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表哥和我(小说)
一
东娃,快点起床,今个儿你表哥从北京回来,咱去看你表哥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母亲把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在我张嘴打哈欠的时候,飞快地用热毛巾给我擦了脸和手,又往我嘴里塞了几口红薯稀饭,就把我扔在了冰凉的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就是忽忽地往大舅家赶。我拽着母亲的后衣襟,在车上颠簸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大舅家。
我小的时候,我们亲戚里有个了不得的人物。用我母亲的话说,俺那个侄子,军娃,在北京给领导开车,牛着呢。我母亲时常用手摩挲着我的头顶,东娃,你表哥说了,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到北京去发展。母亲的神情里充满了向往和幸福。我想她大概是想到了长大的我吧,我一定也像表哥那么牛,那么神气。
寒风里颠簸的那半个小时在我的记忆中异常深刻,一直到现在,我仍时不时想起。有人说,一个小屁孩能记住啥?不错,正因为是小屁孩,才记忆深刻呢!
当时我的母亲被即将见到从北京回来的侄子的喜悦冲击着,忘记了给我垫上个小垫子,冰凉的自行车架不光是硌着我的屁股,还时不时挤着我的小鸡鸡。我的抗议和哭声在母亲的安慰声中湮没。马上就到了,东娃忍一会儿,你表哥等着咱呢!表哥表哥,表哥在那一路上成了我最恨的词。小屁孩之所以记得清,正是因为屁股受了酷刑啊!
母亲把我从自行车后座抱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是站不稳的。母亲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向上翘着,平时见着我父亲也没见她这么光采过。
大舅家的院子里人真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母亲大声叫着人,我听着什么太姥姥、太舅公之类的人也在。穿过人群,一个穿绿军装的青年站在最中间,他周围似乎有一圈空白,像是街上玩把戏的打开的场子,而表哥就是那个表演者,也是被围观者。军娃,母亲欣喜地叫着,还把我朝前推了推,东娃,快叫表哥。我被母亲推进了圈子里。我还没从对表哥的恨意中缓过神来,昂着头,硬着脖子,两只眼晴瞪着表哥,就是这个人让我的屁股和鸡鸡受了刑。表哥身高一米八五,我当时才五岁的小屁孩。我仰望,表哥俯视。这种仰望在以后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终于我和表哥交换了位置。
我表哥叫王庆军,他着实是一个很出众的青年。一米八五的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朱时茂式的浓眉大眼,为人也很平和。他弯下腰抱起我,表哥真有劲,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边笑着,谁惹着东东了,小家伙眼睛瞪得。我噘着嘴瞪着眼,揉着屁股。我母亲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哎呀,忘了给他垫垫子,怕是硌着小家伙屁股了,来来,给东东揉揉。我从表哥那里挣脱出来,哪里肯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母亲揉屁股,五岁的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呢。我高傲地昂着头,迈着鸭子步,背着手,从太外婆太舅公中间穿过。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这娃有志气,将来是个人物。姑,放心吧,东东将来包给我了。表哥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特别响亮,我记得真真的。
二
表哥前两天来找我,表嫂得了癌症,要进市里的医院。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都人满为患,也不知道为啥,现在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生病的人却越来越多,而且病人越来越年轻化。医院的走廊里都住满了患者,床位很紧张,要想找一个专家的话,更需要熟人。我在政府里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也算是可以说得上话。我看了看表哥,仍然穿着讲究的中山装,收拾得利利索索。家里的病人并没有改变表哥多年的习惯,只要出门,一定收拾得光鲜,用表哥的话说,出门是要讲究门面的。可是我却知道,这套衣服,可是表哥唯一的门面。
若是……
若是表哥没有遇见表嫂,那么……
王庆军,你家里来电报了,你父亲……
我爹怎么了?首长,您说呀!表哥一下子红了眼圈,听着首长的口气可不太好,爹才五十来岁,会是啥事?
你回家看看吧,你父亲情况不太好,不要着急,有什么困难给我说。领导对表哥真是没的说。
南下的火车轰轰地响着,表哥心急如焚,在脑子里想了千百种状况,一想心就霍霍地疼,眼里就含着两泡泪。终于,到了村头上,表哥的脚忽然就抬不动了,他害怕,怕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情况。
哥,哥,俺哥回来啦。二表哥从村子里冲出来,扯着喉咙大喊,脸上带着惊喜。
啪,表哥一伸手给了二表哥王庆红一巴掌。咱爹都那样了,你还笑,你有没有心呀!
二表哥被打蒙了,捂着脸哭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咱爹咋了?不是在家好好的吗?
王庆军推开王庆红,大步流星奔向家,爹这到底卖的啥药,搞什么鬼名堂。
呦,军娃回来了?我大舅从屋里乐呵呵地奔出来。
王庆军围着我大舅转了几圈,爹,你这好好的发啥病危电报?你都把我吓死了知不知道。表哥一屁股坐到小马扎上,那个本就不结实的小马扎应声炸裂,把表哥摔了个屁股墩。
军娃,别急么,老爹是想着你也不小了,总得成亲么,现在回来找上个女朋友,结了婚,给爹生上个大胖孙子,多好。
好,好,好个啥,我现在给领导开车,将来是要留在北京的,在家里娶个媳妇,这算啥么,真是糊涂。
我糊涂?在家里娶个媳妇,知冷知热,围着老子娘,你在北京,爹以后能看你几眼?听爹的,明天相亲去。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表哥一扭身就进了屋。
第二天,父子二人一番争斗,表哥被押着去了媒人家。
这一去,表哥的人生就拐了弯了。
三
帮着表哥安排好表嫂的病房,我还是到表嫂的病床前看了一眼。
我这个表嫂,嘴很甜,尤其是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表弟长表弟短的,嘘寒问暖,堪比我的老妈,主要是前一段她的两个儿子找工作,都是我给安排介绍的。
可是我也知道她的嘴很苦,我大舅这么多年没少挨她的怼。
表嫂躺在病床上,脸色发黑,嘴唇发紫,脸颊上基本没了肉,哪里还有当年半分影子?当年,她可是个大美人。
表哥被押着来到媒人家,脸上还带着气恼的神色。
一进门,表哥那高傲的视线就被倚在腊梅树上的姑娘吸引住了。气质淡雅,脸庞白皙,不胖不瘦,长发垂肩,脸上带着羞羞的笑意,眉眼含情地瞟着表哥。表哥不由有些讪讪,收起了哭丧脸,露出了几分温和。我大舅一看表哥神色,心里就偷笑,这小子,一尥蹶子就知道他要干啥,八成这事有门。那时候还不兴男女单独在一块谈话呢,于是几个大人就充当布景,让两个年轻人交流了几句。我表嫂就拿出了哄人的本事,三下两下迷住了表哥的心。
表哥在家乡定了亲,就准备回来和表嫂过日子了。
北京的领导说,庆军呀,你既然想要回去,在哪里都是做贡献,我支持你,你看回去后去哪个战线工作呀?
表哥挠了挠头,说,我想去商业部门。
这是表嫂早就交代好的,那时候,商业部门很吃香,国家刚刚放开一些经济政策,人们手里多少有些余钱,开始有能力购置一些紧俏生活用品,比如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但是货源跟不上需求,谁家里在百货大楼有人,谁就能先买着东西。
首长抬头看了一眼表哥,庆军呀,你队里的小陈也要回去,他想要到公安局去,你们的选择真是不同呀,不过,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好好干。
小陈和表哥都是我们河南新市的,两个人一块回了家乡。
小陈进了公安局,当了一个普通民警,每个月拿着几十块钱工资,穿着一身制服,挺精神。
我表哥进了百货大楼,做了个楼层经理,工资和小陈差不多,不过,表哥是穿着一身西服,那时候,西服还是很少见的。
表哥在我心目中慢慢从敌人转变为偶像了。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索尼单放机,打开就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歌声,我没事就提溜着它上街转去,一群小朋友跟在我屁股后面,用讨好而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我喝过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可口可乐,那玩意儿有股子气,那股子气从口中冒出的感觉超爽;我用特供给北京领导的钢笔,写出来的字特别好看……那些东西都是表哥从北京带回来的。自然,那些太舅公太外婆之类的亲戚,也常收到表哥带的新奇礼物。表哥每次回家都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排场,被很多的亲戚围着。
穿了西服回到家乡的表哥依旧风光。
四
托一个同学的关系,把表嫂安排进了病房,其实我就是个市政府的小头头,能有啥人脉,即便是有,也不敢假公济私的。可是我的亲戚们总是把我当成万能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找我,我也不知为何,总是说不出个不字。
我和表哥走在医院的长廊,表哥似乎比我矮了不少,我现在看他,可不再是仰视了。我发现表哥似乎是戴了一顶假发,之前记得他的头发早已经秃了一片了,现在那假发把他的头皮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熨帖得很,可是,假的终归是假的,像我,现在看着表哥的头顶就有一种滑稽感。
这是我表弟刘向东,市政府的。表哥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转目看去,一个似乎是有点面熟的人向我伸出手来,脸上带着恭维的笑容。市政府,这仨字表哥喊得特别响,说这仨字的时候表哥的腰板挺得特直,脸上一片红光。
表哥,这些钱你先拿着,有啥事再给我电话,我得先走了,公事一大堆呢。
东娃,你这是干啥,表哥有钱,快拿回去。
我笑了笑,把钱推回去,转身离开了。
当年的表哥有个五十铃,开着呼呼叫,拉风得很。表哥总是在五十铃上装着录音机、自行车、洗衣机……有时,是妇女们喜爱的衣服料子,呼呼叫地往老家赶。五十铃的喇叭声鸣响的时候,一街筒子的人都涌了出来。庆军哥回来啦?庆军叔,来俺家喝口水先。军娃,今天可一定要往俺家坐坐。大家争先恐后地打着招呼。表哥一一和人应和着,一边拿着单子喊人名,喊着名字的,就兴高采烈地从车上卸东西。等到车上的东西卸完了,又有人上来拜托,表哥都一一答应。天晚了,就从车上提溜下来一大包下酒菜,什么猪耳朵呀,酱牛肉呀,都是农村人少见的,然后吆喝着爷叔辈的,和村里的头面人物到家里喝酒去。那时候的街筒子里,好像只能听到表哥中气十足的嗓门。一顿酒宴,表哥总是能喝得醉意熏熏,拍着胸脯许下一个又一个愿,陪着喝的人心花怒放,表哥也是。那些甜耳朵的话好像都是痒痒挠,挠得表哥舒服极了。
我表嫂也乖顺得很,有个能挣钱的风光爷们儿,她出门的头都是昂得高高的。在一群女人中当着天鹅,穿的比别人好,吃的比别人香,看起来更是比别的女人滋润。后来表哥还托人给表嫂在煤矿找了个轻省活,活不多干,钱不少拿。
庆军呀,饭做好了,来吃吧。表嫂细声细气地叫,表哥在沙发上眯着打瞌睡。
庆军呀,洗脚水倒好了,快来洗脚吧。表嫂叫得更温柔了,表哥施施然地把鞋一甩,等着表嫂搬凳子。
庆军呀,累了吧,来我给你捏捏。表嫂的小手柔弱无骨,给表哥揉捏,捏着捏着,俩人就滚一块儿去了。
于是,我的大侄子,二侄子相继出生,表哥是县城里第一批搬进楼房的。
表哥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因为我家里有个把侄子当偶像的母亲。
东娃,咱长大了也要像你表哥一样有出息。
可是,表哥是靠了北京的领导才出息的呀,那我也没有领导。我渐渐地懂得了一些事情。
那咱将来可以让你表哥帮忙呀。
表哥原来还说要带我到北京呢,现在他自己都回来了,等我长大了,不一定什么样呢。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我母亲不知道,当年还是孩童的我,不小心说出了真理。
五
这次表嫂生了癌,我给了两千块钱,不多,但是对于我来说也不少。我虽说是个政府部门的小头头,但是只靠那点工资养活着一家几口,还有老父老母,在这个物价较高的城市里,也是捉襟见肘地活着。估计回去还要和老婆打嘴仗,因为我这样子的慷慨解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表哥需要我解囊么?我摇摇头笑笑,我的表哥也算是个奇葩了。
表哥现在也常回老家,五十铃没有了,有时候会坐公交车。
我表哥拎着一大包东西下来,和乡邻们打招呼。
庆军回来了?
庆军叔没开车呀?
开啥车呀,现在国家提倡低碳环保,咱得响应国家号召啊。中午到我那儿去啊爷们儿。
不了不了,家里今天炖肉,庆军到我家去吧,咱们喝两盅。
这不,给我爹买的酱牛肉,烧蹄子,我可得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呢?
庆军还是那么大方,孝顺,是个好娃。
对对,向庆军叔学习。
表哥提溜着东西往大舅家走,昂首挺胸的,哼着小调调。二表哥王庆红也早就结婚了,生的两个妞妞看到大大回来了,喊着大大迎了上来。表哥呼喊着,妞妞,回家,大大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听说庆军那百货大楼早就倒闭了。
是呀是呀,现在一个月也就是千把块钱吧,还那么屌,敢情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呢。
也是习惯了吧,说不定有别的收入呢?
拉倒吧,听说她爱人在的煤矿也早就停产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好歹咱都受过人家的惠。
表哥领着俩妞妞回到家,见着大舅,问了好,就从袋子里掏东西。果然,酱牛肉,烧蹄子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