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彷徨的流浪人(小说)
引子:
现在提起农村人到城里打工一族,许多人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不论在哪个城市,大家都可以去人才市场或是投亲靠友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安安稳稳过自己该过的日子。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已不再担忧月底工资的发放,哪怕是又脏又累的建筑工地,工人们的生活条件及薪资待遇也有了极大的改善。那些呆在空调暖气屋子里拿着高薪享受生活的兄弟姐妹们,无时不刻都在享受着新社会给他们带来的温暖与实惠。
然而,在刚时兴打工的那几年,大伙却像无头的苍蝇四处乱串……去哪儿到哪儿心里根本没个准。出外躲计划生育的、在家吃上顿没下顿的、犯了事在家实在呆不下去的或是跟家里人生了气不愿意回去的……反正大多都是生活给逼的。“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一般在家好好的没几个人愿意出来。因为名声不好,偶尔有谁出去,也常常背着人天不亮偷偷地离开。甚至到了年底回来,不等到天黑都没谁敢轻易进村的。
当然,我出来谋生那一年也不是很光彩。我辜负了父母的期望,在家里极度贫困的时候上了高中最后却名落孙山。我当时还不知社会深浅,天天呆在家里心情颓废到极点。虽然父母姐妹仍然像往常一样对我疼爱有加,可我依旧感觉肩上有座大山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走出家门闯荡世界。
家里所有的人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在那个提起外出大伙都一副不屑与鄙夷的年代,一家子靠地里那点薄薄的收入勉强糊口。这种由不得他们选择的状况只能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和别人一样,我走那天起了大早。母亲让姐姐端着煤油灯照着给我收拾行李,父亲则坐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默默地抽烟。我虽然竭力装着一副毫不在乎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仍然酸酸地难受。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我背起行李头也不回抬脚就走。身后,父亲一阵轻轻的咳嗽,仿佛突然抖落了黎明前的几滴晨露,一下子浸透了我所有的憋屈,让人感到分外的孤独与冰凉。
家,至此成了大海里一叶扁舟飘摇不定;故土,也慢慢成了头顶阴云中隐蔽的太阳,虽然闭上眼明明知道它就在领空,却又时常看不到它的模样与身影。
没有亲戚、朋友,无可奈何的我只好背着行李漫无目的地流浪。饿了,随便啃点娘临走时给装好的窝窝头;渴了,就厚着脸皮给人找水喝。从村里到镇上,再从镇上到县城,我一边探听一边走。到哪去呢?都说大城市里活多,钱比较好挣,干脆随便去个大城市得了。主意拿定,我便去车站买了张北上的车票,从此踏上了打工的漫漫征程。
第一章:老疤
老疤是我这辈子出外打工遇上的第一位老板,也是留在我印象中较为深刻的一个。
老疤跟李逵长得差不多,个子不算太高,却黑熊一般长了一身横肉。再加上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像个鸟窝,咋看也不像个老板样。倒是脸上斜着多了一道伤疤,让人看上去穷煞极恶瘆得慌,显得有几分小混混的模样。
初来车站找人,老疤碰着拎包的就指着人问:“喂!干不干活?要干,就跟我走,包吃包住包活多……”
很多人都吓了一跳,怯怯地看着他远远地躲着走。也有见过世面的,索性看都不看他一眼走自己的路。
没人搭理,老疤碰了一鼻子灰,站在人少的地方愁眉苦脸,垂头丧气。而恰恰这时,已蹲在车站两天两夜的我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心说:“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与其找不到活困在车站,何不跟着他尝试一番?好人也就罢了,坏人给他白干一天还能咋的?难不成还敢把人吃了吗?”正想着上去搭讪一番,哪曾想老疤看见我一直看他径直走了过来:“喂!小子,没活干还傻等个啥?走吧,跟着我干亏不了你!”
“你那都有啥活?一天多少钱?累不累?干几个点?”我横下心站了起来,索性壮着胆子打探起情况来。
“不累不累!啥活都有!钱好说。你先到工地看看,想干的话再谈,不想干咱也不会拦你,你看咋样?”
“要多少人呀?老板,俺几个没啥技术的要不要啊?”旁边几个等活的,见我毫无顾忌地问七问八,禁不住好奇地围了上来。
“我那活多工地大,多个十个二十不算啥。”老疤见突然围上来好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只要不偷懒,好好干,有一个算一个。不会技术的算力工,会技术的顶俩力工!年底清账,谁的也不欠……”老疤嘴不闲着,滔滔不绝,一会功夫就把大伙说得心里痒痒的。
实在没有办法,为了尽快挣到钱,很多事由不得自己。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大伙终于跟老疤说定,到他的工地干一阶段试试再讲。
没有太大太多的要求,谈判自然很顺利。公交车离车站也就几步道,老疤看看人差不多了,手一挥,说了声:“走!”便领着大伙去乘车。身后,认不认识的都各自扛起行李,拎起包随着人群紧紧跟上。这时候,坐公交的人原本就多,又突然一下子上来十几个,更加显得拥挤不堪。好在农村人喜欢将就,大家一个个扶着把手略显局促地站着,在众多异样的目光中苦苦强撑着分分秒秒。
下了车又是好长一段苦行僧般的步行。老疤在前面昂首阔步走得很快,后面的老乡们只能咬咬牙加快脚步。汗水浸透了衣衫,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毕竟,初来乍到,没人愿意落一个吃不了苦的名声。
虽然从农村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强壮,可到了工地大伙依旧累得够呛。工地果然很大,大多都是建筑类的粗活。到工地的时候正赶上下班,喘口气的想法就甭有了。老疤一进工地就把我们领进窝棚,然后指了指伙房安排大伙去吃饭,说下午有活干等等。没办法,大家把行李随便往大铺上一扔,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吃饭家伙什赶紧去排队。
杠子馍就着猪油炒的土豆丝狼吞虎咽,咸不咸淡不淡一切无所谓了,饿了填饱肚皮才是至关重要。吃过饭端着开水回到住处,屁股挨着铺板还没暖热乎呢,那边上工的口哨就刺耳般地响了起来。“他妈的!要孩子他爹的命吗?”有人猛地把开水往地上一泼,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更多的人还是慌慌张张吸溜一口两口,赶紧随着人流往外跑。
先来的人们陆陆续续有条不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只有我们新来的被老疤叫到一片空地进行了简单地分工:会技术去做一些砌墙、抹灰的技术活;不会技术的,自然而然只能搭把手干一些粗笨、费力的杂活。
也许来的时候和老疤先认识的缘故,我被当众封为“临时队长”,暂时管理和我一起来的这十多个老乡。至于怎么管理管理什么老疤没有说,反正老乡们大小事情都问我,然后我便满工地转着找老疤去问个究竟。
开始很多时候,老疤不知去了哪里不管不问,大伙边干边说说笑笑很是开心。大家都觉得遇上了一个好老板,越是不在跟前,越是不敢有丝毫偷懒。该干的活一定要干,不该干的活有时间也尽量去做。反正话该说说,手下不能闲着。不是非要求得到老板的赏识与欢心,但求人心换人心落一个问心无愧。虽然这儿天南地北哪儿的人都有,可谁不知道出门在外走在一起不容易?所以,大家干着活拉着家常彼此很快也就认识了。
大个子老硬是山东的,三十多岁,红光满面看上去浑身上下都是劲。干起活来夏天总爱光个脊梁穿个大裤衩子,一走三晃屁股蛋子上的肉都绷得紧紧的。大伙看他是个半吊子,有事没事爱逗他,然后看着他累得吭哧吭哧屙屎的样就偷偷地笑;四川的小个子成成二十来岁,最不服气。俩人干着干着就飚上了:独轮车推水泥、沙子,石子,看谁推得又快又稳。河南的大工老张年龄虽然大点,可说笑话张口就来:“大个子,你要是输了,小心成成啃你屁股上的肉!”
“吃他的肉?呸!老子才不吃他的肉呢!你瞅瞅,你瞅瞅,八百天不洗一回澡,一股子腥骚味!信不信,他那肉喂狗狗都不吃!”
大伙哄堂大笑。老硬咧咧嘴嘴叽叽歪歪憋得脸红脖子粗,好久才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就老张这家伙能!眼睛一眨一个点,想个啥就是个啥。你要是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也许就是工地上的名人效应。三个有味道的男人,让每一个老实巴交干活的老乡都在他们面前黯然失色。大伙说说笑笑,很快忘了一时的劳累和烦躁。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大家掰着手指算日子,拿破笔记本或烟盒纸歪歪斜斜记下干的天数,希望到了月底能给老板说些好话支点零花钱。哪曾想,半个月还没过去,老板就让我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上班的时间不知为何从七点改成了五点。四点半起床不能有半点松懈。反正食堂五点正式关门,晚了那可就对不起了;中午三十分钟,吃不吃吃得快不快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不能准时站到岗位上,那上午干了也等于白干;晚上六点下班的时间改成了八点,黑乎乎啥也看不见你可小心了,钉子扎了脚或啥东西碰了脑袋都“概不负责!”这样一来,原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我们顿时更加紧张起来。
老疤每天天不亮就站在窝棚门口叼着口哨不停地吹,刺耳的声音搅和得人浑身不舒服。大家慌慌张张上了厕所,跑到水管跟前随便抹了抹脸,又赶快拎着饭盆挤挤扛扛去领饭。刚吃完还没等摸摸肚皮打个饱嗝,上工的哨声便又响了。
每个人都窝了一肚子火,却又都忍着不敢声张。“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大家都想着工地可能有了特殊情况,也许等忙完了这阵子就恢复正常了。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接下来老疤会步步紧逼,变本加厉。
时间一晃就过了两个多月,工地上不但没有恢复九个小时的上工时间,工头老疤对工人的态度反而越来越粗暴恶劣了。指手画脚骂骂咧咧也就罢了,甚至好几次都差点动手要打人!大家背后议论纷纷,唉声叹气。最后,竟然一致把责任归咎到我的头上!原因很简单,因为开始来时是我和老疤谈判的,出了问题自然由我出面来解决。
于是,我一刹那成了大家抓到手里的一根救命的稻草。虽然明明知道稍一使劲就会连根拔起,可大伙还是揪住我不依不饶。
莫名其妙被推到了风尖浪口,孤身一人在外漂泊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勉强充大。
我先是寻个空荡没人的地方师傅长师傅短地叫住老疤,然后压低声音堆着笑脸跟他说好话。绕来绕去还没把大伙的意思完全说清楚,老疤已显得极不耐烦:“嫌时间长?那快点滚!我这不是养爷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现在谁走老子都不拦,可丑话说到前面——想要钱?一分都没有!”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大摇大摆就走,根本不理会呆呆站在那里想要说话的我。
回去后,自然没敢把老疤的原话一一传达。但大概的意思已经让大伙恍然醒悟,连呼上当。谁都知道不行了大不了跺脚走人,可光走没有钱能去哪里?两个月了,手里剩下的那几个皮丁早花空了,空着手离开这里万一找不到活咋办?赖好在这里还有饭吃,否则饿肚子可是最现实的问题……大家吵吵闹闹、骂娘声不绝于耳。有埋怨我的,也有替我辩解怪运气不好的,但更多的人还是支持我带头给老疤闹腾一番。我听后不置可否,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他们乱哄哄议论了大半夜,才悻悻地各自散去。
第二天,老疤的哨子声和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吹得人心烦意乱。我本能地坐了起来,却发现大伙跟商量好似的一个个睁着眼睛躺在那里装死猪。其它窝棚的人都陆陆续续出去领饭去了,剩下我们这个窝棚还丝毫没有动静。听哨声老疤好像慢慢地朝这边走来,到时候肯定要大发脾气说脏话!我突然灵机一动,赶紧给大伙说:“兄弟们——快起来了!干活不干活起来该吃饭吃饭,要不然过这一会可要饿肚子了!”
果然,这一说还真灵!大家互相瞅瞅,哗啦一下全都起来了。拿盆地拿盆,洗脸地洗脸,眨眼的功夫,都各自跑到伙房领回了饭菜。
吃好喝好,大家不约而同叽叽咕咕回到了窝棚。上工的时间很快过了,却久久不见走出一个人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一场酝酿很久的罢工斗争正在发生。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阻止也不想去阻止,只能陪着大伙坐在那里等着灾难突然降临。
果不其然,老疤来到窝棚里大发脾气。不堪入耳骂娘的脏话刹那间点燃了大家憋闷了许久的怒火。开始我还代表大家跟他轻声慢语地据理力争,可老疤粗暴蛮横的叫喊里让人感觉到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特别是我跟他说结账走人的时候,老疤又摆出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走?可以,谁想走谁走!想要钱?干不到年底,一分钱都甭想!”话音刚落,大伙便像炸了锅似地纷纷发声。老疤急了,猛然间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大吼:“老子可没这闲工夫跟你们这帮穷外地的磨嘴皮子,滚就快滚,不滚趁早老老实实去干活!要不然,一分钟也不能呆在这!一顿饭也别想在这吃!”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疯了一般挣脱掉老疤的撕扯,弯腰顺便操了一把铁锹,指着老疤发狠话:“好,你牛!不给活路是吧?要把人逼死这儿是吧?行,你不是脸上有道疤吗?今天我就给你再添一道,让你长长记性!”说罢,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老乡:“想活的跟我来!逮住老疤先打他半死再说,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人!”
大家一声应和,各个从大铺下抄家当。锤子、撬杠、铁锹……逮住什么是什么,嘴里不停地嚷着:“打!打!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