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雨水(散文外一篇)
如果二十四节气是一首曲子,雨水,是容易被忽略的一节。
还记得冬至日起笔的那幅消寒图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写在九宫格里,每天一笔,不多也不少。到七九的第六天,“待”字刚好描够六个笔画,如同一对佳偶双双注目着眼前的土地,寸心春风知。
或者,消寒图,只是过去有闲人家的闺阁游戏。它太过讲究儿,你并不喜欢。你喜欢的,是那句顺口溜,“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宽”。几分随性,几分豪气,像家乡社火戏里的唱词儿,味道自在那顺口脱出的灵活中;像一幅线描画,画中的人,就是正月里便在田间阡陌奔走劳作的街坊乡邻。
七九第六天,交雨水节气。消寒图、顺口溜里都藏着这个秘密。
姥姥在世的时候,她不懂消寒图,也不管顺口溜,家里看日子用“月份牌”。月份牌的大小跟一方豆腐差不多,齐齐斩斩的,365页码得瓷瓷实实,每一页眉目分明,阴历、阳历、节气、大尽、小尽等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即使有了时髦的挂历、带日历的招贴画,她还是要求母亲必须买一本月份牌。这个习惯,可能是原来看黄历养成的。
不认识字的姥姥,对日期和节气却十分敏感。过上个几天,她就会招呼我,“大儿,帮我瞅瞅月份牌,是初十了吧?”“大儿,帮我瞅瞅月份牌,今儿好像该雨水了。”
雨水,有什么好记的?又不用包饺子,又不用烧香。(姥姥是虔诚的泛神论者,凡农历的初一、十五都要烧香、上供。)
不然,雨水一到,太阳偷偷加了一小把劲儿,它的光芒再抵达大地的时候,便少了一丝冷淡,多了几缕冲和。连风中,也夹杂了些若有还无的暖意。入夜,村外小白河里,有“喀”“喀”的断裂声,细听,冰层下的细流汩汩而动。
这个时候,要把孩子们的薄棉袄、薄棉裤从箱里、柜里翻出来,到太阳底下晒好,随时换上身。夹衣也得赶出来,翻新的,接裤腿和袖口的,或者织来小粗布染色新做的。
古人为雨水节气分了“三候”。初候獭祭鱼;二候雁北归;三候草木萌。最有趣儿的是“獭祭鱼”。七九河开,水獭下到河里去捕捉小鱼。“成果”一条一条摆到河岸上,铺排开来,似乎是一场鱼祭。等捕到的鱼足够多,道场足够大的时候,再一口气吃个肠满肚圆。
我的家在冀中平原,多数的年景里,“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燕来燕不来”。所以,见不到“獭祭鱼”。獭不祭鱼人“祭”鱼,河冰未开化,却到底松动了,破冰捕鱼的人多了起来。于是,街上时不时会过来卖鱼的。鱼是新鲜的小河鱼,虎口长、寸把长的都有,通体银亮。到饭点,人家的烟囱里飘荡着煎鱼的咸香。薄薄的棒子面儿饼,裹上外酥里嫩的小鱼儿,是早春赏赐给我们的第一道美食。
这个时候,院子里的葡萄藤还在地沟里酣睡,杏树、桃树的嫩枝条却悄悄舒开身子,贲张着青中透红的皮色,似乎在默念一道“我要发芽”的宣言。挑个暖烘烘的午后,准备下搭葡萄架的木棍、铁丝、麻绳,磨好一把为果树剪枝的大剪刀,是男主人应理应分的活计。
麦田踏察过多少趟,看看脚上带回的泥巴,就知道最后一层冰凌什么时候融化,耪地、浇返青水、施肥,都是眼底下的事儿了。小拱棚里的大蒜苗已经尺把高,露地的也早早种下,顶着一寸凌丝,就冒出了喜煞人的红芽芽。春作物,就数它皮实。
似乎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真实而平淡。似乎,一切又都比羊毫管下那幅消寒图明丽而生动。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劳作,是对寒冬最诗意的告别。只待一行春雨,将村庄和田野的色彩点亮。
惊蛰,夜卧早行
初识惊蛰这个节气,始于一种仪式。
清晨,被外祖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唤起来帮她掏柴灰。空气冰凉梆硬,躺在灶膛的柴灰还保留着燃烧后的完整形骸,玉米秸、芝麻杆或棉柴,灰勺搅起飞屑,它们的灵魂在我眼前起舞。汩汩的暖从门缝漏进的晨光里爬进屋子,一直爬到我的血管深处,痒酥酥的。我忽然渴望打开门,到院子里疯耍。
早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这里开花的树,只有榆树和杨树。榆树花,是紫色的小粒粒,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闲来无事穿了一串串的花椒挂到树枝上。榆花结的子可就不同凡响了,它们叫榆钱,一树成熟的榆钱,金灿灿的,会让榆树成为树界最大的富豪。杨花也是紫色的,刚露出花苞,身上裹一层绒毛,风把绒毛摘尽了,小米粒大的花朵便醉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管杨花叫杨杨狗子。我怎么看,它们也不像狗,倒像一只只胖胖的毛毛虫,在高高的树上荡秋千。我是害怕毛毛虫的,何况它们染着夸张的紫色,大得惊人,所以杨树一开花,就不敢从树下经过。怕归怕,却天天踮了脚尖,远远地,仰着头眺望。杨花落的某个午后,明绿的叶子蝴蝶展翅一般盛开。那时,真正的春天就来了。
外祖母说,惊蛰响春雷,藏在旮旮旯旯睡大觉的虫子们就被震醒了,它们一醒,就跑出来捣乱、祸害。她得抓紧时机,向这些坏东西宣战。柴灰是外祖母的武器弹药,撒于门槛外,撒于桃树、枣树、榆树下,等于布置好封锁线,害虫们想进屋、上树就难了。除了封锁,还要念咒作法,她老人家倒持一把黍穰笤帚,在炕墙上、门旮旯、灶台后、迎门柜下面敲敲打打,口中念念有词。外祖母叨念的是什么,我从来没听清楚过,现在想来,无非是从她的上辈学来的最恶毒的诅咒、震慑之语吧。虫子是不是听到并且害怕了,无考。反正,这一天,因为外祖母的神秘行动而让我兴味盎然。
惊蛰之后,城里的春天也一天比一天好看了。春水融融,柳丝袅袅。牡丹祭出圆鼓鼓的花苞,杏梅露出羞红的俏脸。赶上晴好天气,能见到五颜六色的风筝在高高的天空飞舞。这时候,不由想起在惊蛰天外祖母每年一场的重要法事活动,想起我们一伙儿小孩里在路上看屎壳郎滚驴粪蛋,看一只壁虎如何将我们用砖头打断的尾巴重新接通。还有一项好玩且被家长认为有意义的活动,是捉一种通身金甲的小虫,喂家中的母鸡。这种金甲小虫,酷似法国作家法布尔《昆虫记》中记述的金步甲,但我不能确定。法布尔也观察研究屎壳郎,他郑重称呼其蜣螂。可惜,我看屎壳郎滚驴粪蛋的童年,根本不知道法布尔,更不知道蜣螂这个威风而体面的名词。正躲在书房里看视频,沪上好友梨花的QQ头像闪烁,她专程为我拍摄了梅花图。红梅,白梅,枝枝梅花春带雨。梨花说,今年,上海的梅花开晚了。越过画面,我满心满目是那个踏雨寻梅的玲珑女子。
与季节相约,风雨无阻,是一种生命方式,一如外祖母惊蛰日的念咒作法,法布尔的与虫为善、平和相处。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非对即错、非白即黑。
《黄帝内经》上说,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便生志。今年惊蛰,我要到旷野去,寻访一种虫子,屎壳郎、土鳖虫或蚯蚓。有时候,虫子往往比人明智,也比人达观、潇洒。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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