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瞅瞄米兰的当隙，米兰一直垂着头，并没有抬头瞅他。初六自打进灵棚拜祭，直至发生这样的意外，差不多已有一刻钟的时间，米兰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正当初六心神不宁的时隙，王神仙却慢慢吞吞感叹了一句：“这是有冤情啊！”王神仙边说边躬腰拔插在地面上的断竿。拔断竿的时候，他扭头瞅了一眼身侧站着的初孝文，说道，“你帮忙把相框捡起来吧！”王神仙如此说是动了心机的，他先拔断竿，故意把地上遗落的相框留给初孝文捡拾。
　　 初孝文脸色铁青，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一阵剧烈地抖动。他双目如炬，死死盯着正被王神仙拔出来的两截断竿。看着这两截断竿，他的眼前突然晃过了一根断折的木尺。那是米兰娘的木尺。米兰娘举尺打他，木尺断为两截，他随手一拨，米兰娘握着断尺跌入春江……
　　 初孝文又盯着席面上的那副相框瞅。相框底背朝天，米兰娘的遗像被压在底下，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看着那副相框，眼睛里显现出了一丝惊恐的神情。相框被风吹落之前，相框里的米兰娘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一幕情景并非只有初六看到，初孝文也看得一清二楚。
　　 初孝文瞅了瞅身边呆立的儿子，慢慢躬腰，双手抱住相框的边框。他努力想把相框抱起来，却觉得那副相框如同千斤坠，搬在手里无比沉重。初孝文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最终无奈放弃，直起腰身盯着初六，那意思：爹搬不动，还是你来吧！
　　 初六眨巴着眼睛瞅瞅初孝文，心想：捡拾这么一副相框还如此费劲吗？爹是吓傻了，吓得没有力气了。想到这里，初六弯腰扳住相框往上一提，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搬了起来。他双手搬着相框走到八仙桌近前，将相框在手里倒了个反转，随即把它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他摆正了相框定睛打量，突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相框里的米兰娘怒目圆睁，眼角渗出两股殷红的血滴，嘴巴大张，露出满口獠牙，仿似瞪着眼睛怒骂他。初六倒退了好几步才定住身子，与他一起倒退步子的还有初孝文。初孝文看到米兰娘的遗像表情，与儿子看到的一模一样。父子俩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初家父子的失态都被王神仙看在眼里，王神仙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初孝文的肩膀，语气温和地问道：“初兄弟，咋了？”
　　 初孝文使劲摇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祭也拜完了，咱们就出去吧！”王神仙说道。
　　 初孝文应了一声，拉着儿子快步出了灵棚。王神仙随后跟了出来。
　　 午时刚过，米兰娘的骨灰盒被搬上了灵车。随着王神仙一声长喝：“起灵唠——”灵车摇摇晃晃向着村北开去。米兰姊妹俩扶着灵车一直送到十字巷口，又坐在巷口哭了一阵子，就被帮忙的乡亲们扶回了家。按照这里的丧葬风俗，女子是不能跟到墓地的。跟着灵车去墓地的是米之松的两个侄子。
　　 米之松的两个侄子跟着灵车去往米家墓地姑且不提，且说米家大院。乡亲们帮着拆灵棚，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地将棚架拆下来，都装上了院门口停着的一辆小型货车。这辆货车是王神仙家的，他除了主持丧葬礼仪，同时还出租丧葬用品。众人拆灵棚的时隙，王神仙站在院门口正与一个男孩说话。这个男孩看上去十二三岁，是王神仙收养的干儿子。男孩说：“爹，在八仙桌底下蜷了那么久，可把我憋坏了。”
　　 王神仙抚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回道：“好儿子，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完美，回去爹就给你买水枪。”
　　 两个壮汉从灵棚后面抬起一个大木箱，往货车后斗上装的时候，紧跟其后的王神仙嘱咐了一句：“轻点儿，这玩意儿可是借的别人的，弄坏了没法赔。”
　　 一个壮汉盯着王神仙问道：“王大爷，这是啥玩意儿，这么娇贵？”
　　 王神仙笑了笑，神秘兮兮地回道：“鼓风机。”
　　 壮汉纳闷不解，挠着头皮问道：“鼓风机？办丧葬要鼓风机干吗？又不用吹泡泡！”
　　 王神仙微微一笑：“不吹泡泡，吹人！”
　　
　　 第三章 横刀夺爱
　　 十月二十六，天气晴好。这个时节，寒意已经很浓，春江江面上起了一层薄冰，但这仍不妨碍涌动的江水西来东泄，奔流不息。春江北畔，五日相隔的江北大集人流如潮，嘈杂喧嚣。勤快的商贩们早就摆好了摊位儿，南腔北调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米兰也来摆摊了，不过她来得比较晚。她摆好摊位儿的时候，东天的太阳已经两杆子多高了。娘去世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天，痛失至亲的印痕还烙印在她脸上，那张原本精致无比的脸蛋儿如今显得有些憔悴。一双灵秀的大眼各围了一圈醒目的黑眼圈儿，一直顺溜的齐耳短发看上去也不像以前那么齐整光滑，有几缕调皮地杵在发间，或是挑在前额。米家在江北大集原本是连在一起的两处摊位儿，那是她和娘的摊位儿。如今娘不在了，她只好将娘的摊位儿一起摆了。
　　 摆长摊儿颇耽搁工夫，需要支车架，搭横杆，拴竿隙，铺底布，最后才是摆布滚儿。按说摆好布匹就可以开张了，但米兰总喜欢“挂布”。挂布是一项很费时间的细密活儿，先在摊架后面绑两根竖竹竿，再横向捆一根长竹竿，之后便可以挂布了。把布匹抽出一部分，折叠板正，再搭到横杆上，以此类推，将布摊儿上所有的布匹搭完，这项工作算是完成。多出这么一项工作对卖布确实有好处，布匹高高挂在横杆上，便于客户挑选花色布料，能吸引客户的眼球，当然也会多卖钱。
　　 米兰是个勤快的女孩儿，每次练摊儿她都不厌其烦地挂布。把自己的布摊儿挂得像春天花圃里的花朵朵儿，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都往她的摊子跟前聚。但今天看上去她不想挂布了，就连伸摊儿似乎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初六也来练摊儿了，不过他爹并没来。初孝文自从在米家经历了“拜祭怪风”事件之后，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并不大碍，但连续几天水米不进，身子终究是吃不消，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初六的精气神也不好，不过是十几天的工夫，整个人似乎消瘦了不少，前额还多了几道细细的皱纹，他那张原本狭长的脸如今显得更加狭长，长得像眼前的这条春江，像置身的这个江北大集。好在他肤色黑，所以这一切并不太明显，并没有人愿意端详他这张黢黑的脸。
　　 米兰摆摊儿的时候，初六已经将摊位摆好了，他便走到她身边帮忙。她并不阻拦，也不说声谢谢，只顾自己摆摊儿，仍然无视他的存在。自从米兰娘出事，她对他一直都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正是她这种态度，使他心里七上八下没了底儿。
　　 初六双手绑着横杆，朝着米兰瞟了一眼，没话找话地问道：“布匹你点了吗？没少吧？”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米兰娘出事的那天，他将她家的布匹全都装上地排车拉到了自己家里，直到五天前米兰才去他家取回了布包。米兰听到了他的问话，并没有回答他。她觉得他问这句话是多余的。初六很显然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见她不回答，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竖杆还绑吗？”
　　 米兰往横杆上抱着布捆，声音冷冷地回了句：“不绑了，今天不挂布。”
　　 初六轻轻应了一声，心底有了些许的舒畅。这是将近二十天来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虽然这句话无关紧要，但她毕竟开了口。况且他帮她伸摊儿，她也没明确反对，由此可见，她起码没把他恨到极点。
　　 初六正帮着米兰伸摊儿的时候，摊位儿前又多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正是李志远。李志远并不多说话，弯腰从布包里抱出一抱布滚，于架杆上一字摊开，又将布滚一根一根地摆正，看上去手法娴熟。初六首先看见了他，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正在捆绑竹竿的双手僵住了，脸色亦即刻阴沉了下来。
　　 米兰一扭身也发现了正在摆布的李志远，一直凝重的神情蓦然间绽放开了笑意。她盯着李志远问道：“志远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伸摊儿啊！”李志远说着，将快要摆好的布摊儿扫了一眼，“唉！来的还是有些晚了。”
　　 “志远哥，你别伸手了，这活儿你做不了！”米兰盯着他说道。
　　 “谁说我做不了？”李志远指指自己刚刚摆好的布滚儿，“我摆错了吗？”
　　 “摆得很好！”米兰表扬了他一句，“你的修理部那么忙，快回去忙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递着话，全然没有留意站在他俩身后的初六的表情。米兰对他一直阴沉着脸，见到李志远的时候却突然绽开了笑脸，特别是刚才米兰一口一个“志远哥”的叫着，她每一次甜蜜蜜的称呼都像一把利刃在他的心头割上一刀。初六这一刻的心里翻江倒海，有种说不出来的憋闷，紧攥着布绳的双手颤抖不已，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神力，他一咬牙，将一条指头粗的布绳硬生生地扯断了。
　　 对面练摊儿的姜婶儿一直笑眯眯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三个人，她似乎看出了端倪，扯着高嗓门儿喊了一声：“吆！这不是江北村的大英雄吗？”
　　 有人接话：“果然是李大英雄哎！他跳江救人的事迹在咱们这一片已经传遍了！”
　　 姜婶儿回道：“咱们县里已经把李志远树立典型，县长都亲自讲话，号召大家跟他学习呢！”
　　 “是啊！这样的好小伙儿，如今这个年头可真是少有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开始为李志远叫好，有好事者还带头拍起了巴掌。大家伙儿的焦点都往李志远这里聚，李志远觉得自己真在这里待不住了，他扭身朝着众人微微笑笑，又朝着米兰点点头，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随即快步走出了布匹市。
　　 初六偏愣着脑袋，一直目送着李志远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极其复杂。没人留意他的存在，更没人留意他的表情。他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狗屁英雄，根本就没把人救上来。
　　 这次江北大集初六赶得糊里糊涂，他心情不佳，话也不想多说一句，客户来买他的布，他爱理不理。直到下午散集，他也没卖出一尺布，当然也没收一分钱。
　　 下午收摊儿，他迅速收好了自己的布摊儿，又帮着米兰收拾摊位儿。米兰仍没有阻拦他，也没说声谢谢，一直铁青着脸，依旧没和他说一句话。初六边帮着她收摊儿，眼睛边向着北边斜视。他很担心一个人会突然出现，出现在这里帮着米兰收摊儿，他担心的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直到他帮着米兰收好了布摊儿，打好了布包，又和她将布包抬上自行车后座，他担心的那个人也一直没来。
　　 初六琢磨着自己是在欺骗自己，李志远来不来似乎无关紧要。这不是来不来的事儿，他来了又如何？不来又咋样？什么也挡不住一份感情的逐流，缘尽了就散，缘来了就聚。想到“缘尽”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一紧，突然觉得喉咙堵了一团东西，呼吸都有了些急促。失去米兰，他不甘心，极度不甘心，这是他深爱的女人啊！如果没有二十天前那次意外事故的发生，她或许已经做了他的老婆，或许已经跟她睡在一起了。然而老天爷总是这样戏弄人，煮熟的鸭子偏偏要张开翅膀飞了。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是今年最后的一个江北大集。按说像这样的年关大集，老百姓都忙着置办年货，赶大集的人比平常多出好几倍才算正常。然而这一天集市上却没有半个人影，整个集市空空荡荡，显得冷冷清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今天下了一场大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是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地上的积雪已经两尺多厚，天空的雪还在下。雪片子大如铜钱，密密麻麻，漫天飘洒。人站在外面根本就睁不开眼睛。这样的天气谁还出门？即使年货没置办全，也不会赶集挨冻受冷，况且今天根本就不会有人到集市上练摊儿。江北大集一片银白，与白茫茫的春江连成一片。春江早就被厚冰封住了，冰盖上又覆了一层厚雪，江水流淌发出的“轰轰”声已经听不到了。
　　 中午时分，大雪终于停了。天空传来几声窜天猴的炸响声。在这几声炸响声中，南天撕开了一条云缝，露出了一抹红晕，看上去太阳想要挣脱厚云的遮挡，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初六穿着一件貂皮袄出了院门，他先抬头看了看南边空无一人的江北大集，又低头瞅了瞅脚底。瞅脚底的时候，他打了一个愣神儿，发现门外有一串大脚印。这串脚印在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清晰。最重要的是，这串脚印的一端连着邻居李家的三层小楼，而另一端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十字巷口。初六裹了裹貂皮袄，神使鬼差地顺着脚印向东而去，脚印在巷口拐了一个弯儿，向北直去。初六又顺着脚印向北走。越走他觉得心跳越加速，果然不出他所料，脚印在米家门前消失了。初六几乎可以断定这串脚印是李志远的那双大脚踩踏出来的，那一刻他也几乎可以断定，李志远去了米兰家里。可是这么大雪的天气，李志远去米兰家做什么呢？他在米家门前犹豫了一阵子，最终又回了家。
　　 初六猜想得没错，李志远果真去了北村米家。米之松看到突然进门的李志远却是无比高兴，表现得极为热情。当时他正蹲在厨屋里劈柴，锅里炖着一锅猪头肉。“志远来啦！”他冲着院子打了一声招呼。
　　 “叔，忙啥呢？”李志远一手拎着一箱礼品，盯着厨屋里的米之松笑呵呵地问道。
　　 “炖肉，一会儿在这里吃肉。”米之松扔了手里的劈刀，从马扎上站起了身子。
　　 李志远并没有进北屋，一扭身向着院子东边的厨房走去。进了厨房，将手里提着的礼品盒往矮桌上一放，随即在小马扎上坐了下来，顺手抄起地上的那把劈刀，摆正了一块方木，挥起劈刀猛地往下一剁，“嘎啦”一声，方木劈为两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