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疤一看不妙，拔腿就往他的住处跑。边跑边杀猪般大喊：“打人啦，打人啦，快来人呀，救命啊——”
　　 愤怒的人们不管这些，一哄而上随着即将失去理智的我不停地撵。
　　 一时间，工地上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所有管事都出来了，十好几个，拦住我们边劝边说好听的。
　　 趁这个功夫，老疤早穿了兔子鞋逃得无影无踪。大家气不过，和拦我们的这些人纠缠不休。理论了许久，才渐渐明白站在人群里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高个子才是我们真正的老板。
　　 “各位老乡，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有事不要着急，先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听他讲话彬彬有礼，我虽然窝了一肚子火，还是挥了挥手，希望大家能够停止了喧嚣。
　　 “刚才那位是我哥哥，如果说话做事有不对的地方，大家可以给我反映。只要是怪他，我绝不护短！大家若有什么要求，可以派个代表到我办公室里来。放心，咱该解决的问题一定替大家解决！”说完，趁大家发愣的功夫，他自己已慢慢朝工地上几间板房走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致都让我去。实在拗不过，我就生生地拉上老硬一块去。
　　 谈判简单爽快得很，老硬站我的身后低着头屁都没敢放一个。我简短地说清了大伙的意思，老板没听完就连连说：“行，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该干活干活，我这就开会安排一下，好不好？”
　　 我没法说不好。只好领着老硬鱼贯而出。回到窝棚，大家七嘴八舌乱问，我只回了句：“等着看吧。”便和大家一起坐下来研究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还不到中午下班的时候，新派的领工就来了：个子不高，黝黑黝黑的，浑身上下看上去都很敦实。说话不急不躁，刚到窝棚门口就笑着跟大伙打招呼：“兄弟们，老板说了上午的事就算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来时说好的干几个小时还干几个小时，到时候工资一分不少。我呢？姓李，大伙叫老李好了。刚才我跟伙房说好了，中午的饭，该吃吃，吃了歇会下午继续干活。以后有啥事就跟我说，放心，有我在这里，绝不能再让大家受委屈！”
　　 此话一出，大家自然没有话说。饭是要吃的，钱是要挣的。什么权利、脸面、尊严？不是出于被迫无奈，不是为了养家糊口，铁铮铮的汉子怎么会委屈到在他人面前廉价到一文不值？算了，算了！还是自己劝自己赶紧吃点上班干活去吧！“端人碗受人管”，“忍到年底发了工钱不再来就是了。”大家如此想着，听领班的话吃了饭又开始忙碌起来。
　　 和往常一样，大家不再提那些刚刚发生的不愉快。老疤像消失了似的真的没有来，老李又爱管不管，天天跟我们一样低着头默默干活。大家松了口气，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盼着能早一天熬到年底，拿着自己的血汗钱回家陪家人过个团圆年。哪曾想，一个更大的陷阱竟然又一次横在了大家的面前。
　　 日子总是在繁忙的时候过得不知不觉。眨眼功夫，猎猎的北风仿佛一下子把人们带入了严寒的冬季。每天晚上，我和大家一样没事就扒拉着破本子不停地计算着一年来干的工时，想着发了工钱回家过年的快乐时刻，心里不知为何却愈发想念那个破旧不堪的家。我甚至想好了要把钱邮回老家趁着春节再找些活干，以免来回跑总是立不住脚。老硬、成成他们好几个也都说不回去，我们商量着结了账先提前找个安身之所，然后等过了年再一起结伴重新找活。大家憧憬着下一次能遇上一个好老板，根本没想到到临到过年还会遭人算计。
　　 天气本来就冷，这几天又突然降了大雪。迫于无奈，工地只好宣布停工。这一下，工人们总算熬到了头，下一步，除了等结账已没了别的事干。反正工地管吃管住，没有活干大家落得一时轻松。吃了饭除了出去溜达溜达就呆在窝棚里打扑克或闲聊干耗着。
　　 然而，这种潇洒自在的日子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让人有了更多的不安与慌乱。
　　 老疤回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跟旋风似的刹那间席卷了工地的大小角落。虽然大家一个个问心无愧，嘴上不停地说着无所谓，可心里，依旧逃脱不了那种不祥预兆所带来的憋屈与难受。
　　 果然，老疤回来的第一天伙房就发生了戏剧性地变化：每天吃的土豆丝不见了，每天喝的疙瘩汤也没了，伙房里除了馒头就是咸菜！那少得可怜的蒸馍水多多少少还有点温度，可惜去晚了连半口都喝不到。还有那该死的咸菜！不吃馒头咽不下，吃多了大冬天喝凉水又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大家憋了一肚子火，暗地里商量着去找工长理论一番。可找来找去却连个人影也摸不着——听说到上边催着要钱去了，真不真不知道，只知道领班的老李好几天都没露面了。工地上冷冷落落毫无生气，大家一个个蜷缩在窝棚里，像路边被遗弃的垃圾一般无人过问。
　　 年越来越近，大家不安分的心越来越浓。不能等了，大家终于憋不住，再一次纵勇我领头去找老疤要钱。
　　 刚开始我还有些犹豫。可又经不住老乡们的央求与鼓动，仗着当时年轻气盛，心血来潮，咬咬牙心一横就又领着大伙去堵老疤。
　　 而这一次，老疤的态度却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吃了一惊，颇感意外。
　　 老疤先是对上次发生的不愉快郑重其事地对大伙连连道歉，然后又堆着笑脸拍着我的肩膀兄弟长兄弟短地叫个不停。他说了许多感谢大伙的话，以至于大伙碍着情面觉得很不好意思。至于工钱的事，他只说现在还没下来，下来了一定及时发给大伙；并说如果有谁急着回家，他会想办法弄点路费，等过了年来了一定结清等等。反正说来说去一句话：走，可以。工钱，暂时没有。
　　 怎么办？大伙垂头丧气地回到窝棚，七嘴八舌商量许久，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看来，再搞对抗来硬的肯定行不通了，弄不好一年工钱就泡了汤！说说好话来软的？这些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家伙肯定提前想好了，他们巴不得每个人都乖乖地听话然后役使你一辈子。行，你不是说要钱去了吗？那好，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钱下来发到手再走——看看到底最后谁能熬过谁！
　　 主意拿定，大伙反倒不急不躁起来。每天吃过饭该出去溜达出去溜达，该打扑克打扑克。热热闹闹，再不去过问别的。
　　 这一招还真灵。老疤很快坐不住了，为了能让大伙尽快离开工地，他仿佛也使出了浑身解数。
　　 伙房里的馒头突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竟然是夏天常吃的捞面！煮的半生不熟也就罢了，那该死的伙夫竟当着大伙的面过了三次凉水！卤子更是让人寒心：说白了也就是盐水里放点生酱油！我只吃了一顿，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实在受不了了！
　　 然而，更多的人还是勉强忍者躺在铺上生闷气。我知道，大家虽然私下里极其不满，可在将要结账的节骨眼上，谁也不愿意出头露面得罪老疤。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除了忍耐，也许没有更好的办法和选择。
　　 还好，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除了我还有几个捂着肚子破口大骂说要豁出去拼命的。
　　 接下来还是同样的伙食。继续吃已经不大可能，眼前摆着两条路：要么支点路费乖乖地回家，要么去找老疤再次理论。
　　 都大年二十五了，再不走恐怕连走的机会也没了。
　　 临吃饭的时候老疤说，他要回家几天，伙房暂停几天。有回家的赶紧说，要不然，工地上除了看门的恐怕这几天要没人了。言外之意，工钱的事只好等过了年再说了。
　　 看来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大家回来后一声不吭。没多久，有几个人叽咕一阵子偷偷出去了，回来就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估计勉强到家的路费已到手，要不然，也不至于走时掉眼泪。
　　 老硬、成成没走，爱耍嘴皮子的老李也没走。他们仨成了我的铁杆保镖，关键时刻围住我不离左右。
　　 还有几个记不起名字了。大约七八个，也跟在一起，说钱要不回来，死也要死在老疤的工地上。
　　 大家信誓旦旦说了许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然后便去粘着老疤前前后后不离左右。反正没有钱回家过年，倒不如跟着他回家过个肥年吧。
　　 老疤反复说钱没下来，下来了就一分不少给我们结账。又说可以给我们一些路费，劝我们先走，并“砰砰”地拍着胸脯给我们打保证。
　　 可惜，这一次，没有人再去信他。大家一刻不停轮换着死死地盯着，唯恐一不留神放他跑了。
　　 周围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不时地传来，仿佛在提醒人们渴盼了许久的大年已悄悄来到身边。
　　 走脱不得，老疤不再给我们说什么。二十八那天早上，他安排看门的老王几句话，又草草收拾一翻，就急匆匆地准备离开。我们自然也丝毫不敢马虎，饭都没顾上吃就赶忙带上行李紧跟其后。
　　 老疤的家在本地的一个小乡镇上，距离工地实在太远，以至于我们跟着他倒了几辆车才到。还好，我们提前筹够了坐公交的钱，要不然，还真不知能不能跟得上呢！
　　 临到家门口，老疤威胁我们说：“再跟着就去派出所报警！到时候警察把人扣了可别后悔。”
　　 我们丝毫不在乎：“扣了就扣吧！反正在哪过年都一样，真进去了最起码还能混口饭吃。”
　　 来硬的不顶事，老疤悄悄把我一个人独自叫到一边，说把我的工钱给了赶快走人。我不答应，我知道这是老疤的阴谋诡计，领头的得了钱跺脚走人？以后还怎么出来混？再说，大伙也不可能答应啊！
　　 看软硬都不吃，老疤还真的报了案。说是派出所的，却也没穿什么制服。十好几个，上来不由分说，就直接拿绳子把我们给捆了。然后推推搡搡，拿鞭子乱抽了一通，把我们关进了村子里一间破屋子里。
　　 我们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敢反抗。大春节去人家家里闹腾原本就觉得心虚，更何况来的是“政府的人”（后来才知道是村治保会的）？我们只有乖乖地听从安排。
　　 这个年，也许是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虽然进来后绳子都被我们用嘴叼着慢慢解开了，他们压根没系紧。可除夕之夜，霹雳劈啪的鞭炮声依旧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无助与悲哀。
　　 春节，就这样在一片迷茫与极度绝望中悄然降临。我和我的兄弟们成了新年镇上第一看点，大家透过窗户看猴子似地指指点点——虽然嘲笑，辱骂声不绝于耳，可出于春节的特殊还是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送来了吃的。
　　 可惜那些东西我们根本吃不下。面对毫无看管的破屋，我们满可以打开房门落荒而逃，可逃走了又能如何？手里一分钱的路费都没有，走出这个门口，恐怕连口吃的都没有！
　　 经过大家的一致讨论，我们决定铤而走险——趁着春节热闹，我们要到老疤家里去拜年！
　　 门，轻而易举地就被老硬端掉了。我挥挥手，成成第一个跳了出来：“老子——”他刚要喊，就突然被老张制止了。大伙相互瞅瞅，紧跟着装着没事似地结伴朝老疤家里悄悄摸去。
　　 路上，大家各自寻觅着能用的武器。棍棒，哪怕短得可怜，拎在手里好像也是一样无所畏惧。后果无法再想了，只知道满身的泥巴招来许多异样的目光，略一回头就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直视。
　　 “砰、砰、砰……”老疤的铁皮门被我们锤得老远就能听得见，搞得路过的陌生人怯怯的看着却不敢近前。不开门是吧？那好，十多个人轮换着不停地咣咣敲个不停！既然前面死路一条，就别再怕捅娄子别怕挨揍别怕蹲黑屋了。反正在春节这个节骨眼上，能按自己所想痛痛快快地出口恶气，也算是真真切切活得明白！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门终于开了。一个留着花白胡子、衣着整齐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呆呆地发愣。“老疤呢？”怕他不明白，我尽可能地按捺着怒火轻声问他：“就是领我们干活的那个，我们找他，在不在家？”
　　 “不在家。这大春节的，几位不回家过年来这干啥哩？是不是有啥事？”
　　 “咋不回家过年？还不都是这个老疤狗娘养的给逼的！他不给俺们工钱，俺们咋回去？”一听有人扯起，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诉苦。
　　 吵闹声很快引来了许多旁观者。大家听得缘由，个个义愤填膺：“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般不讲理的事！过大年还不给人工钱那不是害人家吗？不行，不行！人活着得讲个理，不给人钱就是不行！”说话的功夫，几个热心的大姐已经上前围住了老人，左一口右一口地说个不停。
　　 老人听了愣了愣突然破口大骂老疤坏良心，并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我们做主。他让我们进了院子，反复安慰我们不要吵闹，然后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去寻老疤。
　　 我们自是愤愤不平。由他找谁来也不害怕，大不了再挨顿打被关进那间小黑屋里！
　　 蹲在墙角，我们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老人和老疤过来。大家开始按捺不住，嘴里骂骂咧咧情绪激动。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大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中间，好几位姐姐过来安慰我们：“不用怕也不用上火，今个他不给你们工钱，俺们一个镇上的人都不答应！”
　　 大门敞开着，我们时不时朝外看看，虽然觉得毫无希望，却也只能眼巴巴地这样干等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刻，匆匆过来两个中年人。直到走近了，才朝我们挥挥手：“那个啥，别在这瞎闹了，领了工钱赶快走！越远越好，明白不？”说罢，一个挎包地真掏出一个小本本和一扎崭新的人民币。
　　 大伙一阵发懵，相互瞅瞅不知如何是好。可人家那边不管这些，说着话已开始念着名字发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