点儿短。脖颈短的人，脑袋距离肩膀看上去就太近，真就像他爸说的那样，“就像坛上搁了个罐”，让人看着有些缩头缩脑的。但是大锤觉得这都不是什么问题，而问题坏就坏在她的名字上。他想，放着多少漂亮好听的名字不起，怎么偏偏就日怪的给起了个“坛子”。而坛子偏偏又长得那么低，那么胖，脖子又那么短。这让生人看着、听着，难免会联想到生活中家家户户使用的那些坛坛罐罐，心里肯定会觉得很好笑的。
　　 说来“坛子”作为一个人的名字，起得还真是有点儿俗气。但是，在农村，起名子基本上是不怎么讲究的，甚至可以说是很随便的。坛子的父母是农民，祖祖辈辈身居在这陕北的乡下农村，而且是在很偏僻的山沟里。一提起陕北，特别是在当时——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中期的陕北，那可是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所以，在各方面都显得土里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在坛子娘生下坛子的时候，正是一个腊月天，土窑洞的热炕头上放着一个不大的坛子，里面正生着豆芽。因为坛子生下以后一直哭闹，但是每当她娘用戴着顶针的右手，在那生着豆芽的坛子上“嘚儿、嘚儿”地一敲，她就很是奇怪的不再哭闹了。所以，她娘就认为这发出瓷器声音的坛子，对于孩子具有安心定神的作用。于是，顺心就给她起了坛子这样一个名字。
　　 可是，坛子在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个头还矮矮的，没有长到应该长到的个头上。她娘以为这孩子长得个头太欠缺，怀疑是不是得了“侏儒症”，于是问了村子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不会吧。再等几年看怎样。又过了几年，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个头就长到了一米五六高了。那赤脚医生就说，有这个头就好了，就算是正常发育了，坛子她娘就放心了，但是此后坛子就不再长个子了。所以这样的个头，似乎还是有点儿太低了。好在五官端正，身材也还算均称，就是脖颈有点儿短。
　　 但是，人常说，三分人样七分打扮，女子娃娃又都爱打扮。正好，坛子生来就心灵手巧，把头发留得长长的，然后在头顶上盘了几盘，再用几个发卡那么一夹，就像贵妃娘娘杨玉环的头发一样，高贵地耸立起来，煞是好看地弥补了许多的缺陷。然而，就因为她那个名字，人们好像老是会产生一些联想，老是要人前背后地开她的玩笑，有人甚至还不无戏谑地说，她妈真的会起名字啊！这样，她的名字与她的身形，似乎就好像有了名副其实的意思。
　　 然而，坛子姑娘的智力是很正常的，绝不是陕北人说的那种“憨汉”，或者“奶子（侏儒症）”什么的。因为坛子在上学的时候，老师说坛子学得很好，考试成绩常常名列前茅。她从八岁开始上一年级，不到十三岁的时候就上五年级了，也就是说小学（五年制）就毕业了。但是，正到了上初中的时候，坛子却怎么也不去上学了。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了？她就直截了当地说，村子里的娃娃欺负我，我都受了，再去公社里的初中上学，再让人家同学欺负我，我真的会受不了的。我坚决不去上学了！母亲说，我就不信，人家怎么欺负你了？坛子就埋怨地说，妈，你能不能不问这个话了？母亲说，你这个鬼女子，怎么就不能问了？坛子就越发生气了。便怨恨般地说，问什么问嘛！还不是你水平高？把我养得像个腌菜的“坛子”。还偏偏又起了个名字也叫坛子！说罢，坛子就委屈地哭了。于是，母亲就不敢再问了。
　　 一会，母亲想着想着，就借着坛子的情绪，朝门外大声怒骂起来，谁他娘的欺负了你，你给妈说，让妈收拾那个狗日的去！狗日的们就都是貂蝉了？我们坛子是不比貂蝉长得俊，可我们坛子怎啦？少胳膊了还是缺腿儿了，没谁家儿的聪明？我看着比谁都亲！真他妈的不讲理，我们找谁惹谁了？还是吃了谁家锅底里的稠的了？母亲马马虎虎就这样胡诌乱骂了一阵，算是为坛子出了口恶气，坛子的心里也像好受了些。但是，坛子说，妈，你真的别逼着我去上中学了，我是宁死也不去了！母亲就长叹了口气，说，我抽空去问你爸，只要他同意，我也同意。不上就不上了，哪有个啥嘛！再说，男娃娃高中毕业也还要回村里种地的。
　　 坛子的父母生了五个娃娃，坛子还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妹妹，坛子的哥哥和妹妹都长得比坛子好看些。坛子的哥哥叫毛蛋，母亲生下毛蛋后就亲的不得了，于是就毛蛋、毛蛋地叫，后来干脆就不再起名字了，就叫毛蛋了。但是，坛子的哥哥的个头也不高，大约还不到一米六高。在乡下农村，男人都是吃苦力的，往往要把牲畜的粪料装好一袋子，或者装好一袋子洋芋什么的要往驴的脊梁上放。但是，毛蛋往驴身上扛东西都够不上，而且又是个天生的懒汉，不爱受苦干活。母亲就常说，毛蛋个子长得太低，人又懒，将来没人看上还要打光棍呢。于是常在嘴里叨叨，心上就挽起了愁肠的疙瘩……
　　 后来，坛子真的没有去上中学。坛子觉得，自己已经很有文化了，因为她在小学里真的学会了好多知识，她觉得在这山大沟深的农村里，有自己学到的这点文化就足够用了。于是，坛子就开始学做饭，学针线，学种地……准备安安心心地在这村子里做个农家妇女。
　　 后来，母亲说，坛子真的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也学会了做农村的家常便饭。有时也去生产队里修梯田打坝挣公分，在这个村子里落得了好威信，都说坛子这娃娃将来一定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
　　 那时候，陕北农村的生活很苦焦，所有农民叫就叫做受苦人，就连村上的书记和主任都在带头受苦。即使村子里的高中毕业生，也还是要回到这农村种庄稼，才能养活自己。当然有的高中生回农村也有教学的，也有给队里看管柴油机或者去当会计的。但这些毕竟是少数人才能做上的活儿。所以，坛子当时就看清了这形势，于是没有继续上学也就觉得心安理得，踏踏实实了。
　　 坛子在心里想，自己长得丑，如果学不来本事，就更不好活人了。于是，坛子下了功夫去学针线活，后来又学缝纫机，学裁剪衣服。两年后，她就成了大队唯一的裁缝部里的裁缝了，她缝制的衣服被村里的人都说好。于是，她的威信便更高了，于是村里那个后生大锤，就看上了她，便常常在晚上来缝纫部里跟她说话。因为缝纫部就在当庄里，所以，坛子晚上就住在缝纫部里，大队让她看门。害怕有人会把缝纫机给偷了，这可是大队书记和主任对她最大的信任。后来，村里的人便都知道她和大锤谈上了恋爱。她母亲也知道了这事，还有意无意的，动不动就会对村里的婆姨女子们说，我们坛子有本事，不愁找不下个好女婿。这样说着，她就好像觉得那大锤真的已经成了她的女婿似的。
　　 那个叫大锤的后生，家里有弟兄两个，还有两个妹妹。他是老大，就叫大锤，他弟弟就叫二锤。弟妹们还小，都还在上学，父母也都是务正的农民。大锤和他爸，一天都舍不得误工，天天在小队里做农活，常出满勤挣公分。他妈有时候也跟男人一样，去小队里干活。所以，在分粮食的时候，他家里总是比别人家分得多。所以，坛子也看上了大锤。虽然大锤这小伙子只念过三年书，但也还算识字的人。但是坛子对有文化没文化看得不重，只看重大锤是个能吃苦的人。而且他这个人长得也高大结实，为人也憨厚，本分，没有坏毛病。于是，坛子跟大锤一来二往地在缝纫部闲聊了两个多月，两人就彻底地好上了。但是，坛子跟大锤说好了，这事现在绝对不能走漏风声。坛子还对大锤说，以后要来缝纫部，就来晚点，别让人家看见，特别要注意，不要让那些好事的后生们看见或者是跟梢。大锤就说，嗯，知道了。
　　 可是，没过了多久，坛子的爸妈都知道此事。于是母亲就对坛子说，坛子，大锤这个后生不错，你看合得来就让人家提亲来，不要拉得时间太长，否则，怕你把握不住会让人家说闲话的。坛子惊讶地说，妈，你怎知道我跟大锤好了？母亲说，你看你这娃娃，哪有不透风的墙。坛子这时就突然心慌起来。于是在心里说，我跟大锤，还很注意保密的，怎么还是让人家知道了？肯定这狗日的大锤不注意，让那些好事鬼们给盯上了。那时候，村子里的年轻后生们，对结婚了的年轻夫妇，常常深更夜半地偷得听门取乐。坛子镇定了一下就说，妈，你别听人家瞎说，我跟大锤就是多说说话而已。我心里是有主意的，你放心。母亲又说，妈知道你心里精明着哩。如果相处合适就早点结婚去。好赖在一个村里，妈也高兴，以后大锤就算是我的半个儿子了。再说，你跟了大锤，就再没人敢去欺负你了。坛子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就暗暗地乐滋滋起来。便说，妈，你现在不要操这份闲心，我们还没发展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呢。以后怎样，以后再说。母亲觉得没在坛子口里讨来实话，就有点不满意似的，说，唔，妈也是提醒你，女子娃娃长大了是要懂事的。坛子就说，妈，我知道了。
　　 过了几天。坛子就给大锤说，我妈已经同意我们俩结婚了。你看有没有问题？现在已入冬了，看没问题的话腊月里咱就能结婚了。大锤就说，真的？坛子说，我才不会虚说呢！大锤说，那我回去给爸妈说呀。其实，我爸妈也知道了，看他们现在的意思怎样。坛子就很慎重地说，哦，快说去，别这样马马虎虎的了，到时候要是把我给哄了，我可饶不了你……
　　 那天，坛子的爸晚上从地里送粪刚回来，就高兴地给坛子母亲说，毛蛋他妈，有人给咱毛蛋说媒了！毛蛋他妈惊讶地看着他爸，说，啊？好事嘛！谁是媒人？他爸说，是后山里我的叔伯姑舅——就是在山西的朔县当工人的那个。算是我的表弟。他说朔县有荞麦，也有小麦和莜麦，比咱这里富裕。说有个姑娘长得高高的，壮壮的，人样虽然不太俊气，但是很实在，能吃苦。毛蛋他妈听了，就满意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咱毛蛋也不太俊气，般配，般配！毛蛋他爸说，如果愿意的话，瞅个时间去了看看。毛蛋他妈说，好，等我跟毛蛋商量商量，而后定个时间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