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江冤案
　　 初六拉开院门往南望去，瞬间神情呆滞，身体抖若筛糠，握在手里的剪刀和木尺不断相撞，发出“噗噗”的沉闷的响声。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更不敢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刻，映在他瞳孔里的世间万物慢慢幻失了色彩，变成了黑白两色。
　　 初六自我安慰着，刚才看到的一幕或许只是幻觉。他眨眨眼睛再看，再看也是如此，春江江畔只站着一个人的身影，那是爹的身影，爹还站在那里，而刚才还与爹争吵的那个人却不见了，他亲眼看见爹把那人拨下了春江。此时此刻，那个人或许正在江水里挣扎。而那人正是米兰娘。
　　 米兰娘啊！那可是自己未来的岳母大人。爹做出了这样的事儿，又该如何收场？想到这里，初六的脑袋一阵嗡嗡乱响。他想大声呼喊，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发不出声音；他想向着江边奔跑，双腿却像是灌了铅，迈不动沉重的步子。他就这么呆傻地站着，站了足足一分钟。很明显，他已经彻底被吓傻了。
　　 我的眼前是那条奔流不息的春江。春江，对于生活在益北乡的人们来说，是他们的母亲河。多少年来，春江滋哺着江岸这一大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滋养了无数的生命，也滋生了无数的故事。此时的江北村刚刚苏醒，肆狂的狗吠压过了公鸡的打鸣声。村舍的烟筒陆陆续续冒出了炊烟，炊烟被湿润的空气压向地面，随着轻吹的北风向南缓缓飘绕，最终汇聚在春江江面，与江面上升腾的水雾交融成一层薄薄的雾气。
　　 江北村地处春江北岸，是一座有着五千人口的大村子。村南有一处广场，广场南边便是那条春江。村南广场说是广场，实际上就是一片狭长的土场院。土场院东西有一千多米长，南北宽约五十米。正是这片狭长的土地，将春江与江北村隔离开来。场院常年被湿气润泽，并不见漫天扬尘的景象，却也不见绿草如毡、花丛遍地的景观，因为这里是一处大集。江北大集是这一带最大的集市，逢一逢六那天，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赶大集的人流肆意践踏，早就把这里踩踏得寸草不生，光秃秃一片。
　　 初六家在江北村的最南边，隔着场院与东西走向的春江遥遥相望。今天是十月初六，正是赶大集的日子。初六早在五年前就跟着爹做起了卖布生意，所以这个大集他们爷俩必须要赶。
　　 天还没亮，初六娘就起床了，披着衣裳去了厨屋。初六爹随即也起了床，将布捆和竹竿搬上地排车，草草洗了把脸，吃了一碗荷包蛋清水面，拉着地排车去了集市。临走的时候，他嘱咐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初六，要他抓紧起床，带着剪刀和木尺去集市。
　　 初六爹走了不一会儿，初六就起床了。他草草洗了把脸，也吃了一碗娘做的荷包蛋清水面，又从门后的瓮盖上拿起剪刀和木尺，向着院门口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争吵声虽然极其微弱，但初六还是听出了那是一男一女在争吵，男的是他爹，女的是米兰娘。初六在心底暗暗嘀咕了一句：这两个人又吵啥？
　　 米兰也是江北村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是为江北村的“村花”，由于她和娘赶集卖绸布，又被同行们称为“彩绸西施”。彩绸西施不但长相出众，做起生意来细言慢语，甚得客户的青睐。所以每次赶集卖布，她的生意总比别人要好。
　　 米兰出类拔萃，在终身大事上也是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前来提亲的富家子弟踏破门槛，然而她却一概推却，似乎并不为金钱所动。如此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十八岁了还未婚嫁，米兰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大龄剩女。
　　 今年六月份，米兰和初六订婚了。她比他大了整整五岁。米兰之所以同意嫁给初六，并不是因为他年龄小，而是被他那张好嘴征服了。初六的确有一张好嘴，两片薄嘴唇里包着一副伶牙俐齿，说起话来更是巧舌如簧，整天笑呵呵的，像庙堂里供养的那樽弥勒佛塑像。初六嘴巴非同寻常，长相也是非同一般，可以说是丑陋，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个头，黝黑的肤色，与米兰站在一起，只达到她的肩膀，典型的黑白鲜明、高矮不配。正因如此，江北村的村民们以及卖布的同行者听说了米兰和初六订婚的消息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瞪眼吐舌。谁都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谁也摸不透米兰的心思。在众人的质疑声中，初六和米兰的感情却是发展迅速，二人订婚不过才几个月，双方已经开始商量谈婚论嫁。
　　 其实，米兰娘并不同意这桩婚事，但她毕竟拗不过倔强的女儿。米兰起初只是哭哭啼啼，再后来就是以死相要挟，连卖布的生意都不做了。米兰爹米之松便帮着女儿说好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初六那孩子虽然长得寒酸了点儿，但他能说会道，处事圆滑，况且村南初家也是正儿八经的人家，算得上是村子里的大户。女儿毕竟奔三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有了相巧的意中人，你莫再拦挡，就由她去吧！”米兰娘没办法，便勉强答应了这桩婚事，但她提了个条件——结婚之前，初家必须把老房翻拆成三层小楼。
　　 米兰娘琢磨着，初家紧挨江北村大集，地理位置很好，倘若在那里盖一栋小洋楼，底层门面房就可以出租，即使不出租，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开一家绸布店铺也是相当不错。如此，女儿就不必骑着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地赶大集卖布了。米兰娘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亮。
　　 初六听了米兰娘提出的条件后一口答应了下来。他就此事和爹商量，爹却一口回绝了，还把初六痛骂了一顿：“你个娃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盖这么一栋三层小楼需要多少钱？没有三五十万绝对盖不起来，况且你弟弟初八还在省城上学，每月还要给他汇学费，爹哪来的这么多钱盖小楼？”
　　 初六听了爹这番说教之后彻底心冷，其实他心里早就知道，凭着爹的吝啬劲儿，绝不会拿出这么多钱盖小洋楼。初六愁眉不展，小楼盖不成，预示着他和米兰的婚事很有可能告吹，即使不告吹，未来也必将不顺，但初六已经咬定牙关，非米兰不娶。他深爱着这个女孩，爱她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爱惜自己的生命。米兰也正是看到了这点才同意嫁给他的。可现在事情僵到如此地步，他又该如何向米兰交代呢？思来想去，他决定把此事告诉米兰。令初六没想到的是，他将此事告知米兰的时候，米兰的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把他感动得痛哭流涕。米兰说：“现在盖不盖小楼无所谓，只要你待我好，咱们结了婚踏踏实实过日子，等以后赚了钱咱们自己翻盖。”初六听了米兰的一席话仿若吃了一颗定心丸，当时就把米兰一把揽进怀里，不由得滚下了两行热泪。
　　 两天前，初家托付媒人去北村米家送“日子”，被米兰娘骂了出来。米兰娘骂得很难听，她骂初家根本就不把他们米家当回事儿，那个初孝文（初六爹名字）更是个“皮笊篱”，倘若他家不翻拆房舍，就不会让自己的闺女嫁过去。还说改天赶集遇到初孝文，一定要跟他说道说道。媒人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跑到初家如实陈述。初孝文听了也气得火冒三丈，说米兰娘赶集上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却如此不可理喻。初孝文骂了一通，回头盯着初六说：“儿子，这桩婚事不成也罢，摊上这么一个不通情理的丈母娘，以后有你好受的。”初六垂头不语，脸色甚是难看。
　　 且说此时的初六仍然僵立在院门口，仍然保持着呆傻的姿势望着江畔愣愣出神。
　　 初孝文和米兰娘正在江畔的空地支车子、绑竹竿、摆摊位。由于天色尚早，此时的江畔大集空无一人。看来米兰娘比初孝文先一步来到集市，她已经支好摊架，正将布滚子一捆捆地抱到捆绑好的竿架上去，边抱边朝着初孝文指手画脚，嘴里唠唠叨叨无休无止。初六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唠叨的正是关于翻拆小楼的事儿。初孝文站在地排车旁侧捆绑着竹竿，时不时地扭头朝着米兰娘怼几句。
　　 两个老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怼着怼着，米兰娘情绪有了些激动，顺手从布摊儿上抄起量布的木尺，朝着初孝文打了过去。初孝文抬手一拨拉，木尺断为两截。米兰娘显然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朝前一步大跨，一把採住了初孝文的衣领。初孝文抬手又是一拨拉，只见米兰娘身形摇晃，脚下不稳，一头栽进了春江。
　　 站在院门口的初六将这一幕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米兰娘翻下江岸的那一刻彻底傻了眼。正当他神魂出窍不知所以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初六本能地扭头打量，拍他的人正是米兰。
　　 米兰今天的穿着很清新，上身着一件米黄色圆领贴身小毛衣，外面套着一身米黄色的西装。西装只系着一个纽扣，胸前那一对浑圆尤物颤颤巍巍，呼之欲出。她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正笑眯眯地盯着初六。看来，她刚刚来到这里，江畔发生的一幕并没有发觉。
　　 此时的初六并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这个绝代佳人，他一把拉住米兰的手，急躁躁地说了一句：“快跟我走，你娘掉进春江里了！”
　　 米兰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白如宣纸，泛在双颊的两抹红晕旋即消失，她盯着初六讷讷问道：“你说啥？”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初六不再赘言，拉着米兰向着江畔跑去。两人跌跌撞撞跑到江边，发现爹趴俯在陡峭的岸堤边沿儿上，双手握着一根支摊用的长竹竿，正使劲儿在江水里搅动着，边搅动边不断地喊话：“米兰她娘，你在哪里啊……”从喊话声中听得出来，爹心情急躁。然而，春江里除了涌动的滔滔江水，却没有半个人的身影。
　　 米兰急躁躁地喊了一句：“娘——”猛地挣脱了初六的手，向着江面扑了过去。幸得被初六由后背一把抱住了。米兰仍不死心，低头盯着趴俯在岸堤上的初孝文急躁躁地问道，“叔，我娘呢？”
　　 初孝文抬头看着米兰，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珠，脸色如江水一般苍白，嗫嚅着回道：“你娘……掉进……江里了！”
　　 “娘——”米兰又朝着江面赖嗤嗤地喊了一声，在初六紧抱的臂弯里疯狂地扭着身子。任米兰如何扭身子，初六始终没有松开双手。他非常明白，此时此刻的米兰已经丧失了理智，倘若自己松开双手，她很有可能不顾一切地跳进江里，而自己又不会凫水，那时又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的初六似乎才反过神来，扯开嗓子不断大喊大叫：“救命啊！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此时，江北大集已有了小商贩们的身影，大家伙儿听到初六的喊声都朝着这里跑过来。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冲在这伙人的最前面，他跑到江边，盯着趴在地上的初孝文问道：“发生啥事啦？”
　　 初孝文握着竹竿指指江面，回道：“米兰娘掉进江里了……”
　　 “什么？”小伙子吃了一惊，衣服鞋子都没脱，一头扎进了泛着白浪的江水里。扎进江里的这个小伙子叫李志远，也是江北村人氏。李志远家与初六家是左右邻居。初六知道李志远一直追求米兰。李志远与米兰是同龄人，一米九的个头，身形高大威武，一脸俊朗，而初六这副猥琐的尊容，两人实在没有可比性。况且李家的经济条件也比他家好，多年前就盖起了三层小楼，父子俩开的汽车维修部也是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初六知道，李志远才是米兰娘的得意佳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米兰却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
　　 却说李志远一头扎进江水之后好久都没了声息，江面上时不时泛出串串水泡。正当大家伙焦躁不安的时候，李志远猛地从水里探出了脑袋，脑门儿上顶着一头水草。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米兰盯着他问了一句：“我娘呢？”
　　 李志远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摸到！”
　　 米兰猛地挣开初六一直环抱着她的臂弯，几步跑到江边，冲着水里的李志远喊道：“志远哥，求你了，一定把我娘救上来啊！”
　　 李志远咬着牙点点头，一个倒栽葱又扎进了水底。初六不会凫水，所以不敢轻易下水，只能站在米兰身侧，默默地看着水里的李志远。那一刻，初六的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各种各样的滋味儿在胃肠里翻腾交织，真是说不出来的感觉。
　　 李志远在水里连续扎了几个猛子之后仍然一无所获，他张口气喘，看上去已经有些力不能支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救人的最佳时机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岸上有人开始朝着水里的李志远喊话：“小伙子，捞不到就不要捞了，人可能早就被水冲跑了。”
　　 “是啊！小伙子，快上来吧！安全要紧！”有人应和着。
　　 李志远最终在大家伙的帮助之下艰难地爬上了岸堤，他侧躺在地面上，嘴唇青紫，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身子哆嗦成了一团。十月的春江江水冰凉，他的身子已经被江水炸透了。米兰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西服，蹲下身子，双手盖在了李志远的身上。李志远扭头盯着她，眼神里带着无奈，嘴唇剧烈抖动着说了一句：“米……兰，对不起……”
　　 米兰盯着他，眼睛里噙着两抹晶亮，颤着语音回道：“志远哥，别这么说，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
　　 初六一直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看着米兰将衣服小心翼翼地遮盖在李志远身上，又扭头望着远处的江面。春江尽头不知何时显现出了一轮红日，弥漫的水雾终究是经不住日头的耀射，已经消失不见。银波浩淼的江面随即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仿若整条大江都娇羞了起来。
　　 此时，江岸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还停了一辆上白下蓝的警车。由警车里跳下三个警察。两个警察顺着水流往东走，继续寻找落水者。留在现场的警察盯着围观的人群问了一声：“谁掉进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