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已是天寒地冻的日子，可是一连过去了几天，坛子都一直没见到大锤的个影子，自然也就听不到大锤的一句暖心窝子的话了。坛子就急在了心上，晚上连火也懒得去生，窑洞里冷冰冰的，她却什么也不觉得。就只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只一个问题，这狗日的大锤到哪去了呢？是不是他娘老子不同意，把他给管住了，不敢再来了？
　　 这天晚上，坛子咬着牙在缝纫机上做了两件衣裳，做得心火缭乱。于是就愤愤的，想着要去找大锤。可是，黑天打洞的去了怎么叫他？坛子想，不合适。于是无奈之下，就上了炕准备去睡觉。可这时突然“嘚嘚嘚”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坛子不由吃了一惊。就问，谁？门外的人就说，我，大锤。坛子一听，立即从那炕上溜下来，趿拉了鞋子，火急火燎地就走到门跟前，给大锤拉开了门插子。大锤不声不响地闪进门来，坛子就在他的胸部上戳了一拳头，说，这几天你哪去了！大锤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呆痴痴的，但是很执拗，好像要往坛子的脑子里钻，看坛子脑子里在想什么，可就是不说话。坛子就又推了一把大锤，说，你瓷愣愣的，究竟怎么了呀！其实大锤的心里真的很憋闷，但又不想说出来。今天，他真的不再像以前一样了。要是以前，他进得门来，就将坛子推到炕栏边上压住亲嘴，而现在，却是闷闷地唉声叹气……
　　 坛子没顾得去插门，却一把就将大锤推到炕栏上坐下，埋怨地问大锤，咋？你爸妈不同意？大锤就垂头丧气地说，你说对了！坛子就郁闷了，一阵都没个好说上的。窑洞里的煤油灯昏暗。这时候空气都好像不会动弹了，真是夜深人安静啊。一会，坛子靠在炕栏边，鼻子里就唏嘘、唏嘘地抽泣起来。接着，就问大锤说，咋了？是嫌弃我长得丑了吧。大锤说，就是，还嫌你长得太低了，将来生下娃娃都像武大郎一样。我爸还说，我要是把你引回来就打断我的腿！坛子一听，肉乎乎的肩膀就一耸一耸起来，抽泣得更厉害了。她用手掌揩了一把眼泪，说，那你准备怎办？大锤说，我不知道怎办？坛子就又生气又伤心地说，那你还当男人哩？那你把我糟蹋了怎办？我明天就跳你家的脑畔,死给你看！大锤就一惊，怕得直祷告，说，好坛子哩，可不敢，可不敢！那样就丢死人了！我给你补偿，我给你补偿……说着，慌慌张张地从裤兜里掏出四张五块钱的人民币，自感理亏地耷拉着头放在炕上，而后，一转身，撒腿就跑出了裁缝部。
　　 坛子眼睁睁看着大锤就这样跑了，立时，心口一抽，两眼一黑，险些儿气得一头栽到在地。而片刻，她就身不由己地踉跄着脚步，追出门外，然而门外是一片黑咕隆咚，大锤早已经无声无息地不见了踪影。她想喊大锤，但又不敢，害怕庄里的人家听见。她绝望地走靠在门框上，仿佛让人抽了筋似的，浑身瘫软无力。她想放声大哭，却又不能哭出声来，只能让那泪水一串串，悄悄涌流。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昏头昏脑地插好了门，东倒西歪着爬到炕上，没脱衣裳就拉了被子，蒙头盖面窝在被窝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想，假如大锤不要她了，她在这村子里将怎么活人啊。她真想去死……
　　 毛蛋跟着他爸去了朔县，找到了那个姑舅亲戚。那姑舅的就给这父子俩说了些情况，但没把事情利利索索地彻底挑明，就到女方家看那姑娘去了。走到那姑娘家里，人家显然是好光景。住的是砖砌的平房套间，房内干干净净，有柜子，有平板箱，有缝纫机；炕上还有毡毯和褥子。那姑娘的爸妈很热情，满脸喜气地接待他们父子。这时正是春上二月天的中午，家里的火炉子里还有炭火，热乎乎的。姑娘她爸陪着毛蛋爸的表弟到套间里拉了好一阵话后，姑娘她妈就麻利地做出了剁荞面。于是大家便说说笑笑坐在一起吃了饭，然后就从套间房子里叫来了那姑娘。那姑娘的妈朝着毛蛋和他爸说，这就是我姑娘，叫李盼盼。于是父子俩就定定地看着那李盼盼，见人家姑娘身材长得很端正，个头也高高的，身体也很结实。毛蛋他爸就说，好姑娘嘛！李盼盼就满面笑容地问毛蛋他爸说，叔叔好。而后又看了眼毛蛋说，大哥好。父子俩就异口同声地说，好，好，都好！两家人互相问候之后，李盼盼就红着脸躲到相通的套间房子去了。
　　 这时，那个姑舅表弟就从套间里走出来，把毛蛋家父子叫到门外的另一间房子里。就问毛蛋说，毛蛋，怎样，看上不？毛蛋说，看上哩。他舅叔就说，那就好！于是又说，亲戚们，是这样的，既然毛蛋看上了李盼盼，咱这话就能拉了。这李家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了，名字叫李养军。这后生四下里都很好，就是腿有点跛，说白了就是个拐子，但是人很精致，能劳动，也很吃苦，做什么生活都不误事。他们想做换亲——就是把坛子嫁给李养军；把盼盼嫁给咱毛蛋。你们看怎样？毛蛋他爸说，话是个丑的，理是个端的，咱坛子也有缺陷，长得也不好看。再说，在咱当地，毛蛋也很难找到对象。这样做了亲戚，两家的后生就都有了媳妇，还都不应破费钱财。我看能行，这亲戚能做了！毛蛋也说，能行，我也同意。而后父子俩就出去看李养军这个拐子了。
　　 这个拐子另住一间房子。因为李养军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来得及走出门来。于是，父子俩就在李养军的房子里一边看，一边跟李养军拉话。一阵之后，父子俩就走出门来，算是把李养军看了。毛蛋爸说，毛蛋，人家的住房很多，真是好光景！我看李养军就是腿不好，拉话四下里都能行。你替咱坛子做个主，看这李养军怎样？毛蛋说，爸，我看李养军虽然拐着，但也拐得不厉害。人又说话很实在，身体也壮实，真的好着哩……
　　 于是，毛蛋他舅叔，就一手托两家，把这门亲事给说成了。
　　 毛蛋家父子从朔县回来后，就把这事给毛蛋他妈说了。他妈说，就看坛子怎样了，我是同意你们父子决定的。可是坛子好像跟大锤还谈着，现在也不知到什么情况了。毛蛋他爸说，你没问过坛子？毛蛋妈说，我忘了给你说了，问过了。坛子说，大锤就是常来拉话，具体怎样她没说清楚，她好像不想给我说。毛蛋爸说，你就是不会跟娃们拉话。完了你要把事情弄明白。毛蛋妈说，唔，我抽空再跟坛子说。
　　 那天夜里，大锤就那么跟坛子分手后，坛子一夜未眠，泪水一夜未干。她太爱大锤了！她反反复复地想着大锤，想着自己和大锤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很细小、很细小的情节。当然那鱼水相欢，欲死欲仙的恩爱经历，更是一幕幕不停地在她的眼前再现，怎么也不能被她忘记。她觉得自己早已经成为大锤的人了，无论如何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没有大锤。甚至，她想都不敢想自己会没有大锤。假如没有了大锤，她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将如何活下去。可是，可是她又忽然觉得大锤这人好像有点狡猾和窝囊，他怎么能没办法父母呢？难道他不是男人吗？难道她真的就很丑吗？难道她是同他的父母结婚过日子吗？
　　 这样想着，她就被气得心如刀绞，感觉那大锤真的是窝囊透顶了。这样折腾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天中午，她就双眼红红的，不得不厚着脸皮壮着胆子，到大锤的家去打问大锤的下落。结果人家却不冷不热地告诉她说，大锤一大早就出远门去了。坛子一听这话，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一声，这下完蛋了，以后再也见不上大锤了。但她却硬撑着最终也没倒下，就那样悲痛欲绝地离开了大锤家。
　　 无疑，大锤的逃离，给坛子的身心造成了很大的创伤和沉重的打击。她痛苦的要死，真的想找瓶毒鼠强或者别的什么毒药，一死了之。她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啊！但是，但是她又不愿意就此一死。所以她只有在有苦说不出的煎熬中，彻夜、彻夜地哭鼻子。有那么几次，她甚至一边在自己的下面狠狠地掼打着，一边却泪流满面地骂自己说，不要脸的东西，为什么那样就轻易让他占了便宜呢……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坛子就想忘记大锤，但是怎么也又忘不掉。她想，大锤肯定是心里哭着走的，她相信大锤很爱她，大锤的背信弃义也不是自愿的，是有原因的。因为坛子跟大锤之间，大家都知道关系处得好，坛子也觉得跟大锤有不可分离的感觉。这下，好些日子见不到大锤，她就感到每天的日子都像天阴下雨的一般，昏暗暗的，怎么也阳光不起来了。她很伤心，感到心里像少了一块肉，心脏都跳得慌慌乱乱，无精打采，仿佛被累得就要停止跳动了……
　　 但是，她认为，这一切后果，都是村子里的一些坏事人心的人造成的。他们都知道她和大锤好，肯定有说长的，道短的，无意中就在大锤的爸妈跟前嚼舌头，就把他们俩的事给搅黄了。因为连她都知道，大锤的爸妈属于没主意的人，经不起别人嚼舌头。加之，大锤这号人也没有强行争取，像个蒙着眼睛的驴子，光听主人吓喊，再没有别的办法。然而事情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坛子就认为是自己命苦，才遇上了这种倒霉的事。所以坛子想开了，不想再去恨大锤了，好在大锤还给了她二十块钱，也不是个小数字。这说明大锤还是有良心的，也算他心里知道是亏欠了她的。从此，坛子懂得了什么叫理解和自我解脱。从此，她的心里就像一只“空坛子”一样，就打没有发生让她纠结的那些事，所以一切就从零开始，什么也不再计较。因为坛子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就是再怎么记恨大锤也是没用的，她想大锤是左右不了他爸妈，就不好再见她的面了，于是就只能一走了之了。
　　 这天，坛子妈把换亲的事给坛子一说，坛子一口就答应了。她妈说，你跟大锤不谈了？坛子说，压根就是年青人拉话，哪里谈什么恋爱了。大锤是看见我实在，也很聪明，又很吃苦，就想来了跟我拉话，我又没有追着他去。现在我爸都决定了，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再说，走到哪里都是鸡叫狗咬的事，我同意这门亲事。你们该怎么办就去办吧！坛子显得成熟而干脆。她妈见她这般利索地答应了婚事，虽然感到满意，心里却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望了她很久。
　　 换亲的事因为年龄不同，属相不同，“八字”也不同。所以，算命先生说，要先嫁坛子，后娶李盼盼。于是，就按照先生的安排，把日子也协商的择定了。下来的一切事情，就由父母亲们去准备了……
　　 在出嫁坛子的那天，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山上和沟洼地里，有茵陈，苦菜，黄花菜和苜蓿草等等野草在泛绿；桃树和杏树已开过了花，现在也开始长叶子了；沟里的柳树也垂吊着黄绿色的柳枝和柳叶随风而摇曳；沟底水渠边上的芦草也绿旺旺地展现出春天葳蕤的气象……在出嫁那天的头天下午，朔县的李家就来到了坛子家。第二天凌晨六点钟，院子里准时响起来掌号声、鞭炮声、唢呐声和鼓乐声。一声长号响过之后，坛子就坐上迎新人的四轮拖拉机，披红挂彩地被拉走了。在拖拉机的前面是李家迎人的队伍，后面是坛子的哥哥和亲戚们组成的送人队伍。村子里的人们，都因为坛子出嫁，不约而同地来到坛子家的院落周围助阵和围观，那议论声，说笑声一片山响，此起彼伏。这种排场大气的热闹场面，在村子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坛子的出嫁让村里的人很是羡慕。
　　 迎亲的队伍走出村子后，因为路程遥远，拖拉机跑得太慢，怕当天回不去。所以，所有的队伍又换乘了一辆大卡车走了。当然，坛子是坐在驾驶室里的。坛子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坐过大卡车。第一次感觉到，这大卡车坐上去真的很舒服，而且还能一路观光，能看到沿路许多没去过的地方。
　　 坛子在去婆家的路上，想了很多。认为这李家的确是一家富裕人家，竟然这样隆重地重视和抬举她，让她在村子里很有面子。她很满意。或许这是因为她的“八字”好所带来的福气？或许她这种不漂亮的人，正好是接纳福气的人吧？她很相信命。她认为，老天爷是最公平的，没有赐给她漂亮的容貌，就赐给她一个富裕的家庭。反正，人的命运都是有说法的，一点都不冒。她想到这些，心里很惬意。
　　 她不时地看一眼开车的司机，觉得会开车的人很了不起。当时那个年代，有方向盘一转，县长也不换的说法。她觉得这么一个庞大的铁架子，用六个轮子撑着，要走哪里走哪里，很是神奇。于是就问司机，说，这开车的活儿好学不？司机说，学倒是好学，但是女的学这活儿很苦重，一般的受不了。坛子就说，是啊，至今没见过女的开大卡车的。司机说，就是。而后又说，新娘子，你好福气呀，找了家好人家。坛子说，你是哪里人？司机说，我就是你婆家一个村的。坛子就蛮有兴趣地问，我婆家真的好光景？司机说，那当然了。坛子说，可是，我女婿是个拐子。司机说，别嫌弃他是个拐子，那又不碍事，他什么活都能干，人也老实厚道，村里好威信哩。坛子说，可惜我见都没见过。司机说，唉，农村的婚事没见过对方的很多，都是碰命运的。我看你这命运就很好的，你见了绝对不会后悔的。坛子就在心里笑了。说，你说的也是，人好不如命好，我的确也是碰运气的。她顿了顿又说，司机哥，你说李养军究竟拐成什么样子的？司机说，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起路屁股有点外凸，好像一条腿有点短，但是轻微的，不厉害。坛子就“哦”了声，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