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时间了，秦记烤鱼火锅店的大厅里，二十几张桌子没有一桌客人，装修豪华的四个单包、一个两连包、一个四连包里，也是一桌客人没有。以前这个点已经顾客盈门，走廊里都排队等待叫号就餐了。
　　 穿着蓝色工作制服的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轻盈地向大厅角落走去，托盘里放着一瓶干红。角落里一棵茂盛的发财树遮掩着一张条桌，桌边坐着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清秀俊朗的五官，透着精明和睿智。他身穿暗红条纹金利来T恤，脖子上戴着一条粗金项链，手腕上盘着一串琥珀佛珠，是五台山雷音寺的高僧给开过光的，一身经典的商人打扮。女服务员把酒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小声说：“秦老板，红酒拿来了。您吩咐我等的女士还没上来。”秦老板平静地看了一眼女服务员，点点头说：“你去忙别的事吧，我看着楼梯口等她。”服务员的脚步声远去了。大厅里没有其他客人，给秦老板上菜的声音显得尖细而响亮，让人诧异，是秦老板包场了？其实不是包场，他就是秦记烤鱼火锅店的老板。
　　 秦老板名叫秦汉生，原是倒腾煤炭的，发了财。后来煤炭行业开始大萧条，他停下了煤炭生意。盘下了商业大厦这个北面临街的二楼，精心装修了做餐饮。他要等的女士叫兰苗，是秦记烤鱼火锅店开业运作的策划人，给秦老板帮了大忙的，他今晚专门请她，算作答谢，也可以说是一种交代。他谈好转让餐馆的协议了，明天就要办交接。以后她就见不到秦记烤鱼火锅店了，新老板做炒菜。
　　 随后就有一位身穿浅紫色套裙的女士从楼下款款地走上来。在楼梯口刚一露脸，秦老板就站起来使劲晃动手臂，叫一声：“兰苗，在这里！”兰苗转头看见了他，莞尔一笑，缓缓向他这边走过来。
　　 秦老板给兰苗扶着椅背，安顿她坐好了。又回到对面座位坐下。兰苗在相邻的椅子上放下白色手包，看向秦老板，才问：“你是不是又要搞什么促销活动？这么急地把我催过来。”
　　 秦老板“唉”地叹息一声，才说：“搞什么促销活动。我要转让餐馆，明天就交接了。”
　　 兰苗一脸不解的神态，急切地问道：“你那么好的生意，干嘛转让啊？”
　　 秦老板低语：“你是不知道情况。生意火爆后，你就忙你的事去了，再没来过。后来生意就萧条下来，我已经把做煤炭赚的钱，赔了一年的房费72万。”
　　 “怎么可能呀？那么火爆的生意!”
　　 秦老板歉意地说：“唉，真的如此。这一年多，我都在家里伺候我父亲，他中风而致瘫痪了。除了我照顾他，谁也不要。餐馆就交给我媳妇丽丽经营。我推出的促销活动和惠客活动，被她一一取消。糯米网、大众点评上的网购套餐，也被她嫌弃利润太薄，取消了。生意寡淡到给员工开工资有时都向我要钱。只能转让了。”说完一脸凄然之色。
　　 兰苗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太可惜了。那么红火的生意，稳赚三、四年，没一点问题的。这么快就在餐饮业销声匿迹了。兰苗不知道说什么话合适，一时就低头沉默起来。
　　 秦老板毕竟是东道主，又在商场混迹久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看着眼前已经上来的几道菜，一脸笑意地说：“浆水菜土豆片、凉调灰灰菜、蓝莓山药，都是你喜欢的。这烤羊羔肉，真正的横山新鲜羊肉烤的，是我后来开发的特色菜。你尝尝……”说着就热情地给兰苗递烤羊肉串。气氛也就轻松起来。
　　 说着，秦老板开了红酒，和兰苗边喝边讲起这一年多他的经历……
　　
　　 二
　　 秦老板的父亲秦德立，在小区老年活动中心和几个老牌友打麻将，自摸了一手好牌，激动地喊完一句：“胡了！”人就一头栽倒，不省人事。牌友立即叫车，送他父亲入院。并打了秦汉生的手机。秦汉生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还昏迷着，挂着点滴。听陪同父亲的牌友梁伯讲述了事情经过，秦汉生就积极找医生，想尽办法治疗父亲，最终还静脉用了溶栓药物，住了两个月出院，父亲还是瘫痪了。秦汉生想了很多康复办法，也没能让父亲重新站起来走路，瘫在床上。秦汉生眼看各种康复训练无效，也就慢慢接受了父亲瘫痪的事实。他找到家政公司，选了第一个勤快的服务员，来了一天，父亲嫌弃人家对他态度不好，辞了；又找来第二个家政服务员，看着慈眉善目，亲和力也较强，做事利索。秦汉生估计这个人照顾父亲，应该妥了。结果来了一天，父亲嫌弃人家做事磨叽，没事找事来烦他；秦汉生最后高价找了家政公司的金牌服务员陈冬生。陈冬生到了家里，给秦德立做事，认真、利索，说话，谨慎、礼貌，秦德立还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扔东西，歇斯底里地大叫：“让秦汉生来照顾我，他不能不管我，我是他爹！”
　　 陈冬生走时提醒秦汉生：“你父亲身体瘫痪是病，还有他心理也有病。你再别徒劳找家政服务员了，他就要你照顾他。”
　　 秦德立就只要儿子照顾他。儿子给他端的饭，他乖乖地吃；困了安静地睡；要尿就会叫秦汉生。秦汉生请来了金牌家政服务员陈冬生，都拿不下父亲。秦汉生最后相信了陈冬生说的秦德立是心理作祟。没办法，独子的秦汉生怕出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局面，决定顺从父亲的意思，自己照顾父亲。他把烤鱼火锅店交给媳妇丽丽打理，自己守着父亲，照顾父亲。父亲没中风之前，根本就不这么粘秦汉生。病了变成小孩样矫情地粘着他。
　　 一天三顿饭需要的食材秦汉生都在楼下菜店买，他几乎哪里都不去，整天窝在家里，守着父亲。忙碌生意惯了的秦汉生，忽然安心守着一个瘫痪病人，做些简单的家务劳动，整天哪里也不去，无聊和失意陪伴着秦汉生，夜里秦汉生大睁着眼睛，盯着窗户上的微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无形中生出各种幻觉来。媳妇丽丽高跟鞋的咔嗒声，开关金属门的碰撞声音，洗漱声和上楼时发出来的拖沓脚步声。在这一连串的声音里，秦汉生醒过来，又睡下去。第二天又只剩下秦德立扯着嗓子喊：“汉生，我要尿。”隔壁房间里刺耳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叫，在秦汉生敏感的神经上敲击着，提醒他起身过去照顾父亲尿了，洗漱了。再照顾父亲吃东西。
　　 就是这些简单，重复的事情，他怕父亲离他而去时，而自己没有顺从父亲意愿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耐心忍耐着，一天一天，一月又一月……秦汉生站在床边看着，秦德立陶醉地右手模拟摸起一张麻将，又摸起一张麻将的动作，然后激动地叫：“自摸，胡了。”自得其乐，玩得不亦乐乎。开始秦汉生看着，听着，觉得欣慰。说明父亲虽然中风了，但心情还很好。秦汉生心情也好。再后来秦德立自乐地假装玩牌的声音就变得让秦汉生害怕。秦汉生每天竖起耳朵听着父亲的吆喝声、咳嗽声，一夜一夜地等待，一月一月地等待，他希望这些声音有一天能好起来，可是那些声音竟然连续叫了半年多，秦汉生逐渐麻木了，便不再等待他好起来，也不再期望秦德立不再摸牌、不再喊：“自摸，胡了！”
　　
　　 三
　　 直到秦汉生给商业大厦用做煤炭赚的钱第二次付了36万房费的时候，秦汉生突然感到害怕。做煤炭赚的钱，给前妻分，自己买房、买车后，余下钱开了餐馆，就剩下100万了。房费一赔，自己就没钱了。丽丽一点生意理念都没有，餐馆生意惨淡到门可罗雀……自己有多少钱经得起这么贴赔？秦汉生变得瞻前顾后，担忧起来。
　　 媳妇丽丽把生意惨淡的原因归咎于竞争激烈。开业的时候就是顶着激烈的同行业竞争做起来的，兰苗受朋友之托，给秦汉生做开业策划。她带他去看同类店家的经营特色和优势，去了十几家店。从装修、到服务、到价格、到目标消费群定位、到宣传渠道、到自己的差异化经营定位、网店平台的选定。秦记烤鱼火锅店开业头一天招待了亲朋熟人；开业那天就优惠价格开门迎客，开业就来了个开门红。两天里，花篮排了长龙，拱形宣传气球门也用了两天。后来开始出现了排队等候叫号就餐的繁荣。他是从心底里感激兰苗的。
　　 瘫痪了的秦德立，性情大变，变得脾气暴躁、变得多疑自私、变得歇斯底里。秦汉生未经秦德立同意的离开，一会儿都不行。他包容秦汉生离开自己视线的时间，就是秦汉生每天走过天桥，到对面的饮食街去给秦德立买一碗打卤豆腐脑。这是秦德立喜欢的。再买两根油条、或者一张鸡蛋饼。隔三差五的下午，秦汉生去多仁多猪蹄店给秦德立买一只香辣猪蹄。
　　 从他家到多仁多猪蹄店，需要走20分钟。秦汉生给父亲穿上纸尿裤，父亲顺从地坐在轮椅上，双眼疑惑地盯着秦汉生，心里琢磨：“给我穿上纸尿裤，这是要丢下我。他去哪里呀？”秦汉生注意到父亲质疑的目光，略作沉吟，然后就俯身对父亲说：“爸，您好好坐着，我去给您买猪蹄。”秦德立脸上的皱纹立即舒展开来，露出开心的笑容。秦汉生反锁了门下楼，到多仁多猪蹄店这一段路其实并不算远，出了单元楼，穿过小区的两片草坪，往北走过天桥，在隔着花丛的人行道，向西走1000米左右，到了李斯路再向北走100米，就看见多仁多猪蹄店了。店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秦德立没有中风之前，就喜欢多仁多猪蹄。喜欢和活道、热情的店长聊天。秦汉生并不和店长多说话，他每天看店长称了猪蹄，计价器显示了价钱。店长熟练地用刀把猪蹄拨开划成小块，装进专卖袋。秦汉生微信付了钱，提起猪蹄就走。
　　 秦汉生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也想一些心思。他想父亲喜欢吃多仁多猪蹄，就让他吃吧。他虽然瘫痪了，就让他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如果哪一天父亲不在了，秦汉生也无怨无悔。
　　 已经是初春时节，人行道上的柳树抽出了芽包，一粒一粒地点缀在柳枝上，嫩嫩的青绿让人感觉清新极了。“色浅微含露，丝轻未惹尘”这样的诗句，在秦汉生心里回想起来，也是灰蒙蒙的尘土色。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年，当今年的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的步履越来越沉重。生意惨淡赔钱的担忧和和没钱了的恐惧心理，日复一日地强烈起来。
　　 初秋的时候，他就焦急地想去店里力挽狂澜，结果秦汉生一离开，父亲就发脾气、乱扔东西，尿了裤子。秦汉生一回家，秦德立就讽刺他：“都没人管我，我裤子湿了一下午了。”
　　 秦汉生就问他：“你右手能动的，你干嘛不尿在尿壶里？或者你尿在纸尿裤里不行吗？怎么就尽尿到裤子上，你是不是有意的？”
　　 秦德立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骂：“我弄不了。你为什么不照顾我，光想着出去玩。”发了脾气的秦德立，晚上就睡不着，拿个钢球敲不锈钢床架子，“咣咣，咣咣，咣咣”，直到秦汉生迷迷糊糊，瞌睡得眼皮睁不开地站在他床前，看着他问：“你半夜不睡，这样敲，吵得别人也睡不成。”秦德立看都不看秦汉生一眼，右脚一蹬，右手把床架一抓，就翻到面朝墙，一会儿就呼噜声起了。
　　 秦汉生恨其不争地瞪着秦德立，狠狠地嘀咕一句：“我看，您就是故意的！”转身走进客厅，怕进卧室吵到丽丽，索性就在沙发上蜷缩下来。
　　 秦汉生一脸悲戚，一肚子苦水，无可奈何地感叹：“我到底该怎么办？”
　　 秦汉生只得自己照顾父亲。生意的事，暂且掩耳盗铃，不考虑。不再去店里。
　　
　　 四
　　 秦汉生细细回忆这一年的经历，缓缓讲给兰苗听，他忽然陷入烦恼的氛围里，痛苦和无助，让这个在商场顺风顺水的自信男人，烦躁地抓抓头发，然后无奈地沉默了。
　　 兰苗看着眼前这个焦躁得不知道何去何从的男人，不知道如何宽慰朋友。她忽然想起一个有类似经历的女性朋友，就对着他讲起来：“我以前一个开旅店的女性朋友，亲力亲为照顾了八年瘫痪的母亲。在母亲逝世，办完丧事后。她神清气爽地请朋友们吃饭，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喔，我母亲去世了。我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喝一杯！’这样的话语在外人听来多么大逆不道，但她实实在在、事必躬亲地坚持照顾了母亲八年。老人瘫痪这事，是一个谁摊上，谁难为的事情。别人实在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第二天秦汉生就和接店的人，办了交割手续，黯然地离开了店里。
　　 其后一天，秦汉生陪着丽丽上街买衣服，还给父亲买了一身夏季家居服，他俩回去一打开门，客厅里一地的碎玻璃，碎瓷片，父亲已经把桌子上的杯子，茶壶，全扔了，一地的碎片浸在一地的水里。秦汉生和媳妇面对一片狼藉，面面相觑地看了两眼，媳妇丽丽就转身回了房间。
　　 秦汉生蹲在地上，一块一块捡拾大的碎片，一块大玻璃片滑了，割破了秦汉生的虎口，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流在白色的瓷片上，浸润在地上的水渍里，那血红就显得有些触目惊心，秦汉生叫：“丽丽，我的手划伤了，快拿外伤药盒来。”
　　 丽丽闻声立即抱着盒子出来，帮秦汉生清理伤口，抹药，包扎……丽丽怨艾地狠狠瞪了一眼秦德立，包扎完，起身就回房间了。秦汉生偷眼看父亲，发现父亲正移开看他的躲闪眼神。秦汉生用笤帚扫了四、五遍，还有细小的瓷器渣子吸附在地板上，他忽然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想着赔了100多万的餐馆，说没就没了。往后，他既要承担照顾父亲的费用，负责丽丽和小女儿的生活开支，还要负担大女儿秦苗珊上大学的费用。虽然她妈妈离婚时，坚决要了女儿跟她自己，但秦汉生一直管着大女儿秦苗珊的各种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