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围裙(短篇小说)
五十五岁生日是个黑色的节日。
陈晓柳挎着黑色的皮包,穿着黑色的风衣,像是对三十年职场生涯的祭奠一样站在办公室中间。那些专业书籍,还有两身制服都要留给接替她的新人,案头的文竹蜿蜒爬上了窗头,一盆滴水观音她精心侍弄了几年,已经很茂盛,但这些也是带不走的。陈晓柳扶了一下眼镜,厚厚的粉底遮不住松弛的脸颊。她环顾四周几分钟,黯然走出了办公楼。
陈晓柳的家住在滨河的一个小区。她家住在五楼小高层,没有电梯。门口放着早上上班忘记丢掉的垃圾袋,一只木制的鞋架摆在门后,放着一些鞋子和鞋油。陈晓柳换了拖鞋,脱掉黑色的装束,坐在沙发上舒了一口气。她选择了一款卡通图案的围裙,这是女儿高凡看中的。陈晓柳最自豪的就是那几款围裙了,真丝苏绣围裙是儿子和媳妇江南度蜜月买回来的,价格老贵。她只系过一次,就是儿媳妇生日的那天。湘西蓝印花布是老公高健生去湖南土家族采风带回来的。几条印着某些调味品广告的围裙,多半是超市购物赠送,色彩鲜亮。还有一款是晓柳母亲的陪嫁,虽说年代久远毛边都花掉了,她还是舍不得丢掉。每次系着围裙,陈晓柳都要先在立体镜跟前照上半天。很多时候,她从镜子里的身影看到了生活的全部意义。
现在陈晓柳走进厨房,刚才的失落和茫然立刻被围裙上鲜艳的活泼的色彩所感染。她奔赴到这个令她一生无比惬意的岗位,像一名连续多年获得优秀工作者称号的员工一样不知疲倦,兢兢业业,又锐意创新。她麻利地洗菜和面,想做一碗清心寡欲的牛肉扯面。面要和软一些,老公肠胃不好。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她有一手好厨艺。
面刚饧好,陈晓柳听到开锁的声音,她纳闷高健生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把退休手续办了吧?”高健生说话平心静气,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在柜子上。日渐靠后的发际线,显示出男人成熟稳重的风度。
“我给你做的牛肉扯面。”陈晓柳手里抹了一点油,两手捏住一坨面,轻轻一扯,皮筋一样的面条晃晃悠悠弹进了锅里。
“我这一辈子就享了你的口福了。”高健生走进厨房站在妻子身后看了半分钟,“这下清闲了,也不要这么辛苦。跟着你那些同学跳跳舞,唱唱歌。有人说退休才是人生的重启。对了,今天嫂子打了电话,大哥那天检查出来心脏有毛病,看我们能不能过去把老太太接过来。我回来就是和你商量,咱先联系几个养老院看看,不行再请保姆吧。”
刚退休嫂子就打电话。陈晓柳呵呵了一下。婆婆年轻时守寡,前年春天独自洗澡突然摔倒,脑出血做了手术,就一直和大哥住在一起,两个弟弟只出钱,算是给大哥的一点补贴。脑部受了极大损伤的老太太捡回一条命,大不能和以前相比。行动不方便,意识完全丧失,白天不省心,晚上还闹腾。两年过去,老太太痴呆越发严重,但肚子里没有毛病,精神头还在,折腾得大哥和嫂子身体一天天羸弱。
“大哥心脏怎么了?”
“嫂子说左心房肥大,右心房完全阻滞,憋得慌。”高健生枕着后脑勺,靠在沙发上,“你退休了,规划一下自己的生活。我想把老人家送养老院,有空过去给她洗个澡说说话。或者请个保姆也行……”
“送养老院和请保姆多少钱啊?据说要三千块,都赶上高非的月供了。”陈晓柳忍不住叫起来,听之前退休的同事讲,退休后从社保局只能领90%的工资,一个月少一千多块呢。“这么好的厨艺,你一个人享受太浪费了。我今天去河边了,那些唱啊跳啊吹啊的我都不感兴趣。你把妈接来,她舒服咱还省钱,可以帮儿子减轻房贷负担。”
过了一段时间,闺蜜于佳走进陈晓柳的家,立刻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尿骚味,隔着客厅的百叶窗,她看见陈晓柳提着两个棉裤腿把老太太脱了个精光,然后用一团卫生纸擦着身子,盖好后,才手脚忙乱地提着脏了的裤子跑进卫生间。这老太太八成是便在裤子里了。
“妈呀,怪不得好多天联系不到你,敢情你那边退休,这边上岗啊?”于佳站在沙发前不知所措,皱着眉头看神情呆滞的老太太坐在床上撕扯着被单。
“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陈晓柳在卫生间大声说话,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你中午在这里吃饭。我给你做臊子面。”
“你这场景我吃得下去吗?”于佳想帮她做点什么,走进窗户发现都打开着。她坐在沙发上,看见晾衣架上晾晒着老年人的被单和棉衣,不由得愁眉起来,“我都不懂你了。以前你辅导孩子,好像学校没有老师似的。你伺候老公,好像怕别人抢走似的。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了,养老院条件也不错,你像个保姆似得把自己搞成这样。就不能跟我学学葫芦丝啥的,做点自己喜欢的?”
陈晓柳摇下晾衣架,把晒干的棉衣夹在腋下,又把刚洗干净的裤子晾上去,然后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给于佳倒了一杯热水。“我能跟你比呀!”这句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妥,毕竟于佳的老公出车祸去了好几年了。陈晓柳怕她多心,马上补充道,“你儿子从小有爷爷奶奶照顾着,两位老人身体健康,有退休工资,又不累你。你潇洒得起。”
“你看看你那围裙上,还‘我是厨神’?”于佳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晓柳胸前的红色围裙上的几个大字,嘴角夸张地翘起,“你快给我摘掉吧!”
“我又不出门,带上这个干活方便。”陈晓柳欠起身,不放心地朝里屋瞅。看到老太太靠在被子上看样子睡着了,才依着于佳坐下。
“我写了几篇文章,有空让你老公给我提个意见。他现在都是知名作家了。”
“我说你整天不务正业,就你那作文水平能写出啥作品?”
“别门缝里瞧人。我都写了六七年了。”于佳露出自信的神情。白净的皮肤,又弯又细的眉毛,走在路上看起来都要比陈晓柳年轻几岁,“我早上起来练声,然后吹会葫芦丝,下午写会文章,傍晚跳舞,听课,马不停蹄。”
于佳也能写文章?陈晓柳打心眼里嘲笑她,在高中时候于佳写作文总是先抄一段,胡写一段,最后拣个标题按在上面,连贾老师都说她的作文是驴头不对马嘴,从没有给过高分。于佳极不喜欢语文课,经常躲在竖起来的课本后面看琼瑶小说,看《故事会》。成家后于佳不像晓柳一样全身心扑在工作和家庭上,而是社会上时尚什么她就热衷于什么,健身、美容,陈晓柳一直说她不务正业。现在于佳居然附庸风雅,有模有样地想写文章,真笑死个人!
送走于佳,陈晓柳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宽敞的马路,她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有上过街,从行人的衣着才知道了季节的更替。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被一阵风送上天,毫无着落地在树枝头飘荡。
高健生依然匆匆上班,回来陪着老母亲说会话,就躲进书房里写小说。晓柳说自己闲着,坚决不同意请保姆。他一直想把老母亲送进老院,每逢周末,总是劝让陈晓柳出去走走,不要让精神发霉。陈晓柳中间确实出去过一次,在正午的阳光下,她走在街上,退休后与单位的同事有一种违和感,她尽量避开同事们下班的必经之路。在公园的树木丛中,她被一个穿着橘色环保服的男人惊到了。他在树丛中拉扯着一个女人,看样子像他的妻子。男人黑青着脸骂她一个打工的跳什么舞,穿的像个歌星似的,周末不在家管孩子在这里野。男人不是本地人,用河南方言骂着女人。女人像个犯错的孩子,理屈词穷一言不发,跟在男人后面小跑。陈晓柳瞬间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自己就是好女人的典范,她的贤惠也换来了儿子和女儿的优秀,换来老公高健生职位的升迁和创作上的成就。她抬头看看苍茫的天上,总有一些树冠伸向天空,总有一些灌木匍匐在地,这些落差明显的树木同样构成了公园的风景。她走在幽静小道上,回想儿女和老公带给她的荣耀,觉得自己无比自豪。
到了年关,高健生带回来一本鲜红的荣誉证书,他的作品《安居之痒》获得了省里的大奖。晚上,陈晓柳给老太太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干爽的床单。她把换下来的被单投进洗衣机,刚拿起了拖布,就被高健生一把夺了过去。高健生手里托着一个酒红色的盒子,把老婆按在床头:“这次的稿费多,我在省城给你买了一件礼物。”
打开是一款墨绿色的镯子。高健生把镯子轻轻戴在妻子手腕。记得初结婚的时候,她喜欢手腕上带一些串珠和塑料的环,健生说等有钱了给你买一只高贵的镯子。陈晓柳看着这个晶莹剔透的镯子,知道一定价格不菲,她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变得又黑又厚,几个指头粗粗的像玉米香肠,手背上也莫名其妙长了几块黑色或褐色的斑点。光洁的翡翠玉镯显得她的手丑陋无比。一天家务不离身,干活不离手的她,这宝贝镯子要是磕碰坏了,还不像揪了她的肝?她刚要摘下来,就被高健生低下头轻轻的亲吻拦住了:“老婆,我们多久没有享受夫妻生活了?”
陈晓柳侧耳听到洗衣机的鸣笛说:“衣服洗好了,等我去把它晾开……”她的嘴巴被男人的嘴唇堵住。她扭过头,“我去看看妈睡好了没有,当心她掉下来。”
高健生不情愿地爬起来,看了躺在床上的妻子一眼,拖鞋也顾不上穿,无奈地说:“我去。”他把睡在床沿的母亲往里面挪了挪,双手把枕头弄成窝状,给老人掖了掖被子,亟不可待地溜下床,却听到一阵裹着杂音的鼾声。男人冲上去摇着妻子的手臂:“这么快就睡着了。快醒来。”
“讨厌,你怎么这么烦?我最近有失眠的毛病。你喊醒我,这下我一整夜都睡不着了。”陈晓柳闭着眼睛,任凭男人摇水辘轳一样。
“睡不着正好。我的荷尔蒙就像写作灵感涌上来一样,是不可阻挡的。”高健生拨开晓柳垂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激情地亲吻她的脸颊。
“烦不烦啊你!”陈晓柳坐起来,黑着脸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她恼火地跳下床,摘下镯子,跑到洗手间掀开了洗衣机的盖子,里面的衣服早洗好了。她晾好衣服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数羊数心跳数隔壁老太太的呼噜声,一直到天蒙蒙亮,陈晓柳的头就像一只装了水的气球,失去了重心。高健生也没有睡着,他在书房里打开电脑,灯亮了一整夜。
两个人一早谁也没有说话。高健生打着哈欠首先推开老母亲的房门。老人已经醒来,光着身子坐着,他迅速给老人家披了一件衣服,抱着她到洗手间上厕所又洗了一个澡:“妈,一会吃完面条,我开车拉着你,咱们去一个热闹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老人家,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树木看花开,听他们唱戏。”
他端着汤面,亲自喂老母亲吃饭,像对孩子说话一样:“妈,你说我是谁。”
“哥哥。”痴呆的老母亲发出混沌的声音。
“你只要会说话就行,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什么。这次去了要是不适应,过几天儿子给你请个高级保姆。”高健生用勺子把最后的汤送进母亲嘴里,收拾了几件被褥和衣服,把母亲抱到楼下的车里。
陈晓柳无奈地隔着窗户,看男人拉着婆婆去了养老院。她推开窗户系上围裙,收拾老人家走后的房间,又把地擦了两遍,把阳台柜子里的碗也整理了一番。无事可做,她打开电视,频繁地换着频道,青春偶像剧和动画片都使她烦心,她只喜欢看六点钟的养生堂和饮食男女等节目。老太太去了养老院,陈晓柳搓着一双粗壮有力的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她走进书房,取出一本年轻时最喜欢阅读的《大卫•科波菲尔》,眼前的字迹十分模糊,她勉强看了一行“我总是想一些奇怪的事,我想到那房间的形状,那天花板上的裂纹……”就觉得眼睛酸痛难忍,便合上了书。陈晓柳突然发现一个人退休不只是岗位和阵地的撤离,也是身体各个器官的率先退休,她的眼睛不那么清澈,上楼的时候膝盖也不那么自如,连女人一月一次的假事也像冬季的河流那样时断时续,最后戛然断流。
陈晓柳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坐在男人专属的电脑桌前,茫然地打开了电脑,桌面上像连连看一样列满了图标。她点开一个,竟然发现是一篇署名于佳的小说,上面红笔做了大量的修改,很显然是高健生所为。桌面上居然还有好几篇这样的稿子,修改程度非常大,最难受的是她看到了一张市作协的申请表,姓名居然是于佳。在自己千辛万苦为家庭洗衣做饭,头痛脑裂被失眠折磨,男人却在为别的女人彻夜修改文章,还帮她进市作协。她的脊背冒出了一阵汗,一股难以言状的失落袭上心头。
中午做了高健生最喜欢的香菇鸡丝面,男人没有回来。晚上煲了薏米冬瓜汤,高健生还没有回来。高健生居然一夜都没有回来!陈晓柳的火气达到了极限,她冲进书房,一股脑把书架上的书扒拉到地上,然后拔掉键盘摔了一地。这时候高健生竟然回来了。他刚意识到家里的异常,陈晓柳就举着鹰爪朝他袭来:“我辛辛苦苦伺候高家老的小的,你倒是活得快活。深更半夜给单身女人修改文章,有那空你怎么不伺候伺候你妈?”
突如其来的袭击使高健生愣住了,他看到了书房的满地狼藉,知道陈晓柳发火的原因:“于佳是你好朋友,我给她修改文章有什么错?”
“你自己玩了一辈子,现在你有成就了,就去粘别的女人。你这个白眼狼,是谁解了你的后顾之忧?”
语言精炼,故事情节,人物刻画,形象生动。
佳作,阅读!写得真好!
能熬到退休是幸运,能帮孩子们发挥点余热更是幸福。天伦之乐,不是谁都有机会享受到的,我们同事中没到退休就驾鹤西游了……
外在的光环只是虚幻的存在,退休了还没悟道神马都是浮云,就有点天真了。自己的价值,在家照样可以实现。在家的团队里焕发的光彩才更实在,更真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